城市眼影 11

    城市眼影 11 (第3/3页)

力地闭上后,又奇迹般睁开。

    二月十四日上午,我同沙莎、王婶守在老赵家的客厅里。

    钱主任看着挂钟说,这时候师思该同董博士见面了,她安排他们在一路专线车起点站碰头,然后一起去东湖游玩。我以为钱主任搞错了。钱主任说一开始就这样,这是她的经验,有些人将真实面目露早了反而不行。

    这时,老赵突然在床上叫了一声。

    钱主任连忙跑过去,坐在床边问老赵是不是有话要说。

    老赵拿起钱主任的手,慢慢送到嘴边。我们都以为他要同钱主任吻别。根本没料到他会张大嘴将钱主任的手狠狠咬住。钱主任惊天动地地惨叫起来。我们扑上去,费了很大劲才将钱主任的手从老赵的牙缝里救出来。钱主任的手腕一会儿就肿了。

    我们拖着她上王婶家里去敷药。

    待我们回来时,老赵手里竟握着一枝鲜红的玫瑰。

    玫瑰花瓣上的露水将花瓣和老赵的鼻尖粘在一起。

    我上前用手一试:老赵趁钱主任不在时,一个人永远走了。

    我跑到阳台上往楼下张望。

    上班时间,小区里静悄悄地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但在某棵树荫下,似乎站着那位总在这一带卖玫瑰花的老太太。

    钱主任放声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将那枝玫瑰从老赵手里夺下来,用脚蹍碎。

    沙莎拿起电话给局长报丧。按道理,必须趁老赵尸体还在发热时将寿衣穿上。沙莎和王婶不敢动手,钱主任又只顾哭泣,我一个人没办法弄。幸亏汪总匆匆跑来了。他一进门就说有惊人的消息。王婶要他将老赵的寿衣穿好再说。汪总说这话他不说心里难受。

    结果,汪总边给老赵穿寿衣边告诉我们。长江大桥靠汉阳的桥头上发生爆炸,一辆一路专线车被炸飞了,满满一车人全成了肉酱。我惊叫起来,因为师思很有可能就在车上。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本来师思同董博士已上了那辆大巴。突然间发现主编老莫也在车上。师思就拉着董博士下去了。结果主编老莫被炸得只有他老婆才能认出来。

    在他的追悼会上,私下流传一句比悼词更容易让人记住的话:这样去死,不值得。

    也就是这天晚上,我和汪总在我家里一人拿着一只啤酒瓶喝闷酒。隔壁屋里钱主任、沙莎和王婶,三个女人挤在一起抱头痛哭。她们反复嚷着一个话题:都做了一辈子的夫妻,哪来这样的深仇大恨。钱主任的手肿得像被蝮蛇咬过,打了两针先锋五号也不见消退。

    凌晨时分,很远的江面上传来汽笛声。

    沙莎突然一推我,她说:“我怕极了,人咬人太厉害了。蓝方,我们还是离婚吧。我怕你到时也像老赵一样。”

    我背对着她说:“要是你走在前面,我不就没机会了!”

    沙莎说:“你这是咒我先死呀!”

    我们暂时不再说话。

    天亮后,我揉着涩涩的眼窝对沙莎说:“好吧,我们今天就去将手续办了。”

    在婚姻登记处,意外地碰见王婶和汪总。他们是来复婚的。王婶说,他们也想通了,人只能活这一辈子,能原谅人的时候就要原谅人,上半夜为自己想想,下半夜为别人想,这事就过去了。沙莎冷静地望着他们,说我们正在前赴后继。

    离婚后,我和沙莎仍住在一起。对这套两室一厅里的一切物品与行动,我们都有详细的协议。包括早上起床后卫生间谁先用都有规定,所有一切都如美国法律那样周全。唯一疏漏之处是到了夏天,有空调的那间卧室如何轮流使用。在订协议时我想到这一点,但我没说。以沙莎的精明她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她也没说。有时我想这也许是我们与上帝达成的一种默契。

    主编老莫一死,韩丁那篇文章引起的官司就被人淡忘了。这天,女邻居突然领着那个在黄孝河路卖花的老太太来到杂志社。卖花的老太太竟然就是女邻居的母亲,她对我们说,自己是那官司中的真正当事人,她来告诉我们的领导,什么赔偿也不用给,她要撤诉。我将师思指给她们。师思已被提升为唯一的副主编,主持杂志社的工作。她被过去自己造成的问题压得时常将眉毛抹得一只高一只低。

    我问过她同董博士的情况。师思说就像在广东吃那各种各样的虫子宴一样,开始有些恶心,后来情况有所好转。

    有一天,我在外面同朋友泡酒吧回来,发现家里非常香。

    我忍不住敲了敲的卧室门。沙莎穿着睡衣,但她没有睡。她将自己的衣裙挂了满满一屋。床头柜上有只瓷罐,瓷罐里点着一只无烟蜡烛。上面的小盏里有一汪水。沙莎在那水里滴了一滴名为“岁月柔情”的香水,所有的香气都是从那水里蒸发出来的,让人不能不醉。沙莎要将所有的衣服都熏得像洒了法国香水一样。但是花费只有“毒药”等品牌的十分之一。这样的香味会倾倒这座城市的许多男子。我对沙莎说了声晚安,回到自己的房里。我想起师思身上也曾有过这样的香味。我一遍遍地默诵着这些充满香气的名字。只有对生活充满热爱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构思。这种热爱藏在任何一位武汉女孩的骨子里,看起来很庸俗,想起来却是另一番景象。

    楼梯上,汪总用普通话说了句:“你好!”

    王婶马上轻柔地讥笑他在说弯管子话。

    夜很深时,很难说城市有无秘密。

    夏天的消息在窗外悄悄传递着。

    不知道黄孝河路上的窨盖会不会再次飞起来。

    一九九九年三月八日完稿于汉口花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