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掌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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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掌树(1) (第1/3页)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个法华庵。
那法华庵从前有两个尼姑,
后来只能见到一个了。
而她和他,
也象那山上的古朴神秘的鸭掌树,
在风中寂寞地摇曳,
不知自己就是神灵。
而今,古道还在。鸭掌树还在。
晨曦中,一个模模湖湖,
一个隐隐绰绰……
一
那山包上从前有两棵树。而现在只能见到一棵了。那法华庵里从前有两个尼姑。而现在只能见到一个了。
欧阳善初端坐在门口透进的那方光亮上,不怎么在意身边的一个人,却遥想着大山丛中的那些事。
身边的这个人刚才进屋时,急忙忙蹬得木屋直掉灰丝。欧阳善初当时也是刚进屋刚从山外回来,他禁不住提高嗓门问,你是干什么的?那人却憋着嗓音说,称算命么?看相么?卜卦么?我不收你的钱,免费怎么样?于是老头便坐到门口挡住不让外人进来。那人看着老头,老头看着大山。半天无话,有话时,却是屋外人先开口。
老头的儿子四清和女婿金桥旋风一样刮过木屋时停下来问:
“爸爸,看见有生人从这儿跑过去了么?”
“生人?生鬼也没见到。你们这是干吗?”
不知回答了没有,反正欧阳善初没听见,只看见旋风一样的人群在门前的古道上越刮越远。
“他们险些砸了法华庵的菩萨。”算命的紧接上话题。
“你怎么知道?”老头身子一震。
“天知地知我即知。”算命的那一笑深奥得胜过法华庵的闭目观音。
这时欧阳善初已不看大山了。
“那尼姑法号慧明是吧?”
老头点点头。
“慧明以前是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是吧?”
老头点点头。
突然,欧阳善初猛烈地摇起头。“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呢!”
陌生人仍是笑一笑。“我却知道。我知道你一定做过什么亏心事,不然这屋里就不会阴气这重,凶兆这猛。”
“我这里有凶兆?”
“三日之内便知分晓。”
“能避么?”
“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
“一点办法也无?”
“你这铜盆还有点异象,到时可这么试试。”
会算命的陌生人掂量着铜盆,狠狠瞅了瞅挂在墙上的老头的女儿的像片后,对着老头的耳朵神秘地说了几句,便要出门,又回头叮嘱几句,眼睛却又在像片上盯了几下。
年轻是年轻,再年轻也不会飞呀!欧阳善初站起来走出屋欲送送那人时,怎么也找不到踪影了,空有那条青石垒成的古道,在大山狭窄的怀抱和险峻的脊梁上沉重地延伸着。
二
如此固执。如此漠然。如此漫不经心。
古道这模样,仿佛尚未开天辟地之际它就存于世上了。偶尔有人问:这条路是谁修的,这时便叫众人吃惊不已。难道这古道是人修的么?当然,这样的话只有躺在凉床上数星星的顽童才会说。从仙人崖到野猪岭,从十八盘到狮子坳,那寸草不生的石岭与石涧上,谁有能耐凿出这三尺长、八寸宽的步步石阶呢?整整二十里。
二十里古道,让欧阳善初爬了一辈子。先是母亲背着他爬,奶奶牵着他爬,父亲吼着他爬;后来,他又依此循环照应着儿女们爬。他丝毫没怀疑过,儿女们会让这种循环在他们与自己之间失去联系。古道上的每一块青石,他都象自己的手纹一样熟识,只要低头瞧一瞧它的模样,就能知道十六根古藤结成的小桥那边的法华庵离这里还有多远,就能知道到自己那一百零八根圆木搭成的木屋还需多长时间。
“善初大哥!”
老头扭过头来,善福书记扛着一辆自行车正欲横跨古道,又返回来。
“你看我这记性,差一点又忘事了。侄女明天办喜事,这二十块钱算我的一点心意。”
老头一声不吭地接过红纸包。看看扛自行车人要走才开口。
”善福,这一年多,总不见你来家坐坐。”
“唉,实在忙不过来,如今连上厕所也要改革,百废待兴啦!等下次回家过中秋时——中秋不行,过春节时一定来拜年。”
善福书记说着跨过古道向山坡下边走去。前两年,善福书记抽调全区的劳力修了一条机耕路,他就是抄近走那新路的。在法华庵的闭目观音归位之前,机耕路实际上是善福书记与他那辆自行车的专线。
善初老头心里有事。
心里事憋了二十几年,只想说与善福兄弟。善福是大山里头一号明白人,遇灾逢难总有办法化为吉祥,几经折腾从最初的民兵队长升至今日的区委书记,据说还有可能当上县长。即便当了县长也是我的知心兄弟,老头常和别人这么说。可是善福忙了二十多年,老头等白了头发,还是没有等着机会,所以他只好冲着那快要消失的背影说:
“什么时候都行,别忘了,我给你留着好几只野味。”
无人答应时,老头三分恼火,七分无奈,他要倒背着双手走回屋里稍躺一阵,一转身,一扭头,却先觉得金星四溅,头晕目眩。而片刻之后,他便觉得天旋地转,树动山摇。当时女儿跃进刚进门。
“爸爸!”女儿跃进在身后唤。
“你们今天到法华庵去了么?”老头说话时不敢再转身。
“去了。”女儿回答得很利索。
“去干什么?”再问时仍不敢扭头。
“打那破庙!砸那泥菩萨!”女儿说。
就这样,善初老头独自黯然神伤,哀叹着承认自己老了,迟早不是死在古道上,就是死在木屋里。
三十多年前欧阳善初可不是这样。
二十八岁时,老头第一次进了法华庵。老头二十八岁时的法华庵,一片金碧辉煌;不似如今几经浩劫,破败得只剩下三间柴扉。都在议论要重修庙宇,再塑金身,老头当时赞同,赞同之后不免疑问,能恢复往日的一切么?
那次,他刚放下柴禾担子,老尼就向内唤道:
“慧明,给施主上茶。”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尼从门口进来时,善初心里一怔,这不是广西军那个叫“阎王”的阎团长的小老婆么?大前年,他被阎团长手下的人抓了伕,三伏天挑子弹又渴又饿,昏死在路边,是她给了一壶水一包饼干,才捡回一条命。她如何不作姨太太反当上秃尼了?善初心里不能不奇。一奇便憋不长久,有一回喝醉酒时,便随着满嘴秽物的喷吐,昏沉沉迷糊糊地把这事给说了出来。已经入党的善福正扛着长枪带着民兵搞清匪反霸,有善初的这话,善福险些一枪将慧明崩了。幸亏欧阳善初那时年轻力壮,抗得住八两老酒,一见慧明吊在屋梁上那副凄惨模样,就连忙改口。改口时火气大如烈牛:人家说句酒话你们就当真?那好,今晚上我再喝它个三三得九两,说你们都是马朝柱的喽啰,都当过伪方的坐探,看你们把自己怎么办!后来,他送慧明回庵里去,快过藤桥时,小尼突然回过头来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脚大哭起来。
这一抱一哭,把欧阳善初吓得一口气六年没敢再踏上那藤桥。
有一回,当了合作社社长的善福开玩笑说:
“善初大哥,我看慧明要是能还俗,你们俩倒是挺好的一对。”
他那时正和一个地主的女儿打得火热,加上法华庵内的那尊闭目观音据说是天下第一灵验,哪能犯那菩萨弟子呢!只是善福说过那话以后,他怎么也搁不下这事。搁不下时他就发现,慧明每回下山买针买线时,总要弯上几弯,到他隔壁人家歇上几歇。这时,他不能不一阵阵想入非非。只是天黑以后,对面山坡上,被扫进草棚的地主女儿的窗口闪亮起灯光以后,他就把慧明忘得一干二净。
山不转路转。河不弯水弯。
几转几弯,百事就大变样了。
过去醉倒三日不知头昏,如今小有动静便怕晕眩。听说女儿打庙砸菩萨,老头一急便昏了半天。
“你们把那闭目观音给砸了?”老头问。
“今天没来得及。”不是女儿而是女婿在回答。“狗日的!正想砸菩萨,却发现菩萨背后躲着一个人。那个混蛋,我们问他躲起来干什么,他不但不回答,反倒对跃进动起手脚来了。抓他时他溜了,撵了半天又没撵上,便宜那狗日的一回了!”
女婿金桥和儿子四清一前一后走进屋来。
老头愣了愣说:“明晚大家就要喝你俩的喜酒,可你们今天还在外面闯祸,疯疯癫癫的。成亲以后,看你们怎么过日子!”
女儿女婿没回答,儿子四清却叫起来:“爸爸,那家伙是不是来家里了?”
“谁?谁来家里了?”老头不解。
“就是侮辱姐姐的那个流氓。瞧这地上的烟头,垸里人是吃不起这种贵烟的。”儿子又说。
“是——”老头想说来了个算命的先生,又想不说免得招惹儿女们的非难。
“是善福大叔来过吧?我回家时,老远看爸爸正和他在门口说话。”女儿似问似答。
“是。是。”
善初老头回答时,心思早已不在屋内了,他记起女儿结婚之前必须要办的另一件事。女儿结婚必须让另一个人知道。
想起另一个人,老头就端起两尺长的烟筒,张大嘴巴,吧吧、吧吧地吸个不停。脚上那双黑灯芯绒布鞋,早已张开两只大嘴。女儿要扔他不让,女儿要补他不肯。老头知道一双布鞋刚好可穿一年,下一个七月七也就到了,那时候就会有新鞋穿。眼下,他还须将就穿几天,将就着一步一步没完没了地丈量这古道。
西沉的太阳,将一只巨大的树冠投影在整个垸里。鸭掌树又在警世了。虽然很小时候就知道,只要黄昏一近,那树荫就会笼罩着整个垸子。尽管这样,仍免不了常常吃惊。见得越多,老得越快,几乎每天都要吃惊一番。那鸭掌树!那鸭掌树!老头喃喃如梦呓。那是一棵长在山顶上的银杏树,树荫落在垸里时,方圆十数里的鸟雀落在树梢上,比树叶还多的鸟雀吵得大山马上阴沉下来。年轻那阵,他和善福手拉手还抱不够树干的一半。那时慧明还没来出家,法华庵里只住着老尼一人。他们去老虎洞烧栗炭时,总喜欢在法华庵前的藤桥上坐一阵,凝望着对面的鸭掌树。难怪都说鸭掌树和鸭掌树垸的名字是法华庵第一位尼姑取的。在庵门前的藤桥上,春天可以见到一只花鸭,夏天可以见到一只绿鸭,一到秋冬,这只巨大的朝天仰卧的鸭子就成了灰褐色或银白色了。山峰是那鸭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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