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重如山(1)
恩重如山(1) (第3/3页)
对戴老师的来历一点也不关心,一天到晚只是着急,如何将冬至拢在身边。
冬至自从上学以后,对四聋子不那么恭敬了,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提一些古怪问题考他。有天早上,四聋子拍打他的屁股,要他别忘了报恩时,冬至竟说,长大了我也要报戴老师的恩。说过这话后,冬至果真常常提出,要去给戴老师作伴。四聋子不肯,但又不得不常常在深夜里,去戴老师的被窝里将他夹在腋窝下弄回来。
有天晚上,四聋子又去寻冬至,师生两个还没睡,他听到戴老师正在教冬至说洋文。顿时,身上冒出一层冷汗。心里骂道,狗日的,真准备将这野种弄到外国去了,他冲进去,朝冬至甩了两个耳光,说:我是中国人,我不准我的儿子学洋文。
听到骂声,戴老师抬起头,见四聋子气得走了五形,便很侮辱人地用眼角和嘴角朝他笑了几下。
四聋子平静之后,老忘不了这笑。他连喝了四天红芋酒才明白,戴老师的笑大有文章。瞅着静文不在家。他将静文的丈夫唤出来。
四聋子问:“你到底还中不中用?”
静文的丈夫反问:“哥,你说哪里哪呀?”
四聋子说:“静文亲口说的,你别装苕。”
静文的丈夫怔了怔,喃喃地说:“我是不中用,降不住她了。”
“当初我就劝你莫找没有开苞的,活该你现在作乌龟,当王八。”
“静文不是那种人。”
“你没见到她和戴老师见面时的那种神情,要笑不笑的。四只眼之间不停地扯着绳索儿。”四聋子想起自己和女人间的事,又补充一句,“只有有私情的男女,见面时才笑一笑,不说话的。”
“不会,不会的,真有那事儿,静文就不会天天晚上缠我了。”
“我的话你还不信?真教你当场捉住,还不会将人活活气死!你是队长,你说句话,我就去将那戴老师撵走。”
静文的丈夫惊恐地说:“那可不行,静文说过戴老师一走,她就去寻死。”
四聋子一听傻眼了,说:“我还说讹戴老师一下,真有那回事了?”
静文的丈夫很痛苦地点点头,说:“我想要个儿子。”
四聋子差一点说出将冬至给他作儿子的话来,幸亏悬崖边上及时收缰,他一跺脚走了。
半路上,碰见了静文,他拦住她说:“要借种干吗不找我?”
静文不解:“借什么种。”
四聋子说:“人种。”
静文说:“可惜你不是人。”她说这类话和听这类话时,已不再脸红了。
隔了几天,四聋子在学校门口见戴老师将什么东西塞给冬至,他便在半路上截住儿子,搜出戴老师让冬至捎给静文的纸条。纸条上写着:静文,我不能答应,这样做太不道德了。
四聋子听冬至念完纸条上的字后,非常想不通,他明白,那意思是告诉静文,他不能和她睡。后来,四聋子拿过冬至的铅笔,将自己过去常在厕所墙壁上涂画的那种图案,添在纸条上,再将纸条还给冬至。
天黑后,冬至回家来,四聋子迫不及待地问:“静文说什么话没有?”
冬至说:“说了。她说戴老师真是好人。”
四聋子问:“还说了什么?”
冬至说:“别的什么也没说。”
四聋了听了,露出一副很失望的样子。忍不住踢了冬至一脚,并骂一句:“白把你养这大,一点卵子用也没有。”
冬至痛得直龇牙,蹲在地上一边护痛一边小声回嘴:“你这个四聋子才没有卵子用,一个字都不认识,只知道画流氓画。”
四聋子并不是真聋,冬至的话让他吃惊,他咬咬牙,心里说,得想别的办法,将戴老师撵走。
四聋子用力地咳了几声,然后“叭”地一声,将一小砣酽痰狠狠地射在地上。
这天晚上,四聋子趁冬至睡熟时,用一瓶墨汁将一只箩筐涂黑了,顶在头上,去戴老师门口守着,半夜里,戴老师起床屙尿,隐约听到门外有一个声音在响。
“先生姓戴么?”
“戴先生醒了么?”
戴老师刚将门拉开一条缝,一个面如磨盘的怪物闯进来,他吓得大叫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四聋子从头上取下箩筐后,将戴老师抱到床上睡好,又用一支香将枕头熏了一阵,这才退出去,关好门,一下下地用小刀将门闩拨拢插好。
戴老师醒后,分不清看见的怪物是真是假,嗅着屋里的一股异香,觉得头重脚轻,他强撑着算了一卦后,不由得长叹了一声,待冬至早上来找他学英语时,他有气无力地要冬至告诉同学们,这几天放假算了。
早饭后,好多人来看戴老师,四聋子也来了,人们问病因时,戴老师摇头不语。这时,四聋子要大家都退出去,说自己有话要单独和戴老师讲。
见戴老师同意了,别人无奈,只好退出去。
四聋子说:“戴老师。你遇上劫了。”
戴老师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
四聋子说:“昨天晚上,我作了一个梦,看见一个女鬼将一只布袋耍来耍去,还冲着布袋口口声声叫着薄情郎,醒来后,我细细一想,袋袋戴戴,戴戴袋袋,这一定兆演戴老师你的事了。”
戴老师说:“袋者代也,传宗接代是也,不瞒你说,我给自己算了一卦,也是这个意思。看来是静文在克我了。”
四聋子怕言多有失,马上转到正题上。“依我这老粗看,逃灾避祸,你还是趁早逃避一下。”
戴老师说:“我这一走,冬至他们怎么办?”
四聋子说:“再让上面派个教书的不就成了。”
戴老师说“只是没理由。”
四聋子心里极端鄙视戴老师,骂他象个没开聪明孔的大老苕。
四聋子继续帮忙出主意。“你不是病了么?也用不着扯白,就说是治病去。”
戴老师当天就走了,极匆忙的,只带走那本《易经》和几本算卦的书,主要是怕静文知道了来纠缠不放。临走前,他摸着冬至的头对四聋子说:“这伢儿极有天份,你要好生请人教化他。”
四聋子连连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在教他知恩图报,尽忠尽孝——天不早了,你快下山吧!”
这时,静文正在用心梳洗,准备去看戴老师,她还没吃早饭。
过了些日子,山下突然上来了几个公安的人,说戴老师犯了法,要垸里人起来揭发他,再后来说戴老师坐牢了。
四聋子常和冬至说,他替戴老师难过。冬至说他也是。
五
四聋子最不爱人说冬至前途无量,他对人说,他没有别的念头,只要冬至能报恩就行。
还在冬至启蒙上学前两年,静文的丈夫终于拗不住上面的政策,决定也学山下,将田地分了。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
垸里最早知这消息的,除了静文夫妇外,就数冬至和四聋子了。
那天,冬至在静文那儿玩够了,回家来问四聋子:“父,什么叫分田分地?”
四聋子说:“你要早生几十年,赶上土改就清楚了。”
说了一句后,四聋子忽然觉得奇怪,怎么冬至这小的伢儿知道分田分地呢?一追问,才知道是在静文家听说的,四聋子当即放下碗筷就出门去了,片刻后,又手舞足蹈地大笑着进门来。
四聋子连夜将笼里的几只鸡和栏里的一只小猪仔全部宰了,扒皮拔毛、开膛剖肚,结结实实地熬了一锅汤,父子俩喝了一整天。
先是比赛着喝。
后是比赛着拉。
垸里人看到他们一会儿不要命地趴在桌边吃喝,一会儿又看到他们发疯似地往厕所里跑,都觉得奇怪。
冬至也奇怪,蹲在厕所里愁眉苦脸地问四聋子:“父,咱们这几餐就将家里的东西全吃光了,往后怎么办?”
四聋子在另一只坑蹲着安慰说:“你没经过土改,不知道分田地时的情景,现在家里越光,到时候便分得越多。”
晚上睡在床上时,四聋子对冬至说:“分了田地后,你就得自己睡个床了。”
冬至问:“那谁给你喂蚊虫,谁给你焐脚呢?”
四聋子说:“那时,会给你分一个妈妈。你妈会陪我做很多事,你就不用操我的心了。”
冬至说:“还想要个奶奶。”
四聋子说:“要奶奶干吗?又不能杀肉吃。”
冬至说:“妈妈陪你睡觉,奶奶陪我睡觉。”
四聋子想了想说:“你想要个人陪睡觉也行,到时候就另给你分一个黄花女伢。”
这年冬播过后,田地真的都分了。队部、保管室、公养的猪牛羊和公共的桌椅板凳农具等也全都分了。分完了这些公家东西,四聋子在等下一步。他想下一步一定是分富人的浮财。等到上面来人宣布,现在的一切,二十年不变时,他才如梦初醒,知道这回不是自己盼望的第二次土改。四聋子觉得吃了大亏却连骂都不能骂一场。队里只剩下文化室没有分,说是留作垸里议事用。四聋子就要冬至有屎有尿都到文化室里去拉,冬至不肯,他便狠狠揍他,边揍边说文化室是留给他家做厕所用的。还扬言如果冬至敢将屎尿拉到别处去,他就割他的卵子剜他的**。四聋子自己也去拉,但只是在夜里干这事,半夜里被尿憋醒了,放着尿壶不用,非要出门到文化室里去屙。
冬至带给四聋子的福气,自上学以后,便中止了,戴老师走前的那个冬至节,冬至身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自此以后,倒是四聋子自己说话屡屡应验。先是说戴老师有劫难,没多久就听说戴老师下了大牢。再往后,过阳历年时,静文不知发了什么邪气,叠了一只纸飞机,与丈夫在门口飞着玩。飞机在头顶上飞,静文的丈夫一边追,一边伸手去捉,没防着脚下一绊,滚了几个翻身,掉到高崖下摔死了,死时,屁股正压在纸飞机上,人们于是便想到四聋子曾经骂他将来要“像林彪一样坐飞机摔死”,可不是一个应验了么?
垸里人背后都说四聋子是一张死嘴屎嘴,都不敢招惹他,怕他咒。
戴老师走后,四聋子说,再也不会有老师来了,而且连说三遍。
也真的没有老师上山来了。
冬至非常想念戴老师,经常独自坐在门口,拿着课本反复读。四聋子不想让冬至读那书,但又怕冬至皎自己的嘴唇,四聋子曾经从冬至手里夺下过课本,当时,冬至不哭也不闹,只是站在门槛上,一只脚在屋里,一只脚在屋外,用两颗虎牙狠狠地咬着下嘴唇,下巴上的血滴成了一条线。四聋子有些慌,当即将这课本扔在地上,转身走开。
冬至抱着课本过了一个冬天。开春时,山下的货郎又来垸里了。四聋子买了一颗糖给冬至。冬至吃了。
四聋子问甜不甜,还想不想吃。冬至说,好甜、好吃,真想一口吃十颗。四聋子说,你可以用书换。冬至望着货郎担子思考了半天,最后还是打定主意,用课本换糖吃。
几本旧课本只换了八颗糖。四聋子在一旁帮忙讨价还价。货郎要走,四聋子死死扯住担子不放。货郎无奈,只好又补了两颗糖。
冬至真的将十颗糖一齐塞进嘴里,嘴太小装不下,掉了一颗下来。四聋子弯腰拣起,吹了几口气,见粘在上面的尘渣不肯掉,就伸出舌舔了几下,舔干净后,再填进冬至的嘴里。
冬至说不出话,但眼光里有很多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