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地球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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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靳强又感觉到一次“脑震”,有点儿像车祸而导致的重度休克,大脑一下子冻住了,变成一团混沌,被黑暗完全笼罩。很久以后才有一道微弱的亮光射进来,然后脑浆慢慢解冻。身边的如苹也坐起来了,表情痛苦,目光痴痴呆呆的。靳强不放心傻儿子,赶紧到他的卧室里看看。大壮正在床上翻腾,但没有醒,翻腾几次又睡着了,显然他的反应不大。

    如苹自从脑震后就没睡觉,一直傻坐着,连早饭也忘了做。逸壮醒了,急得大声喊:“妈我要上班!我不吃饭了!”如苹赶紧起来给他打荷包蛋,但他说来不及了,蹬上自行车就走。靳强像往日一样跟在后边护送。邻居家的忠志正在门口发愣,看见靳强,没头没脑地说:“妈的,今天不敢出门了,脑袋昏昏沉沉的,手头慢,开车非出事不行。”

    街上真的没有汽车了,天上也没有空中自行车。只有一辆汽车,拐呀拐呀,一下撞到安全岛上,司机出来了,满街都笑他。司机也笑,脸上流着血。安全岛上的警察眼睛瓷瞪着,却没有下来处理事故的意思。

    靳强觉得今天手脚慢,骑车赶不上大壮,就回家了。如苹去买菜,出门又折回来,说下雨了,然后就不说话。靳强想了想,说:“下雨了,你是不是说要带雨伞?”她说对,带了伞又出去。停一会儿她又回来,说还得带上计算器。今天脑袋发木,算账算不利索。靳强把计算器给她,她看了很久,难为情地说:“开关在哪儿?我忘了。”

    靳强没忘,帮她开了电源。他说我陪你去吧。两人去菜市场买了羊肉、大葱、菜花、辣椒。卖羊肉的是个姑娘,找钱时一个劲儿问:“我找的钱对不对?对不对?”靳强没把握地说:“我觉得不大对吧。”姑娘就把一捧钱捧过来,让靳强自己拿。靳强没敢拿,他怕自己算的也不对。

    回来时两人淋湿了,如苹问:“咱们去时是不是带了雨伞?”靳强说:“你怎么问我呢,这些事不是一直由你操心吗?”如苹气哭了,说:“脑袋里黏糊糊的,急死了,咱们给小飞打个电话吧,问问咱们该咋办。”

    靳强担心小飞忙,说晚上再打。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如苹,你可得把小飞的电话号码记好,别忘了。也把咱家的电话号码记在本上,别忘了。把各人的名字也写上,别忘了。”

    如苹很难过,“要是把文字也忘了,那该咋办呀?”

    靳强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办法,只好说:“我一定要坚持记日记,一天也不落下,常写常练就不会忘了。”

    今天是发退休金的日子,可老两口没能领回来。发工资的电脑出故障了,没人会修。家里钱不多了,靳强去取存款,可提款机也出故障了,取不出来。怎么办呢?真把人急死了。大壮晚上回来,靳强如苹又忘了做晚饭。大壮饿了,但没有发脾气,仔细地看看爹妈,担心地说:“爸,妈,你们是不是变傻了,和我一样了?我看八成是的。那我更得去上班,挣钱养活你们。”

    老两口听了这话有点儿难过——咱俩真会变成傻子,和傻儿子一样?也有点儿高兴,大壮虽然傻,却知道心疼爹妈,知道为家里操心,这让老两口感到安慰。

    第二天大壮去上班,去了又回来。他说傻工人都去了,只有聪明厂长没上班。有人说他自杀了,不知道是真是假。大壮伤心地说:“爸、妈,你们领不来工资,我要再不能上班,没了工资,咱们咋办呀?”

    靳强夫妇很难过,不知道该咋安慰儿子。这时青云来了,她今天没穿工作服,刚洗过澡,长发松松地披在后边,穿着一件洁白的低领T恤,胸部鼓鼓的。大壮看见她,忘了刚才的伤心,高兴地喊:“云姐姐,你今天真漂亮!”

    他像往常一样,拉着青云的手,笑嘻嘻地尽瞅她。青云没有害羞,高兴地问:“大壮,你说,小飞会不会说我漂亮?”

    大壮猛点头,“会的,他一定会说你漂亮,比那个君兰漂亮。”

    靳强夫妇互相看一眼,觉得青云和大壮今天的话都不对头,不该这样说话的。两人想把话头岔开,青云先开口了:“靳叔靳婶,我想给小飞打个电话,行不行?我想让小飞回来,他回来我就有依靠了。我给他做饭,帮他洗衣服。”停停她又说,“君兰做的饭肯定没有我做的香,我知道小飞打小喜欢吃啥。”

    靳强越来越觉得青云今天有点不对头,这些话肯定是不该说的。不过……就给小飞打个电话吧,现在家里乱套了,只能依靠他了。电话打通了,从手机屏幕上能看到,小飞的身后是蓝天白云,白云在飞快地后退着,还能看见“小蜜蜂”的透明机身。和他并排坐着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很漂亮干练的样子。青云以为她是君兰,不转眼珠地盯着她。

    大壮悄声说:“云姐姐,那不是君兰,君兰比她年轻。”

    靳强伤感地说:“小飞,这些天我们明显变傻了,家里都乱套了。你还好吗?”

    屏幕上的小飞笑了,但他的笑容很悲惨,“爸、妈、大壮哥,还有——我看见青云姐也在,我还好,还没有傻透。我正和刘苏院长赶往一个航天发射场,尽我们最后一份责任。完事以后我就回家。”

    如苹很欣慰,“好呀,你回来就好了。”青云的眼睛也顿时发亮,高兴地说:“好呀好呀,你回来我们都有依靠了。”

    小飞又是惨然一笑,“我回家后,咱们就回乡下吧。小乱居城大乱居乡,以后肯定是大乱了。你们先做点儿准备,尽量多备些干粮,多备些工具,像刀、斧头、绳子、盐……对了,最重要的是打火机,不,不要打火机,要火柴。不,火柴也不好,最好是火镰,永远不会用完。我知道,曾爷爷给家里留有一套火镰,不知道这些年弄丢没有。”

    大壮高兴地说:“没丢,在阁楼里,我去年还玩过!”

    “那就好,大壮哥你把它找出来,准备好,等我回去。”

    青云胆怯地问:“小飞,我想和你们一块儿去,行不行?”

    小飞点点头,“你想去就一块儿去吧,带上崔伯崔婶。”

    青云顿时容光焕发,她想了想,问:“可是乡下没房子啊,咱们住哪儿?要不,住柿子洞里?”

    小飞顿了一下,苦笑道:“好,住柿子洞最好。咱们的野人祖先都是住的山洞啊。”

    听了小飞的话,靳强既欣慰又难过。看来小飞还没有变傻,至少比家里人聪明,他回来家里就有依靠了;可是,听他的话音,大难真的要临头了?人们要变回住山洞的野人了?

    小飞说:“我们快到了,不多说了。爸妈、大壮哥、青云姐,都多保重吧。”

    电话挂断了。大壮和青云兴高采烈,因为他们心目中最聪明的小飞就要回家了。靳强没法子高兴,他觉得小飞的话,还有小飞刚才的表情,更让人操心。他看看老伴,摇摇头,叹息道:“咱们就按小飞说的,分头准备吧!”

    三亚航天发射场到了,刘苏和靳逸飞下了“小蜜蜂”。刚才,在靳逸飞向家人交代“后事”时,刘苏和驾驶员一直静静地旁听着,什么也没说。等下了机,刘苏突然搂住小飞,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靳逸飞能猜出刘苏的感伤与自己刚才的话有关,他同样没说话,静静地待在这位善解人意的大姐怀里。

    良久,刘苏叹息道:“真不甘心啊。由‘乐之友’开创的氦闪时代就这么急剧地结束!姬前辈和鱼妈妈这代人死不瞑目啊。”

    这两天,“乐之友”的三驾马车也安排了“乐之友”的“后事”,不是让它解散,而是在完成“睡美人计划”后就暂时中止工作。从地球人经历第一次脑震以来,前后共经历了五次,大致是一天半一次。刘苏等“乐之友”高层都痛苦地感觉到,他们的脑力已经大大衰退,甚至说话都不利索了。他们觉得,以这样的智力无法对民众起什么引导作用,倒不如果断放手,让民众各依本能活下去,熬过前面的艰难岁月。

    他们这代领导人恐怕熬不过这场灾难了,只有小飞这样的年轻人还有点儿希望。刘苏这次到三亚航天场处理最后一件公务,有意拉上小飞,就是想让他多一次历练。

    航天场颇为荒凉。自打天、地、人三个亿马赫船队上天后,地球上对于超光速飞船的建造大大放缓,现在世界上只有一艘“凌波号”亿马赫飞船,几艘低马赫飞船,包括十马赫的“烈士号”和联合国到木星运输液氢的三艘商用飞船。地球正全力实施“睡美人计划”,已经没有余力建造新飞船了。作为“乐之友”工程院院长,刘苏熟知这些情况,但今天目睹航天场的荒凉,她仍免不了有些伤感。

    褚少杰和何明在导航大楼等他们。何明显得憔悴甚至痴呆。这不奇怪,眼下所有人都是一样。只有褚少杰的状态稍好一些,也许他秉承了其曾祖的强悍基因?

    褚少杰同二人握手,说:“累你们又跑一趟。计划变动比较大,只能请你们来决定。”他补充说,“我和何督察商量过,但这个老滑头不表态。他说他只是执行者,只管无条件执行‘乐之友’的决定。”

    何明面无表情地点头,“对,我确实只是一个执行者。”

    刘苏笑着说:“没关系,我和靳逸飞专程赶来,就是要当场拍板的。”

    四人进屋坐下,褚少杰立即开始陈述。他说,向太阳空投核弹的所有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他的“烈士号”已经位于同步轨道,只用乘“小蜜蜂”飞去,按下电钮即可。但这些天来他有一个很强烈的念头,想对投料计划做重大的修改,“当初你们决定把核弹投向太阳的决定并没失当之处。具体过程是这样的:‘烈士号’用空间搬运法把核弹列车送往水星轨道以内,然后‘烈士号’退出虫洞状态,启动普通动力,与核弹列车拉开足够的距离,让核弹以自重坠向太阳。坠落过程是绝对安全的,因为在水星轨道之内,没有任何星体能够干扰它的坠落。然后飞船再激发出虫洞状态,返回地球。空间搬运法我们早就使用得炉火纯青,毫无危险性。所以,对于十马赫的飞船来说,这只是二十分钟的简单旅行——”褚少杰突然转变口气,“但这是出现脑震之前的态势,现在不同了。试想,如果飞船正在飞向太阳的途中,突然又来了一次脑震,使船员们丧失意识或降低反应速度,会不会导致飞船一头扎进太阳?那就会使太阳变成第二个大角星。因此,我建议把核弹改投到太阳系之外。比如,可以投到心宿二,这对十马赫的‘烈士号’来说只是一年的航程。其实还有一个办法更省事:飞船只用到达太阳系边缘某个安全地带,让飞船与核弹列车分离。然后飞船回过头来,在虫洞飞行状态下径直穿过核弹列车,它们就会变成一节透明的类中子材质的洞壁,完全无害化了。”

    他的陈述脉络清晰,言简意赅,肯定早就考虑成熟了,也许是在脑震刚开始出现的时候就考虑成熟了。刘苏艰难地思索着,她觉得褚少杰陈述的理由明晰有力,但这个改动太大,以她目前的脑力,她有点儿害怕做出新决定,担心有考虑不周全的地方。她先问靳逸飞:“小飞,你的意见呢?”

    靳逸飞同样失去了对自己智力的自信,艰难地思索很久,才慎重地说:“我同意褚先生的意见。”他补充道,“褚船长说担心飞船飞行途中被脑震干扰,‘烈士号’是十马赫飞船,它造成的虫洞壁是否能隔断尖脉冲尚不能确定。我认为这种担心是对的。”

    刘苏问何明:“何先生,你的意见?”

    何明重复了刚才褚少杰说过的话:“刘院长,我只是‘乐之友’派出的执行者,我的学识有限,最好不要参与如此重大的决定。”褚低声笑骂“你个老滑头”,何明补充了一句,“但我也不反对。我仔细考虑过他的建议,觉得比较合理。”

    刘苏又问了一些具体问题,与靳逸飞商量一下,果断地拍了板,“好,同意你的建议。但不要万里迢迢地跑到其他星系,因为所有飞船随即都要去功能化了,你得尽快赶回来。你可以飞到柯伊伯带,用你刚才说的办法,对核弹进行无害化处理就行了,那儿足够空旷,不怕出现什么意外;路程也近一些,来回不过两个小时。”

    “好的。我现在就和何明升空,到同步轨道去执行任务。”

    “好的,尽量抓紧。也许下一波脑震就快到了。”

    褚少杰、何明与客人道别,褚坐到“小蜜蜂”的驾驶位,何坐在他身边。“小蜜蜂”迅速升空,把送行者和发射场抛到身后。褚少杰透过舷窗向地上的两个身影最后扫了一眼,目光中闪出一丝得意和狡黠。刘院长、靳逸飞和何明都毫无戒心地同意了他的建议,让他大大地放心了。他们都没想到他的建议还有相应的后续计划,而这次柯伊伯带之行,只是他放飞“烈士号”的第一步。当“乐之友”高层事后得知真情后,肯定会非常生气吧。但他问心无愧,他认为自己的决定才符合“乐之友”的长远利益。

    抱歉了,各位。他向远去的航天场轻轻点头。坐在他身边的何明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表情。

    同步轨道也比当年荒凉多了,眼下只泊有“烈士号”一艘超光速飞船,但飞船后面有一列长长的核弹列车填补了空白,烘托出了气势。列车有十千米长,每节都是完全透明的圆形车厢,圆形车厢内嵌有一串纵环,每条纵环上均布着十颗核弹,或为墨绿色,或为银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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