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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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忧伤的夏天 (第1/3页)

    我突然发现,我妹不像了,哪儿不像,说不出,但确实不像了。我把这意思表达给我妹,我妹腾地红了脸,跑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我去给父亲打酒,我妹给梅母亲买雪花膏。这样的中午我们是不肯出门的,天太热,人躲哪都是太阳的气味,羊下城要起火,我们裤裆巷简直要着了。巷里的人都躲屋子里,生怕一探出头就会让太阳化掉。

    具体怎么发现不像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们刚出门,太阳便泼水一样将密不透风的燥热泼下,我妹一下出了汗,汗水顺着她雪亮的脖子,直往身体里钻。我的目光就是在那刻定住的,猛地我发现了异样,那件毫不起眼的旧红衫裹住的,是一股子陌生。

    那天我们没有结伴而行,我妹跑出巷子,消失在一片火红的阳光里。她的背影刺中了我,让我在心里把那个发现再次证实了一番,而后我一遍遍咀嚼着,甜甜的,涩涩的,一股青果子的味道。

    晚上,我跟父亲说,把煤房腾出来吧,我睡。你疯了,煤往哪去,再说那么多老鼠,不怕吃了你?父亲说完就出去了,我知道梅母亲在等他,梅母亲涮完锅就在等他了,尽管夏天夜黑得迟,但梅母亲等他早。我被父亲拒绝在小屋里,有点怕,也有点喜悦。我妹在厨房洗头,一想她湿扑扑走进来,我的心就惶惶地跳。

    天气依旧那么燥热,晚上的热浪是最撩人的,聚集了一天的火,要在瞬间全喷出来,怪不得连大人们都受不了,要弄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我就在那种声音里看到我妹,她照样穿一件背心,后面还漏出几个洞,里面的风景隐隐约约,我的心拼命往外跳。

    睡吧,我妹说。那个夏天我们没事可做,我和我妹早就不读书了。裤裆巷读书的没几个了,我们在等工作,可工作像我们的远方亲戚,总也等不到。整个裤裆巷,等到工作的只有和德,在一家收购站当收购员,我去过,和德自豪地从乡下人手里接过羊毛或是什么,放进一个足能装下全裤裆巷人的库房,然后冲我说,咋没带桔子来?桔子就是我妹,一听和德这口气,我把要说的话咽肚里,掉头就走。和德边擦汗边冲我喊,带桔子来玩呀。

    桔子拉了灯。灯其实一直是灭的,父亲不让开,梅母亲也这样说,我更懒得开。开灯有啥用,窝在这样的巷子里,你还指望看到什么?桔子开了灯是找什么,没找着,灭了。我却在这一瞬清晰地目睹了她的屁股,巴掌大一块红布,勉强遮住一小半,一大片空自留给我想象,想来想去,遮住的一小半却更令我心旌摇动,这太出乎预料。

    睡吧,我咽着涶沫说。我的喉咙早已干涩,发出的声黏黏的,一股子腥味。我相信桔子感觉到了。

    我们家只有两间房,一间归父亲和梅母亲,一间住我和桔子。多少年都这样,从没觉什么不妥。在裤裆巷你还能住几间?家家如此,包括和德家,也是跟妹妹挤一屋,比我们的还小,两张床近乎挨着。和德不止一次跟我说,他最烦跟妹睡一屋了,她咬牙,放屁,还说梦话。我要搬单位去住,一定,和德的口气坚定极了,而且自豪,让我受不了。躺在床上,我压根睡不着,隔壁再次发出声音,就像热浪袭击天空一般,梅母亲甚至还叫喊了句什么。往常这种时候,我和桔子都装睡,我会象征性地打几声呼。这天声浪却直往我身子里窜。桔子也没睡,从床上翻起来,骂,烦死,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

    这是桔子第一次在我面前评价他们,跟着她又说,虎子,你能不能把声音赶掉。我翻个身,装睡。桔子接连唤我几声,见没有响应,沉沉地往床上一倒,发出一声叹。我看见白色的床幔动了下,一股百合香袭来,熏得我想叫。梅母亲又叫一声,直窜云霄。月儿升起,月儿透进窗,月儿把白色床幔里的真实映出来,该死的月儿,我要窒息了。

    姚婆婆说,裤裆巷是有很多故事的。甭看是条小巷呀,流眼泪的事儿多着哩,虎子,和德家的事晓得不?姚婆婆坐在院子里,整个裤裆巷,唯姚婆婆不怕太阳,无论冬夏,太阳都照着她那枯皮包着的脸。而且姚婆婆不拿扇子,手里老抱一张照片,照片早就发黄了,黄透了,斑斑的,连人影儿也不见,她还抱着,宝贝似的,我们就觉得照片里有故事。

    不晓得,我边给她捶背边应。那年我十三,还在上学,上学没意思,就跑姚婆婆家给她捶背。

    哟,不能说,说不得的,孩子家不兴打听这个。

    姚婆婆又让我抓痒,她掀起衣襟,指给我挠的地方。透过阳光,我看见姚婆婆的**布袋一样垂下来,快要掉她腿上了,干瘪瘪的,像两只硕大的死老鼠。往上点,哟,抓狠点呀,姚婆婆不停地指示我,事实上我把她整个后背都抓过了,她还不满意,她说我越大越不会抓了,小的那会,抓得可好。姚婆婆脸上漾出一股甜蜜。

    和德那个娘,说不成哟……

    虎子!

    桔子的声音,恶恶的,不满得很。每回我给姚婆婆抓痒,桔子就赶过来,厉声叫我回去。姚婆婆生气得很,一次终于忍不住,骂开了,哪儿来的东西,我拉大的虎子,由了你?桔子一下跳起来,指住姚婆婆鼻子,是我哥,咋不由我!哥,哥,虎子,你听,叫得多甜,小心呀,蝎子口里有毒哟——姚婆婆阴阳怪气的,不再理桔子,低头端详她的照片去了。桔子却不饶,你把话说清楚,谁是蝎子?姚婆婆半天才回过头,谁是蝎子,多哟,一会半会的,我哪说得完。

    桔子占不到便宜,拉了我便走,一进屋,就逼着我洗手,洗一遍还不行,再洗。那么脏的身子,你也摸?桔子的口气跟个婆娘似的。梅母亲赶过来,戳了我一指头,再去,不让你吃饭。桔子却猛地端起脸盆,泼了水,把梅母亲晾下了。梅母亲尴尬地望着我,眼睛一闪一闪,嘴巴哆嗦着,想说的话不好说完,脸紫成一片。后来趁桔子不在,梅母亲悄悄拉住我的手,塞给我一个苹果,虎子你吃,快吃呀。那时候苹果是稀罕物,裤裆巷的人很难见到,真不知梅母亲哪弄来的。我舍不得吃,想留着。梅母亲不满了,好你个虎子,这么早就让小妖精迷了,妈的话也不听。我赶忙咬了一口,梅母亲乐了,猛在我脸上亲一口,说,往后少听她的,妈给你做主。说完又轻轻抚了我一把,把我羞的,尽管是梅母亲,我还是感到羞臊。梅母亲笑得越发有味了。她让我把衬衣脱下来,要给我洗。我羞羞答答的不肯。梅母亲忽地就揽过我,边解扣子边笑。那笑不在脸上,在心里。我挨着了她的身子,我能感觉出来。梅母亲的身子的确不一般,好久我都这么想。衬衣刚洗完,桔子回来了。那年桔子十一,长得差不多有我高。一进门她便发现了什么,一把扯下铁丝上晒的衬衣,扔泥里去了。

    桔子跟梅母亲不和,有时却又团结得很,尤其父亲揍了梅母亲,桔子便跳起来,指着父亲,你狠呀,你毒呀,你等着。桔子的样子很像要揍父亲,可惜父亲太高大,她够不着。不过,我可遭了殃,一连几天,桔子都不跟我说话,她甚至把我被窝扔到父亲屋里,把梅母亲的搬过来。这样,我们就像两个家了。这样的日子总是不断重复,而且每回都持续很长时间,父亲一点不急,好像巴不得这样,夜里睡下,少不了给我讲些女人的事儿。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便是,女人这东西,千万别当回事,你不当事,她就急了。果然,梅母亲招架不住了,笑吟吟跟我说,虎子呀,跟桔子睡去吧。我懂梅母亲的意思,一言不发地抱了被窝过来,就看见桔子在哭。

    桔子最看不惯的,就是梅母亲这份贱相。她跟我说,等着吧,迟早要出事。后来发生的事证明,桔子的预言是正确的,梅母亲让父亲第二次尝到了鳏夫的滋味。

    那个灼热的空气里涌动着怪诞燥味的中午之后,我跟桔子的关系紧张了,确切说是在那个月儿发光的晚上之后,那个晚上我再次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因为睡不着,我不得不把目光一次次探进薄雾一般的床幔。很可惜那时候的床幔质量太糟,不仅遮不了目光,反让目光更加急切。我的目光若干次地探进薄纱做成的床幔时,就看见了一切。我说过那天的太阳太热,空气太燥,都到了后半夜,屋里的热浪还是不肯退去,而桔子却睡着了。桔子的睡姿不怎么雅观,跟和德描述的情形差不多,但这不影响什么,相反,却给了我一种把心提到喉咙上的感觉。我就那样提着心,有点胆怯有点做贼似的把目光伸进去。我不想那样,真的不想,但这事由不了我,事后我一次次责备自己,怎么管不了自己,怎么能那样,但已毫无作用了,不该看的已经看了,怎么也抹不掉,不但抹不掉,反而时时刻刻折磨着我。

    比如现在,写这篇东西的时候,我的眼前又出现那晚的一切。

    我决计找和德。我不知道父亲执意不肯把煤房腾出来的用意到底在哪,按说我们家的煤房是可以住下一人的,大床放不下,摆张小床总可以,父亲就是不肯。我若干次跟他交涉后,绝望了。只有一条途径,就是找和德。这个时候和德已在单位有了房子,我看了一眼,心里的泪就下来了。我跟和德同岁,这一年都十八。可他不但有了工作,还有了房子,真让我眼热得要死。在裤裆巷,按说谁出息都不该和德出息。和德算什么,我上学他捡垃圾,我当红卫兵代表他却让警察当小偷抓起来,就连姚婆婆也说,看不出呀,和德,竟也能有工作。

    和德拒绝了我。我把意思表明后,和德很痛快地拒绝了我。虎子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你知道我盼这天盼了多久,我做梦都想一个人睡呀。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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