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人间客 第七十二章 人间客

    第一卷 人间客 第七十二章 人间客 (第3/3页)

,又添愁又消愁,如此往复。”

    杜亭声好似没听进去,狂灌了一口酒,眼睛通红。

    “我记得很清楚,那年越国出兵安南,官兵来筹集粮草。可我家实在是没有余粮,一村子几乎都被搜刮干净了。我家没拿出粮食,我爹就被安上了个叛国罪名。”

    又灌了一大口酒,杜亭声泪如雨下。

    “那天,我娘出门极早,回来很晚,我都已经饿的不行了。好不容易等娘回来,她……一只手拎着拳头大小的布袋子,里头是小米。另一只手抱着个沾着血的布袋子,抱在怀里。”

    杜亭声抬起胳膊,狠狠抵在眼前,哽咽道:“那沾血的包袱,里头装的是我爹的头颅。”

    刘清静默无言,又取出一壶酒递了过去。

    既然喝了,那就多喝点儿,醉了好睡觉。

    “师兄,若不是遇到先生,我要不就是死了,要不然最次也是个嗜血魔头。出了考场那会儿,见先生与师兄都在等我,我差点儿就没忍住哭了。”

    说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绣百宝囊,将一方大印倒出来,摔在桌子上。

    杜亭声大声道:“狗屁朝天府首座,我宁愿回书院当个教书先生,或是去师兄山头儿,做个账房先生也行。”

    刘清拾起那方印章,轻声道:“亭声,你的遭遇确实凄惨,因为这个,你极其讨厌朝廷,无论哪国。难道你觉得,先生就不知道你不愿意考什么状元?”

    杜亭声微微一怔,刘清接着说道:“举个例子,师兄学问一般,可好歹有些修为在身。若我只是个灵台修士,碰到个作恶的金丹修士,是不是即便豁出命去,也惩戒不了他?”

    顿了顿,刘清沉声道:“人世间就只有一个杜亭声吗?”

    杜亭声再次发怔。

    刘清将那印章重新装进荷包,递给杜亭声,轻声道:“人世间不止一个杜亭声,没饭吃的大有人在。先生不惜带着你徒步几十万里,让你看人间百态,又让你考个功名,从来不是为了自己心中那小小遗憾。先生是想告诉你,一个站在高处的杜亭声,能瞧见无数个旁的杜亭声。一个三品朝天府首座,能救的吃不饱的孩子,极多。到时候人世间被杜亭声救活的孩子,会有多少个称为那个快饿死时碰到先生的杜亭声?当那些杜亭声都站在高处,是不是随意伸手,又能救下极多个杜亭声?到时,那些命运凄惨的孩子们,会不会长成一颗颗参天大树,给从前的自己遮风挡雨?到时,那些个命运凄惨的孩子们,会不会化作一颗颗天上星辰,虽不如日月光明,却也是能指引极多人,汇聚成星海,作作有芒?”

    杜亭声不再发愣,颤抖着手臂,将那官印收入袖中。

    然后站起来,退后三步,对着师兄深深一揖。

    紧接着,咣当一声,这位天底下最年轻的状元郎,也或许是最年轻的三品大员,就这么倒在地上。

    喝醉了。

    刘清嘴角抽搐,心说这什么酒量?连白骆都赶不上。

    二楼一间屋子,苏濡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一张白纸,此刻他刚刚写完三个大字。

    “好学生。”

    当师弟的不懂什么情爱之事,只得揭开自个儿伤疤,让师兄来不及思绪万千。

    当师兄的,不劝人,不教人,只是给迷途中的师弟一粒星星之火,放在极远之处。

    有些道理,之乎者也说出来就显得空泛。闲谈似的说出来,却直刺人心。

    所谓道理,在苏濡看来,就是行走之中,人间大道,所见所闻。

    刘清拣起酒葫芦挂在腰间,收起青白,缓缓走出游方客栈。

    抬头看着天幕,月牙半弯。

    龙丘桃溪信中所写,不是什么强加致辞,更不是无言的声嘶力竭,也没有半句话是为了让刘清愧疚的。

    可信中说了,“龙丘桃溪喜欢刘清,很早就喜欢了,再晚也不会不喜欢。”

    最难言之事,其中之一,怕也就是个将她人之心,明月照沟渠吧?

    缓步往外走去,一顿酒已经喝到了丑时,可这座古城,也就是灯初上,夜未央。

    走过一处小摊儿,卖的是那面皮、羊羹,肉夹馍。

    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被裹着薄被子,就睡在摊子后方,地上铺了草席而已。

    没忍住就开口道:“地上潮,别受凉了。”

    摊主叹息道:“死丫头偏不在家里,说爹娘辛苦挣钱,她就要陪着爹娘,睡路边也是高兴的。”

    刘清便掏出银子,买了几十个肉夹馍。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已经算是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方了,本想绕道,可老远看到一个拿着手绢笑的花枝招展的女子,招揽客人不行,脸上一闪而逝的痛苦神色。

    又是多管闲事,没忍住走去问道:“人世间就再没旁的的事由儿了吗?”

    结果那女子一肚子火气全撒在刘清身上了。

    “你们这些个装正经的,未知他人苦,哪儿来的脸皮劝人?世上有几个掉进粪坑里爬出来之后不恶心的?我也恶心自个儿,可有什么办法?满身屎尿屁,就只能干屎尿屁的活儿!这是妓院,谁能与那莲朵似的,出淤泥而不染?”

    骂骂咧咧大半天,最后给那老鸨扯了回去。老鸨连声说着抱歉,刘清也没搭理,只是接着往前走去。

    冷不丁就想到了天下渡南边城池,那个不敢走出宅子的小姑娘。

    最终她走出了那座宅子,走出了那条小巷子。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勇气踏出离开的步子,因为前路不明,或许是锦绣前程,或许会是万丈深渊。

    结果又碰到个醉醺醺的年轻人,以脑袋给墙松土,满脸泪花。

    年轻人又哭又笑,含糊不清的大喊着:“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

    好像宛国酒馆碰到的那人,先前传了一封信给宛国的一座百花阁,据回信说,早就找到了那个男子并且告诉了他,狮龙国南边儿渡口,有个姑娘。

    可惜人生就是如此,两情相悦,本就极难。

    继续往前,到了一座石拱桥前,刘清猛地顿足,站立河边。

    冷不丁想起那句,“山步溪桥又早秋,飘然无处不堪游。”

    只不过,不是繁华街市,只是城中大渠,远瞧近观,都是无人。

    正想离去,忽然瞧见一位老者手持鱼竿儿,拎着小板凳,翻下河堤,于石拱桥下撑竿儿。

    老者哼着一嘴老戏,“耳听得悲声起,心中如捣。”

    刘清笑了笑,迈步过桥,不知为何就心情大好。

    人间路上闲人少,老来持竿挤春秋?

    打油诗,真不错。

    只是自言自语道:“古人诚不欺我,那浮生半日闲,果真非得偷来才行。”

    有个女子偷偷摸摸跟了一路,终于忍不住走出来。

    “刘清,你脑子有病吧?”

    刘清转头,叹气道:“我这脑子有病的,都能讨到媳妇儿?”

    漓潇撇了撇嘴,轻声道:“杜亭声说的我都听见了,我也给你讲个故事?”

    刘清点了点头,两人就坐在桥头。

    “我爹以前说过,他头一次离乡,都十三岁了。在那次离乡之前,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小竹镇西边儿的开元寺。太婆给他袖子里缝进去了一小粒银子,另外有二十文铜钱在小荷包里。他牵着一头毛驴,路上碰到了一队马帮,与当中一个同龄人聊的极好。离乡时,家里人就告诉过我爹,说山里人,出去后可千万别被花花世界迷了眼睛。可一路上与那同龄人有说有笑,他愣是没觉得有什么……”

    一个有着游侠梦,从来就觉得人跟人没什么区别的少年人,就在游方客栈,遭受了人生之中,第一次对心头的重击。

    一件很简单的事儿,说起来甚至有些不至于。

    只是那位同龄人,换上了一身锦衣而已。

    可张木流就是有一种天大的落差感,觉得自己以为的朋友,其实与自己相隔天上地下。

    自那以后,张木流独自牵着青色毛驴南下,有一天,他扯开袖子,取出里面的碎银子,买了一身新衣裳,卖了毛驴。在一艘往南行驶的凡俗渡船上,少年人于同行乘客侃侃而谈,好像一身新衣裳在身,他就能把头抬高点儿。他与旁人吹嘘自个儿,说家里有几座矿山,朝廷的兵器都是从自个儿家里买的铁矿所铸。还说家里的棚上,一袋一袋装着的,都是金叶子,没钱了去抓一把就行。

    唯独不敢说自个儿出身何地,好像与旁人说出自个儿家乡那处穷乡僻壤,是个极其丢人的事儿。

    那时的张木流,是真的不晓得自个儿的言语举动有多么可笑。

    直到临近豫章,在那彭泽湖畔,张木流遇见个老者,与其泛舟湖上。

    那时有许多读书人游湖,离得不远的一艘船上,有许多读书人,该是以诗会友,大家伙都介绍这自己。

    有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说自己个儿自西边儿而来,在河水上游的古羌。

    结果便有几个读书人故作惊讶,说那是个什么地方?是洪都的一个县?

    黝黑青年不卑不亢,沉声一句,“虽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却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漓潇轻声道:“那是我爹最羞愧的时候,他说后来他在那船上捡到一桩机缘,一梦三千年,醒过来时,一旁的老者已经奄奄一息。”

    那位彭泽老者,当时说了句:“岂可尽如人意?”

    张木流双目无神,沉声道:“但求无愧于心。”

    自那儿以后,无论去往何地,与人交谈时,那个少年人总会自称为,“小竹山,张木流。”

    桥下夜钓老者哈哈一笑,“不错,像个真故事。人嘛!都有个长大过程,自然会被大千世界迷了眼睛。老头子我幼年时自认为早熟,比旁的孩子多读了几本书,蒙学时,先生让我们读那天地玄黄,我只觉得幼稚无比。可老了老了,才觉得,幼稚的是自个儿。”

    刘清起来抱拳,笑道:“谢前辈点拨。”

    ……

    天光大亮,刘清与漓潇终于返回游方客栈,溪盉拿着一张卷起来的纸递过来,轻声道:“是师傅的先生让我交给师傅的。”

    打开一看,刘清满脸笑意。这张纸上,是先生手书三个大字。

    “人间客。”

    (第一卷完)

    夜里还有会要开,明儿个就闲了,会把先前那几章的错别字一起改。

    影响阅读,实在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