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祖先

    路上的祖先 (第3/3页)

 一户汉人

    西部,让我陷入一个人的幻想——

    他正坐下来休息,他太累了。在时间的深处,你看不到他。但他的确在休息,摸出一张小纸片,再从袋里捏出烟丝,把它裹了,吐吐唾沫黏合好,一根喇叭状的烟就卷好了。随着长长的一叹,一口乳白色的烟如雾一样飘向空中,瞬息之间就没了踪影。

    这是一种象征,很多事物就是这样只在瞬息。无踪无影的事物遍及广袤时空。好在上帝给了人想象的能力,虚无缥缈之想其实具有现实的依据。他就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事件,烟一样消散。但后人可以想象他,塑造他。这可以是迁徙路上的一个瞬间。他或许是流民,或许是避难者,或许是流放的人,或许还是一个有梦想的人……但毫无疑义,他是一个村庄、一群人的祖先。

    他的后人卷起那支烟时,那烟已经叫莫合烟了。

    莫合烟只有西部的青海、新疆才有,他要去的方向就是那里。这是一次向着西北的迁徙。

    他来自陕甘,他有西安出土的兵马俑一样的模样。

    往西北,天越走越低,树越走越少,草也藏起来了,石头和砂刺痛眼睛。他走过一片沙地,出现了一小块绿洲,但是没有水。他只是在一袋烟的工夫就穿过了这片绿洲。更广大的沙地,他走了一天才把它走完。

    绿洲再次出现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了先到者。他在渐渐变得无常和巨大的风里睡过一夜,再次上路。

    他走了三天才遇到一块绿洲。绿洲已经有一座村庄,这是一座废弃的村庄,被风沙埋了一半。他用村庄里的锈锄头扒开封住门的沙土,住进了别人的村庄。他一住半年,这个村庄里的人又回来了。这情景西部常有。

    他又遇到一片绿洲的时候,已经走了七天。晚上住在一堵土林下,听到有人在喊他,又听到了哭声,他也喊,他的喊声无人答理。哭声越来越大,拂晓时变成了哭嚎。

    太阳出来时,一切平静如常,广阔的荒野什么也见不到,一片苍凉。夜幕降临后,喊声、哭声又起,天天如此。他想到了自己村庄被剿杀的人,想到了这些灵魂也许跟着他一起到了逃亡的路上。他害怕。他不知道大漠上的魔鬼城,风沙是能哭泣的。他不得不再次上路。

    他得与风打交道了,有时是顺着它们,有时是横穿过它们,有时是逆着它们,风中的沙石越来越多,打在脸上有点痒。他被一团风裹进去,里面只有微弱的光,他再也无法看到远方,看到方向。他不知道沙尘暴,第一次与它打交道,他以为自己从此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以前,变化是一点一点的,他还可以联想到远去的世界,现在,沙尘暴像一股洪水冲断了这样的联系,他以为再也回不到从前的世界了。他开始惊恐。

    几天之后,太阳出现了,远方的地平线也出现了,他才知道这是一阵风,一阵长长的比梦境还长的风,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见到过的风。他从此要与这样的风打交道了。

    沙漠是怎样出现的,他又是怎样走到了沙漠的深处,是怎样又找到沙漠深处的一片绿洲,这样的信息在他的后代传递着生命的过程中消失了。

    大西北沙漠中那些把一个满天石头或沙子的地方取名叫做汉家寨、宋砦或是别的标明自己汉人身份的地名,至今住的不过几户、十几户人家,干打垒的房子,都是泥土与红柳条筑起的土房。这是来自陕甘的迁徙者最终落脚的地方。他们的生命在与严酷的自然环境搏斗中,一个接一个殒没了。但生命依然在继续。

    千年历史中,他们陆续迁徙到了这里。与南方一个人的迁徙繁衍出一个大家族不同,塔克拉玛干沙漠严酷的环境抑制了生命的繁殖力量。他们在大漠深处的生存如同芨芨草,在适应与抗争的过程里生命的火种不能燎原,却持续不灭。

    他们与北方的走西口、闯关东不同,那种迁徙大多与灾荒和生存有关,而他们长途迁徙与战争和围剿相关,与异族、宗教相关。血腥的历史浸染了这块土地。常常是一个民族或一批人居住,之后,杀戮到来,这里又变成了另一个民族另一批人的居住地。甚至,佛教与伊斯兰教也在这里更替。

    这几乎就是那条丝绸之路,也是当年玄奘西去取经的路。我在昆仑山下塔克拉玛干南面行走,我看到了公路上踽踽独行的人。就在这个人从我车窗一闪而过的瞬间,我看到了他迈出的脚——一双粗布鞋包裹的脚。在这样广大的沙漠世界,这迈步的动作多么微不足道。但这个与我相遇的人仍然立场坚定,交替举步。百里外的村庄,得靠人的意志和毅力抵达。

    沙漠里生活的人,都得有这样顽强的意志。

    一阵风沙袭击,沙瀑像白色云雾飘过黑色路面,紧随后面的黑暗如墙移动,只在片刻吞灭了一切。车子急刹中差点翻下公路。这是车灯也射不穿的黑暗之墙。车外的世界不见了,那个踽踽独行的人也被风沙吞没。车窗关死,我还是闻到了浓厚而呛人的沙土腥味。嘴唇紧闭,牙齿里仍然有沙粒嚓嚓磨响。

    沙暴过后,千里戈壁是现实的洪荒时代,阳光下的沙石,泛出虚白的光,灼伤人的目光。抬头看见一片片的绝望,不敢相信这片地球上灼伤的皮肤,会有穷尽的一刻。它被天穹之上狂暴的太阳烤干了、烧毁了。黄色、褐色、白色,一条条伤痕从昆仑山斜挂着泻了下来,大地向着沙漠腹地倾斜,石头的洪流,大海一样宽阔,没有边际。

    云朵,躲在地平线之下,与戈壁一样从地平线上冒出来。它们紧挨大地的边缘,没有胆量向辽阔而靛蓝的苍穹攀升。迁徙者也许曾朝着天边的云朵迈步,相信云朵之下的雨水和绿洲。

    地平线是一条魔线,把布匹一样的戈壁抖搂出来。太阳的火烈鸟向着地平线归巢。车朝向浑圆的太阳鸟跑,弯曲的地球微微转动。太阳被追得落不了山,悬在前面,落像未落。

    一座水泥桥,桥下石头汹涌,在人的咽喉里涌起一阵焦渴。桥在干渴里等待昆仑山冰雪融化的季节。它在沙里已经有些歪斜,像渴望到无望的人萎靡了精神。一年一度,夏季浊黄的雪水裹带着山坡上的沙石,从这里冲进沙漠,一直盲目地冲进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这是沙漠绿洲生存的唯一原因。

    前方出现了沙枣、杨树。这是于田的地盘,一个村庄出现。

    进村里,去寻找水源。一排杨树后,一口篮球场大小的水塘,塘里的水发黄。于田人叫它涝坝水。它是昆仑山冲下来的雪水贮存起来的,一年的人畜饮用就靠这塘水了。

    走进一户人家,男的是这个维吾尔村唯一的汉人,姓刘,许多年前他从一个汉人的村庄迁来。正是维吾尔人的古尔邦节,他们一家人围坐在土炕上,吃着炖羊肉。女主人下了炕,把地窖里藏着的冰取出来,放上糖,端给我。这是天然的冷饮。它那杏黄的沙土颜色,让我感到不安。茫茫戈壁,黄色是让人陷于绝望的颜色。绿色,只是幻觉。白色是飘渺梦想——那是昆仑山上的积雪、天空中的云朵。在黄色泥土的平房里,如同走进了泥土的内部。泥里的光幽冥、暗晦。黑暗中发亮的黑眼睛,汉人的黑眼睛,是两个怯生生的孩子朝我打量。

    男人不吭声,一个奇怪的人,几乎不会说话。出于什么禁忌,他家院门经常落着一把挂锁,到节日才打开一下,平常出入须翻一人高的围墙。停在院内的自行车也从围墙上扛进扛出。院内的一棵杏树是用洗手水养活的。树下两个铁皮箱,用来取水,由毛驴把装满水的铁皮箱运回家。水,也从围墙上抬过来。

    吃过饭,男人去看他种在沙地上的哈密瓜。一根拇指大的塑料管,相隔十几公分伸出一节草根大的短叉管,从水塘抽上来的水,从这短管里滴落几滴,哈密瓜就能发芽了。生存的智慧用在了对水的精确计量上。

    这个祖先从陕甘迁来的人,已经忘记了还有一条日夜奔腾的黄河,忘记了那土地上灌溉的水渠。他融进了沙漠,不再知道沙漠外的事情。不知道这里的土地是大地上最干渴的土地。祖先的迁徙,已海市蜃楼一般飘远。

    他坐下来休息,摸出一张小纸片,再从袋里捏出烟丝,把它裹了,吐吐唾沫黏合好,一根喇叭状的莫合烟就卷好了。相同的动作,多少世纪在一双双男人的手上传递。他递烟给我,我摇了摇头。他自己点着了火,随着长长的一叹,一口乳白色的烟如雾一样飘向空中,瞬息之间就没了踪影。

    姓刘的男人在我起身告辞的时候,问到了西海固,那是他祖先居住的地方。他问那个黄土高原上水是不是也很金贵。

    午后,一场风暴从北方的沙漠深处刮来,空气从灼热开始转凉,沙尘如同云雾在远处的地面上浮动,很快将吞没这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庄。这个叫托格日尕孜的地方,曾经有一个叫库尔班•吐鲁木的老人骑着一头毛驴去了北京。他走到策勒县时被家人追了回来。后来他又上路了,到了北京,见到了毛**。

    我抬眼作最后的打量,高高的杨树就像梦境里的事物一样不能真切。我在逃离风暴的车里,看到它瞬息间卷进了风沙中,像梦一样消失。

    大地上又变得空空荡荡。而村庄没有一个人逃离。汽车在沙尘暴前面狂奔,这个在沙漠像南方雾天一样习见而平常的事物,在南方人眼里却像沙漠怪物。其实,在它的面前,我无处可逃。它就像时间的烟雾,把世间的一切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