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祖先

    路上的祖先 (第2/3页)

歌。古代诗歌由口头传诵的模样让人唏嘘,那意境、情思比泉水还纯,令人回味。歌声在古柏间缭绕时,竟涌起了一阵阵薄雾。

    喝过周伯泉当年喝过的水,听过了他后人的歌唱,再在他的墓地前良久驻足,眼前的大峡谷,就像他当年的灾难被岁月隔断了,让我向前一步也决无可能,他的后人没有一个知道那“难”是什么“难”,我只能对着一座空荡荡的峡谷凝思潜想……

    神秘墓碑

    这是一个夏天,是哀牢山、无量山的夏季。那些蒙古高原沿横断山脉高山峡谷向南迁徙的羌氐后裔,历经千年的迁徙,不知哪个年月,来到了这里。这是有别于汉人中原大迁徙的另一路迁徙,蒙古高原是这些散落成南方各个弱小民族的出发地。

    汽车在群山中翻越,我的脑海在以镇沅的偏远来想象哀牢山、无量山,也在以哀牢山、无量山的荒旷雄奇来想象镇沅的偏僻。原始部落苦聪人祖祖辈辈就居住于此。简陋的木杈闪片房或竹笆茅草房由树木与茅草竹片搭建,立在陡峭的山腰上,像一个个鸟巢,多少世纪,它们向着狭窄的天空伸展,偶尔有人从茅屋下抬起鹰一样的眼睛,看到的永远只有面前的黑色山峰。他们不知道山之外世界的模样。祖先来到了这片深山老林,深山就像魔王一样锁住了后人飞翔的翅膀。生活,几千年都像大山一样静默、恒常。

    又是一条大峡谷,汽车群山中疯转,白天到夜晚,没有止尽。峡谷山脉之上,一个叫九甲的地方,山低云亦低。海拔三千多米的大雪锅山,云中青一片绿一片,深不见底的峡谷在脚底被一块石头遮挡,又被一条牛遮挡。移动一步有一个不同的景致。

    在九甲的第二天,随着赶集的苦聪人走进大峡谷中的一条山径,浓密的树林中只听得到人说话的声音、脚踩踏泥土的声音,却看不到近在眼前的人。站在石头上,放眼峡谷,那空旷的幽蓝与天空相接。远处的寨子却清晰可见。那里有木瓦做的楼房。一位背背篓的老人说,那里是寨子山、领干、凹子几处山寨,住了一百二十多户熊姓人家。很久以前,他们的祖先一个人从江西迁来。

    又是一个汉人来到一个原始而遥远的世界,在今天,乘飞机、坐汽车,也得几天几夜,它至今仍与现代社会隔绝。

    在一座大山又一座大山出现在他脚下又从他脚下消失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想到停留?寒来暑往,多少年的行走,只要从睡梦中醒来,他的脚步就迈动了,那是一种怎样的心境?他也许相信自己的脚步再也停不下来了。是什么缘由,他在九甲这样的地方停下来了?是原始部落人让他感觉安全,还是哀牢山大峡谷如同天外一般的仙境,再也闻不到人间的气息?或者是闻不到了汉人的气息,汉文化的气息?他是要背叛?行走如此之远,若不是非同寻常的大灾难,他不会离自己的文化如此遥远。当文化也远如云烟,那是安全的最大保障。也许,他是一个不屈者,人性中出走的情结,反叛的情结,离经叛道的情结,让他只想走到天之尽头。

    在寨子山的高山之上,守着自己的后人,一块神秘的石碑立于一座坟边。这座坟留下了他人生的秘密。

    石碑鲜为外人所知,几乎没有人进去过。九甲有镇政府的人去了,面对深奥难懂的古文,什么也读不懂,只认出了他的名字——熊梦奇。

    突兀的寨子取名文岗。悬倾于峡谷的木楼高两层宽三间。长而宽的峡谷,只有它兀立于森林与陡坡之上,一种决绝的气息,从大峡谷中凸显,强烈,分明。

    想走近它。也许,石碑刻下了一个寨子的秘密。

    走过一段路,天色暗下来了,无奈之中,只得在密林中的小道返回。无边森林的飞禽走兽在暮色中发出了阵阵奇怪的叫声。

    晚上看苦聪人表演苦聪“杀戏”。早早地,地坪上搬来了大刀、花灯、红旗和粗糙简陋的头饰。纸扎的头饰造型奇特,尖角很多,有的帽顶上插了三角旗,有的还在后面做了花翎。纸做的各种不规则的几何形灯箱,写上毛笔字,用长杆立在坪地四角,做了演出场地的装饰物。一群苦聪青年男女在地坪换戏装,女的穿上了红裙、戴了花帽,男的穿花的长袍、有的围白毛巾。他们寡言少语,脸上表情僵硬。

    铜的钹、铜的小锣敲起来了,杀戏开演。只有喊叫,偶尔的唱腔也像在喊,没有弦乐伴奏,拿刀枪的男人穿着碎花长袍或拖着两条长布,在锣钹声中跳跃着,锐声说上一段话,就拿着刀枪,左手高举,双脚高高起跳,表演起来像道士在做道场。乐器只有锣和钹,用来敲打节奏,节奏并不狂野,也不紧迫,像西南少数民族生活那样不急不缓,永远让心在一边闲着。快节奏的时候,有人吹响了牛角号,还有西藏喇嘛吹的一种拖地长号,放在地上呜呜地响。他们不断重复跳跃、打斗。我终于看出来了,他们表演的不是自己的生活,而是三国里的人物。

    汉文化还是传播到了哀牢山中。这也许与熊家寨不无关系。这么山高水远的逃避之路,不会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平民百姓所为。为生计或者躲避平民百姓所遭遇的灾祸是用不着跑这么远的。也许,是他内心深处已经嗅不得一丁点汉文化的气息?这熟悉的气息不消失,他就会感到威胁。他只有走到一个连汉文化气息一丝一毫也没有的远方,心灵才会真正安宁下来。只是,他自己身上散布出去的汉文化气息是可以例外的,他不会感到不安和威胁。他不自觉地把汉人的历史汉人的文化带到这个原始部落。也许,他的身后有一个重要的事件,也许,他是倾国家之力追捕的要犯?正是他给历史留下了一个千古悬念?

    然而,他最终还是不得不回到汉文化,用汉文字写下自己的墓志铭。一个讳莫如深的人,当他走到生命的尽头,他愿意讲点人生的秘密,他害怕自己被历史埋没得无声无息没有半点踪影,生命结束得如同草寇,一抔黄土掩埋于荒野之地,生命就永远消失于荒芜时空了。但他必须用莽莽群山来隐藏,他仍然害怕,他也许想到了后人,他不希望被自己累及。他于是用古文字,以汉文字最隐蔽的表意功能,写下了谜一样的墓志铭。他只想等待朝代更替后遇到高人,可以来破解他的秘密,墓碑上的铭文至少给自己的身世留下了一份希冀。

    晚上,月亮从峡谷升了上来,又大又亮,把天空云彩照得如同大地上的冰雪。大山却沉入更深的黑暗。

    大西南偏僻之地,自古的化外之地,直到明代建文四年镇沅才有文字记录历史。据县志载,乾隆三十四年,镇沅发大水、地震,上空有星大如车轮或自北飞南、或自南飞北数次。又载,乾隆五十四年十二月,恩乐天鼓鸣,黑雾弥空,有巨星自东陨于西北。民国十一年,有人从北京带回一架脚踏风琴,事情记入县志大事记,成为1922年唯一的一桩事件……

    雨后的山风吹来,人轻得像飘浮起来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山拱伏于足下,呼吸透明,心亦空明一片。头上硕大的月亮,好像在飞,而幽黑峡谷中的熊家寨好像沉入了永恒的时间之海。

    在山脊的水泥路上徘徊,直到一阵越来越密集的雨在树林里落出了声音。走进房子里的时候,我在想,一个人的决定,有时影响的不只是他的一生,是世世代代。他在作出人生的决定时,经过冷静思考吗?一个人走向西部,这是一条多么荒凉的路!它一闪念出现在想象中,心里就像爬过一条冰冷的蛇。我想,这不是一时冲动的结果。他们一定认为自己对社会与人的深切体悟与认识,是最接近真理的。因而,在漫长岁月的考验中,他们绝少翻悔后退。他们在异地僻壤获得了心灵的安宁。

    一个人,数百年前迈开的一双脚,多么微不足道,多么渺无音讯,何况飘散在时间的烟雾中,早已洇去了痕迹。然而,西部的山水,偏僻而森然的风景,却将岁月的一缕悠远气息飘来,如时间深处的风拂过,带来了那些微小的但却与人生之痛紧紧联结的瞬间。

    在南方的一些古老村落,正如祖先预料的那样,世世代代,事情一直沿着他们的想象前进,直到今天。在隔绝的环境里,时间的魔法把一个人变成一个连绵的家族,如同一棵南方的榕树在大地上独木成林。譬如湖南岳阳的张谷英村,张谷英就是六百年前从江西翻山越岭而来的人,他憎恨官宦生涯,辞官归隐,寻找到一个四面山岭围绕的地方,过起与世隔绝的生活。这个以他名字命名的村庄,二千多人全都是他的子孙。当年日本鬼子也没有找到他的村庄。

    又譬如,贵州贞丰县北盘江陡峭的悬崖下,隐蔽的小花江村,当年一户梁姓人家从江西迁徙到了这里,他的石头屋前是湍急的江水在咆哮,屋后静默着屏幕一样的山峰,鸟翅也难以飞越。当年红军找到这个隐藏的险地,在峭壁间架设悬索,从这里渡过了北盘江。他们都是一个人的决定,却影响了一个氏族的去向与生存。这不能不说是生命的一个奇迹!

    天刚放亮我就起床了,峡谷里被云填满,像一个雪原晶莹透亮,这天我去千家寨看一棵两千年的老茶树。几千米的大山都在原始密林下攀登,这不只是在挑战人的体力也是在挑战人的毅力,一切都到达了极限的状态。晚上回到九甲,腿脚连迈过门槛的力气也没有了,小腿、大腿都酸痛得抬不起来。去熊家寨的愿望再也没有可能了。

    熊梦奇,留下一座墓碑给了历史。在苍茫的岁月中,它的神秘将一直穿越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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