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第3/3页)

相。依旧是那张温柔、美丽的面庞。她的一双明亮的眼睛从墙上看下来,这时候她的眼睛也似乎带了悲哀的表情。他的心又隐隐地痛了。他忘了自己地低声唤道:“珏,珏。”那一对眼睛并不霎动一下。他再要仔细地去看那双眼睛,但是他自己的眼睛已经模糊了。

    “睡着了吗?”一个女人的低声在觉新的耳畔意外地响起来。他惊讶地掉头去看。说话的是何嫂,她刚从里面走出来,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站在旁边,伸出两只手,等着抱海臣进去。他看见何嫂,并不答话,却回过头去看海臣,而且把海臣抱得更紧,仿佛害怕何嫂会把孩子给他抢走似的。

    何嫂并不曾觉察出这个情形。她接着又说:“大少爷,让我来抱进去。”觉新又抬起头把何嫂看了一眼。这一次他完全明白了。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轻轻抱起孩子,让何嫂接过去。他看见孩子已经躺在何嫂的怀里了,还郑重地吩咐一句:“你小心点。”“晓得,”何嫂一面答应着,一面小心地抱着海臣往里面房间走去。

    觉新望着何嫂的背影在门槛里面消失了。他又掉头望了望四周。他心里彷徨无主。他勉强站起来,想回到花园里去。但是他对于那种压迫着他的空阔和冷静的感觉完全失去了抵抗力。他觉得身子一阵软弱,支持不住,便又坐下去,把头俯在写字台上面,暗暗地哭起来。

    刚刚在这时候窗外石阶上响起了三个女子的脚步声。一个少女的声音在窗下叫了一声:“大哥!”觉新在房里似乎没有听见。一个女子提着风雨灯往后面走了,另外的两个却转入过道,走进觉新的房里。

    “大哥,”淑英惊诧地唤道,“你不去打牌?”她看见他的肩头在耸动,便关心地问道:“你不舒服吗?”觉新抬起头来,他的脸上满是泪痕。他回答道:“我并没有什么。剑云在替我打着。我等一会儿就去。”他并不避开淑英的眼光。但是他意外地发见蕙站在淑英的背后时,便显得有点窘了。

    “你哭了?”淑英看见觉新的泪痕,忍不住半惊讶半同情地问道。

    觉新对她们苦笑一下,解释般地说:“我刚才跟海儿讲了几句话。他说起他妈妈的事情。我过后想起来有点伤心,就哭了。”他说着便摸出手帕揩眼睛。

    “这真是何苦来!你自己的身体也很要紧,”淑英带笑地责备道,但是她的微笑里含得有悲哀。“好好地何苦还去想那些事情?”“这也难怪大表哥。像大表嫂那样好的人。哪个人不依恋?想起来真叫人……”蕙接口说下去,她说到后一句时,忍不住抬起眼睛望了望墙上那张照相。一个活泼的少妇的影子在她的脑里动起来。她埋下头,那个影子马上消失了。在她的眼前摆着觉新的被灯光照亮了一半的泪痕狼藉的脸。她的眼圈一红,心里难过,她连忙咽住下面的话,略略掉开了头。

    “蕙表妹,请坐罢,”觉新勉强做出笑容对蕙说,“你好几年没有在我屋里坐过了。你看看跟从前像不像?”“好,蕙表姐,你就坐一下罢,”淑英偷偷看了蕙一眼,然后温和地招呼道。她又对觉新说:“大哥,我去喊人给你打盆脸水来,洗洗脸。”她说着就要走出去。

    “二妹,你不必出去,何嫂就在里头,”觉新连忙阻止道。他提高声音叫了两声“何嫂”。何嫂在里面答应着。他一回头看见蕙仍然站在写字台旁边,便笑问道:“蕙表妹,你不坐?”“不要紧,我站站就走的,”蕙淡淡地答道。

    “多坐一会儿也好。我晏点去也不要紧。横竖剑云爱打牌,就让他多打一会儿,”觉新恳求地挽留道,空阔而冷静的房间在他的眼里突然显得温暖而有生气了。

    何嫂从里面走出来,唤了一声“大少爷”。

    “给我绞个脸帕来揩揩脸,”觉新猛省地抬起眼睛吩咐了这一句,然后回头去看蕙,他的清瘦的脸上浮出了忧郁的微笑。他关切地问道:“你身体好像也不大好。我看枚表弟身体很坏。你没有什么病痛罢?”蕙摇摇头,低声答道:“还好。”淑英瞅了蕙一眼,插嘴说:“病是没有的,不过她身体弱。虽然比枚表弟稍微好一点,然而也得小心保养才是。”觉新笑了笑,淡淡地说:“你现在对我生疏多了。上一次你离开省城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你常常拉住我问这问那的。你还记得吗?”蕙的脸上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她埋下眼睛低声答道:“我都记得。不过那时也不算小了。”“你的事情我也晓得。枚表弟还告诉我,你为这件事情哭过几个晚上……”觉新继续说下去,但是声音有些改变了。这时何嫂绞了脸帕过来递给他,他接着揩了脸,把脸帕递还给何嫂,又吩咐了一句:“倒三杯茶来。”何嫂答应着往里面房间去了。她很快地端了一个茶盘出来,把上面托着的三杯茶依次放在三个人的面前。她带着好奇心偷偷地看了看三个人,便轻轻地走开了。

    “大哥,你何苦又提起这种事情?你难道要把我们也惹得流眼泪?”淑英忍不住皱起眉头嗔怪似地对觉新说。

    觉新怜惜地看了淑英一眼,然后又把眼光停在蕙的脸上。他忽然换了颤动的声音说:“你看我们三个人落在同样的命运里面了。看见你们,就好像看见了我自己的过去。我是不要紧的。我这一生已经完结了。三弟最近还来信责备我不该做一个不必要的牺牲品。他说得很对。可是你们还太年轻,你们不该跟着我的脚迹走那条路。我觉得这太残忍了。”他很激动,仿佛就要哭出来似的,但是他突然用了绝大的努力把感情压住了。他用一种似乎是坚决的声音收住话头说:“我不说了。再说下去我又会哭起来。说不定更会把你们也惹哭的。……你们坐罢。”蕙依旧靠了写字台站着,把一只膀子压在面前那一叠罩着布套的线装书上。她抬起泪眼唤了一声:“大表哥。”她想说什么话,但是嘴唇只动一下又闭紧了。只有她那感激的眼光还不停地爱抚着觉新的突然变成了阴暗的脸。

    房里接着来了一阵沉默。静寂仿佛窒息了这三个人的呼吸。他们绝望地挣扎着。

    “蕙表姐,我们走罢。”过了一会儿淑英的声音忽然响起来。“让大哥休息一会儿。我们快去把东西捡好拿来,同他一起到花园里去。我们已经耽搁很久……”但是沉重的锣声像野兽的哀鸣似地突然在街中响了。夜已经很静。每一下打击敲在铜锣上就像敲碎了一个希望。

    “怎么就打二更了!”淑英惊讶地自语道。接着她又失望地对蕙说:“那么蕙表姐,你真的就要回去了?”“我以后会常来的,”蕙留恋地望了望淑英,安慰地说。

    淑英想了一下,忽然欣喜地挽住蕙的膀子说:“蕙表姐,你今晚上就不要回去。琴姐今晚上也在我们这儿睡。”“不行,”蕙摇摇头,忧郁地答道。“我不先跟我父亲说好,是不行的。”“我去跟周外婆说,她可以作主,”淑英依旧固执地抓住那个就要飞走的希望。

    “这也没有用,”蕙略带悲戚地说。“连婆也拗不过我父亲。”街中的锣声渐渐地低下去,似乎往别的较远的街道去了。

    蕙刚刚说完话,翠环就提着风雨灯从外面走进房来。

    “二小姐,你们把东西捡齐了吗?我们快走罢,打过二更了,”翠环一进房间就笑吟吟地说道。

    “还没有,”淑英笑答道,“我们立刻就去!”她又央求觉新道:“大哥,你陪我们到大妈屋里去一趟。”“也好,”觉新答应了一句,便跟着她们到周氏的房间去了。

    淑英和蕙两个把白天脱下的裙子等物叠在一起,包在一个包袱内。淑英打算叫一个女佣把包袱提到花园里去。觉新却自告奋勇,说他愿意打风雨灯。她们拗不过他,就让他从翠环的手里接过灯来,由翠环捧着包袱。于是他们一行四个人鱼贯地走出房间,又从过道转进了花园的外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