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掌树(2)

    鸭掌树(2) (第2/3页)

    跃进、四清能够手拉手地在古道上蹦上蹦下了,对于生命进程这般沉缓的古道和鸭掌树来说,他们简直是在眨眼时间长大的。而父亲不认为这是幸运,反觉得儿女们是否长得太快了?于是脸上笑的次数越多,心中流泪的时候也就越多。

    儿女们一天比一天更象个大人样子。

    慧明一日比一日更象那死去的老尼。

    几回芬芳满地的春风,几回雁阵南归的嘶鸣,几回雪絮飘飞的黄昏,几回烈炎如焚的正午,一个站在木屋下,一个站在藤桥上,苦苦守候着一年一度的七七相会。相会之时,总要讨论那似乎永无结果的办法。然而,善福书记总也没有个闲的时日,中间逃到远亲家躲了两年红卫兵,跟着住了三年干校仍出不了水。一别五年,再见面时人都生疏了,想说的话总也溜不出嗓门。

    到如今,他有点心灰意懒了,既盼七月七,也怕七月七。每到那个月夜,四目相对,默默无语,各自都将眼泪暗暗往肚里吞。

    在老虎洞委曲了许多年的那尊闭目观音,又堂堂正正地端坐在法华庵内的莲花宝座上。菩萨仍旧,人已老残。善初老头记忆中,香火从没有这样旺过。特别是那天机耕路上出现一辆小轿车,车门开后走下的竟是那个一走三十几年的地主女儿,她现在已成了县长夫人。县长夫人当然不肯认善初老头了,待趴到蒲团上叩了三个响头,祷告了自己的心病后,便心慈面善起来,拉着跃进说要帮她在城里找份工作,说的时候还朝善初老头瞅了几眼。可惜没被发现,老头当时正哀怜地盯着正在做法事的慧明。县长夫人走后,老头夹在一群善男信女中告诉菩萨,他的女儿要出嫁了,但愿神明保佑她万事如意,永无灾病。慧明一旁惊落了手中的木鱼。她知道总有这一天,殊不知这天来得这突然。它意味着自己的一切都成过去了,余下的只是尽人生之职,熬干最后一滴心血——难道世上会允许女儿先出嫁,父母后结婚的奇事么?她麻木地接过老头递来的木鱼,几声梆梆敲得比任何时候都沉闷。

    七

    女儿要出嫁了,该快乐些,可他做不到。灯下是一片朦胧。黑影翩然而至。是鸭掌树神?“记得从前说过的话么?”记得,可怎么解读?是预言是咒语还是谜团?眼前浮起山一样高海一样阔的迷雾。

    唯有黑影蹁跹。

    唯有鸭掌树神飘然。

    这般神秘,这般玄奥,一个没读完《三字经》的老头如何能领悟那真言!

    黄色风。红色风。

    黄色雾。红色雾。

    黄色水。红色水。

    黄色路。红色路。

    要老头记住从前的话干什么?

    读不懂的话是不是算命先生预言的那种意思?

    这时再不听算命先生的话还待何时?

    铜盆叮当。清水哗啦。善初老头饱经沧桑,知道水来土淹,兵来将挡,神仙菩萨面前只能逆来顺受。头对东海,背负西天,端端正正放好装满清水的铜盆,老头一个长拜长叩,拜得黑影无踪,树神无神。

    大树仙,大树仙,善初供上一千钱。大树神,大树神,善初送来美佳人。大树王,大树王,善初要敬百年香。……

    祷告时念念有词。算命先生郑重其事地告诫:当香火熄灭时,如果对面的大山停止了吼叫,无论是鬼是妖,是仙是人便不再伤人了。善初老头一连点了三柱香。最后一次,他差不多征服了要征服的。大山沉重地喘息,悲哀地呜咽,虚弱地**,一阵比一阵缓慢,一阵比一阵无力。老头念得更快了,快得如星夜马蹄急沙场战鼓擂。突然间,山崩地裂海倾虎啸脊背雷落天廷,一声怒吼,星月眨眼香烛昏沉木屋颠晃老头慌神。山又吼,山又叫,又吼又叫中,老头无声无息地长叹一阵,无可奈何地捻灭剩下的半寸香火。

    不进则退。得不到宽恕时只好躲了。

    铜盆内水平如镜,繁星点点,晓月如钩。那算命先生说铜盆不俗可以指点迷津。老头垂着双手,恭敬地盯着水底。星光遥遥,银河漫漫,再长再久也要等,而老头是在企望中等惯了的。

    后来,银河左边一颗流星直往老虎洞飞去。

    后来,银河右边一颗流星径朝法华庵落下。

    后来什么也没看见。

    怎么会是两颗星呢?两颗星便是两个人!两颗星便是两个暗示!

    天亮了。老头明白了。

    男左女右。下次午夜前,老头应该躲进老虎洞,女儿必须避进法华庵。

    女儿为什么要躲,老头却不明白。

    太阳染红了铜盆里的水,疲乏了,人就忍不住趴在椅子上打了一个盹。

    女儿头发微蓬地从里屋出来,不知父亲刚睡,竟推醒了他。

    “爸爸!你又犯菩萨疯了!让人看见我这团支部宣传委员还怎么当?”

    女儿的抗议已经成了老头的习惯。

    老头却不作声,心里认定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真正统治世界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东西,真正把持命运的是命运不肯承认的东西!

    跃进继续嘟哝。

    “一天到晚,就是忘不了法华庵那截朽木头。”

    “女儿啊,国有国君,人有人杰,老百姓过日子怎么离得开圣人呢!”

    “爸爸,你尽乱说。观音是假的,书上写清了,观音不是女的是男的!”

    “快闭嘴!”

    “偏要说,连释伽牟尼也是骗子,他在国外是个女人!”

    仿佛突遭饿虎掏心黑蟒吸血,老头脸上顿时一阵焦黄一阵惨白。这般肆意亵渎神明,辱没菩萨,怎么会是女儿那纯洁善良的灵魂所使唤的呢?莫非是灵魂走窍了?莫非是灾难已经降临了?

    父亲那副模样,女儿见了怎不心慌。

    “我怕,爸爸,你——”

    “我也怕,女儿呀!我们的命就是命,别信书上红嘴白牙仰天乱讲,那中间即使有些真事也是对别人说的,我们的事只有圣人知道。”

    知道一切争辩都是徒劳的后,女儿不忍再伤父亲的心。她问过金桥,搞社会主义都几十年了,为什么封建迷信活动仍是有增无减,难道它仅仅是普通人的一种愚昧无知表现么?金桥是鸭掌树垸的第一个大学生,但因眷恋跃进退学回来了,他装出一副知识老人的模样回答说,这个问题也许要到共产主义实现的头天夜里才能解决。

    老头想,原定女儿今晚出嫁,现在得改期了。

    晨风悄悄推开半掩的木门,发出一阵细微的“吱吱”声。

    要改期时老头就犯难了,女儿会听么?不把事情说明,又怎样更改出嫁的日子呢?

    一群抬嫁妆的年轻人拥进屋里,小木屋就要闹得底朝天。瓜子、糖果都上了三遍,他们还嫌不够。酒足饭饱,天交正午,该起程了,年轻人还嫌没闹够。

    “跃进,三朝回门,可别忘了到尼姑庙里去求那秃婆子,争取三个月就给咱们生个胖侄子!”

    “对了,人都说那光头老太婆灵得很,你顺便替我问问,这位光棍大哥的媳妇什么时候才能投胎下凡来!”

    这种时候,姑娘当然不能搭腔。

    等这群人被鞭炮炸得逃山火一样跑远时,才可以回到闺房里偷偷笑个够。

    古道上远远地传来年轻人的吆喝。

    “鲤鱼跳龙门!”

    “步步高升!”

    地上一朵花,看它莫踩它!”

    跃进在房里叫起来。老头走了进去。

    “我穿这套衣服行不行?好不好?”

    “行!嗯,好!”

    善初老头心不在焉地应着,他迷糊起来,觉得自己身在某个陌生地域,上不见须发,下不见双腿的一个巨大黑影矗立在眼前。跃进有什么罪?为什么不饶了她?老头心惊胆颤。黑影不耐烦地说,真命天子……

    “什么行啦好哇,你连看都没看清楚!”

    女儿一边不满一边撒娇。

    “要是我有个妈妈该多好!”

    妈妈?这就是说跃进该去法华庵了,不然暮色一起,山路被截,就无路可走了。善初老头拿出偷偷准备好的两套黑衣服。

    “跃进,你把它换上。”

    “穿这种衣服不就成了尼姑?”

    “听话!你不是想见妈妈么?今天你可——可能见到她。”

    善初老头把衣服递过去。

    “真的?莫哄我哇!”

    一蹦三尺高。女儿飞快转身进屋,飞快换好衣服,飞快闪出来。

    “快走哇,走快点去接妈妈来参加我的婚礼!”

    “不!孩子,路很远,今晚回不来。”

    “去哪?”

    “法华庵。”

    “不!我不去!爸爸,你骗我去供菩萨,不!我不——”

    衣服上的钮扣拽落了一串,跃进将脱下来的上衣扔在地上,委屈地大声叫嚷着。

    已没有犹豫或退让的时间了。

    “听话!时间不早了!”

    “我不能去,金桥就要来了。他约好了,天一黑就带文艺队来接我!”

    “我已让四清送信去了!”

    “这结婚的日子可是你选定的!”

    “既然是新事新办,改个日子也不妨事的。”

    说完,老头便进内屋收拾东西去了。

    山谷中闷了一个白昼的晚风,正悄悄地、缓缓地从那绿色的帏幔里飘出来。淡淡的夜色在屋角里回旋着,把光明裹成一缕缕斜阳,从窗口中,从门洞里往外推出,继而又一寸一寸地将它撵向大山那边。而这时暮霭正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地从天地交缘处沉下来。

    跃进呆坐着,满脑子乱糟糟,象一团解不开的乱麻。解不开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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