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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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的祖先 (第1/3页)在岭南与西部边地,无数的山脉与河流,它们是那样高耸、密集,只有靠近海洋的地方才出现了大的平原,山谷中的河流向天空敞开了胸膛,在大地上交错在一起。多少年来,我在这片巨大的土地上行走,葱茏与清澈中,心如乡村之夜一般静谧。岭南的三大民系,客家人、潮汕人和广府人,在与他们长期生活中,总要谈到中原的话题。那是有关遥远历史的话题。而在西南的大山深处,众多民族的聚集地,在我的出发与归来之间,偶尔遇到的一个村庄会提及中原,这些至今仍与外界隔绝的村庄,有的说不清自己是汉人还是边地的少数民族。但在云南的怒江、澜沧江下游,说着生硬普通话的山民提起的却是蒙古高原。
一次次,中国地图在我的膝盖上或是书桌上打开,我寻觅他们祖先当年出发的地方,感觉脚下土地在岁月深处的荒凉气息,感受两千年以来向着这个地方不停迈动的脚步,他们那些血肉之躯上的脚板,踩踏到这些边远的土地时,发出的颤抖与犹疑,想象岁月中一股生命之流像浮云一样在鸡形版图上,从中原漫漫飘散,向着边缘、向着荒凉,生命的氤氲之气正漫延过来——一幅流徙的生存图是如此迫近,令眼前的线条与色块蠢动!
中国地图,北方草原生活着游牧民族,他们是马背之上的民族,从事农耕的汉人不愿选择北移。东面是浩瀚海洋,发源黄土地的汉民族从没有与海洋打交道的经验。于是,古老中国的人口流向就像一道道经脉,从陕西、河南、山西等中原地带向着南方、西北、西南流布。一次次大移民拉开了生命迁徙的帷幕,它与历史的大动荡相互对应——东晋的五胡乱华,唐朝的安史之乱、黄巢起义,北宋的“靖康之乱”,就像心脏的剧烈搏动与血液的喷射一样,灾难,让血脉喷射到了边缘地带。广袤的荒凉边地开始染上层层人间烟火。迁徙,成了历史的另一种书写,它写出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历史大灾难——不是宫廷的政变,不是皇宫的恩怨情仇,而是动乱!大灾难首先是黎民百姓的灾难。
岭南是南蛮之南。两千年的岁月,迁徙者总是一批批上路,向着荒山野岭走来,成群成族的迁徙,前仆后继,他们身后,大灾难的阴影,如同寒流。
与岭南大规模的氏族迁徙不同,西南,更多的是个体的迁徙。似乎是脱离大历史的个人悲剧的终结地。岭南的迁徙可以寻找到最初的历史缘由,可以追寻到时间与脚步的踪迹。而西部的个人迁徙却像传说,一个有关生命的神秘传奇,缘由被遮蔽得如同岁月一样难以回溯。我在面对大西南山地时,总是想到,大西南的存在,也许,它使获罪者有了一种生存的可能,当权者可以靠抹去他从前的生活而保全他的性命,可以把威胁者流放而不是处死。受迫害者有了一个藏匿的地方。害人者有一个自我处置悔过自新的机会。文化人有一个思想可以自由呼吸的空间,不被儒家的文化窒息。多少文人吟叹与向往过的归隐,在这片崇山峻岭随处可见。这里提供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这是历史苦难在大地边缘发出的小小痉挛。从此,生活与这苍山野岭一样变得单纯、朴实、敦厚。
我深深关注这种神秘的个人迁徙,这种不为人知的历史秘密,就像与岁月的邂逅,它是我在西部山水之中行走所遭遇到的,它激起了我对于人生灾难的感怀,对于生命别样图景的想象。
隐蔽峡谷
听说过遥远而神秘的夜郎国,它与外界的隔绝,仅凭“夜郎自大”这个至今流行的词语就可以相见。贵州石阡县,就曾经是古夜郎国的土地,土著是仡佬人,他们的先民最早被称作濮人。在仡佬人生活的群山中走,山峰横陈竖插,蜂拥、澎湃、冲撞,只见满眼的绿在一面面山坡上鲜亮得晃眼。巨大的群山中,木楼的村庄藏在深谷,只有像烽火台的炊烟偶尔升空,才泄露村庄的踪迹。
正是这片土地,这一天,一个名叫周伯泉的人,走到了石阡,走到了一条叫廖贤河的峡谷。沿着河流爬到山腰上,峡谷里从没有升起过炊烟,山下清澈的河水,只偶尔飘过落叶,一大堆奇形怪状的云朵浮满了那些深潭,峡谷被喧哗声装满,像装着他的寂寞,无边,无助。
一座龟形山突然出现,向它踩出一条路时,鸟兽们惊吓得纷纷逃往密林深处。
抬头,峡谷对面一堵刀削般的岩壁,裸露着,不挂一枝一木。一幅让人惊叹又绝望的风景,但这个汉人周伯泉却喜欢了。长时间暴走的双脚停了下来。
他停下来的地方奇迹般向峡谷伸展开来,像一个巨型舞台伸出,一块坪地出现了。这坪地,在森林之下、河流之上,隐没于峡谷之中。这就是他的村庄,也是他人生寻觅的最后栖息地。
这是1494年,明朝弘治六年。这一年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大事。但历史对于个体,譬如这个迁徙的汉人,这一年却是石破天惊的一年,仅仅这一年在他一个人脚下所进行的艰苦卓绝的长途跋涉,就是我这样坐着小车长途奔波的人所不能想象的。但这只是他自己的历史,他走到了任谁怎样呼喊也不会喊醒历史的黑暗地带。深深的遗忘就像误入了另一个星球。这一年周伯泉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给了一个很抽象的命名——“避难图存”。至于“难”是什么,他深埋在自己的心里。这只是一个人的灾难,这灾难让他从南昌丰城出发,穿过三湘四水的湖南,其中崇山峻岭的湘西也没有让他停下脚步,他像劲风吹起的一片树叶,一路飘摇,人世间的烟火几近绝灭。
他悄悄停伏下来,在言语不通的仡佬人的土地收起了那双走得肿痛甚至血肉模糊的脚板。在那些孤独的夜晚,一个人抚摸着脚背,看着自己熟悉的生活变作了遥远的往事。那巨大的灾难于是在群山外匿去了它深重的背影。他像一个原始人一样,带着自己的家人,在这个无人峡谷里开荒拓地,伐木筑屋。廖贤河峡谷第一次有了人发出的响声。
我沿着周伯泉当年走进峡谷的方向走到了廖贤河,山腰上已经有了一条路,汽车在泥土路上向山坡下开,大峡谷就在一块玉米地下送来河流的声音。拐过一道道弯,古寨突然出现在眼前。地坪上一座残破的戏楼,戏楼下却站满了人,衣服也大都是破烂的。一张张被阳光暴晒的脸,黧黑、开朗,绽开了阳光一样的笑。他们是周伯泉的后人,已传到了十九代。正是他们,生命有了传承,才使历史某一刻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件留存了下来。
村口栽满了古柏,参天的树,蓊郁苍翠。树冠上栖满了白鹭。白鹭在树的绿色与天的蓝色之间起起落落,并不聒噪。坐落在山坡上的寨子,触目的石头铺满了曲折的街巷与欹斜的阶梯,黄褐一片,参差一片。木条、木板穿织交错,竖立起粗犷的木屋。
通向寨内的鹅卵石铺砌的小径,太极、八卦和白鹤图案用白色石子拼出,极其醒目。它是中原汉人的世界观与吉祥观念的刻意铺陈。而村口树木搭建的宫殿、观音阁、戏楼、寺庙、宗祠、龙门,保存的罗汉、飞檐翘角、古匾、楹联,则是周伯泉教育后代传承文化的结果,儒家文化于荒岭僻地的张扬,在仡佬人的世界里显得特别的孤独,它们自顾自地展现、延伸、生长,文化之孤立,更放任了它释放的能量。村庄的面貌就是周伯泉脑海里意志、记忆、想象的客观对应物,一代又一代人沿着同一个梦想持续努力,逼近梦想。
一种孤独的力量,一种梦境般的世外桃源景象。周伯泉远离了故土,却决不离弃自己的文化,像呼吸,他吐纳的气息就是儒家文化的顽强生殖力。汉人漂洋过海了,也要在异邦造出一条中国式的唐人街,这是文化的生殖力量!
周伯泉不会是一介布衣,他饱读诗书,那些四书五经在他的童年就熟读了。古寨造型精致的雕花木门窗,图案为花鸟、走兽、鱼虫,雕刻刀法娴熟,线条流畅,富含寓意,它表达了主人求福安居的心态,尽管这是他后人雕的,但思想的源头在他那里。
古寨遵从着勤、俭、忍、让、孝、礼、义、耕、读的家训,家家善书写,民风古朴,礼仪有加。而家门口粗犷狰狞的傩面具,是对荒旷峡谷神鬼世界的恐惧联想,是苗族、仡佬族对他们启示的结果。
只有一户人家改变了寨子木楼建筑的格局,他们用砖和石头砌了楼房。楼下窗口挂着几串红艳艳的辣椒,两位老人在门口打量着来人。他们坐的矮凳用稻草绳编织。水泥地坪上,两只鸡正在追逐,疯跑。老人站起来招呼人进去坐。一位中年妇女闻声从猪栏里出来,朝人笑了笑,她正在喂一头野猪。一个多月前,她的男人从山上捉了它,不忍心杀掉就圈养了起来。野猪哼哼的声音比家猪凶狠得多。
山坡下一眼山泉,泉边建有一个凉亭,这是山寨人接水喝的地方。当年周伯泉也许是在捧喝了这眼山泉时收住了心,要把自己的生命之根扎于此地。在炎热的夏天,捧一捧山泉水,一股凉意沁人肺腑,甘洌、清香。
离泉边不远是一座连体坟墓,葬着一对夫妻,他们有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在山寨留传。而在离这不远的一处峭壁上,周伯泉镇日面对着空荡荡的大峡谷,听风吹松叶声、流水声,虚无的空想早如这空气一样散去,只有坚硬的墓碑从那个远逝的时空站到了今天。
吃午饭的时候,来了寨子里的几个姑娘,她们来敬酒,围着桌子对着客人唱歌,双手举杯,直视着来客,眼里隐隐柔情闪烁。她们的敬酒歌不同于仡佬人,是改造后的古典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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