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珂

    梦珂 (第2/3页)

料,画布,开始学起涂油来。常常整天躲在房子里,照着她自己所爱的几张画模仿着,或涂着那从窗户里看见的蔚蓝的天空,对门的竹篱,楼角上耸起的树……末后,费了四个钟头,她画好一张从窗户里望见的景致,是园里的一角,在那丁香花丛中搬来了屋后那草亭,前面的草坪中,丽丽正在玩一个大球。自己看后还满意,就去送给表姊,杨小姐抢去给楼下大众看。澹明第一个说:“好呀。”晓淞也给她许多鼓励的话。她仿佛也惊异自己的天分,从此更努力作画,并且不再像先前只躲在自己房里画画窗外的景致,或又画画自己的手和脚了。

    晓淞又送来许多画具和颜料,还有一个极精致的画架,配上一个三角小凳。这自然更能增加她出外写生的兴味。晓淞又欢喜陪她,澹明也常常向学校请假。三个人坐车到野外去,有时也画一两张,有时因为谈话谈得太起劲,忘了画,把带去的一些罐头牛肉,水果,面包,酒……吃完就回来了。但这个小小的旅行却始终很有趣味。澹明具有那天生的活泼和滑稽,表哥又如此的温雅,体贴周到像一个慈爱的母亲,梦珂便显得非常天真非常幼稚,简直像一个小妹妹的样子了。

    有一次,她正在晓淞房里帮他换金鱼缸里的水,只听见隔壁房里大嚷大闹。她丢了金鱼冲到澹明房里去,看见那学经济的朱成红着脸在嚷要悔棋。澹明呢,紧捻着那颗“车”笑,硬不准悔。后来澹明听了她的调停,把“车”还给朱成,但说以后不准再悔了。于是她也坐下去。棋又开始走了,先走得都很平稳,过后澹明想吃将军,把“马”放过去,却不知正走进人家的“马”口。朱成也没发现,还以为自己危险,想了半天才叹一口气把“将”偏了一步。澹明想再去走“马”。猛不防梦珂伸出左手把澹明的手压住,右手便把朱成的那个“马”吃了,口里直叫“将军,将军!明哥莫动,我替你走。”朱成知道自己忘记吃人家的“马”,反被人家把“马”吃了,自己的“将”只能又退回来,如果对面的一颗“车”再逼下来,这盘棋便算完了,于是又嚷着要悔。梦珂却已把棋子和乱了,纵声的笑起来,澹明也附和着得意,并且放肆的望着她,还大胆的说了一些平日所不敢说的俏皮话,反使得她有好几天局促的不敢去亲近他。但不久也就又好了,因为她愿意自己再小孩气一点;而他呢,也愿意装得更坦白一点,更老成一点。

    又是一个下棋的晚上。她坐在澹明的对面,晓淞斜靠拢她的椅背边坐着,强要替她当顾问,时时把手从她的臂上伸出抢棋子。当他的身躯向前倾去时,微弱的呼吸使她后颈感到温温的微痒,她把脸偏过去。晓淞便又看到她那眼睫毛的一排阴影直拖到鼻梁上,他也偏过脸,想细看那灯影下的黑眼珠,并把椅子又移拢去。梦珂一心一意在盘算自己的棋,没留心到对面还有一双眼睛在审视她纤长的手指,几个修得齐齐的透着嫩红的指甲衬在一双雪白的手上;皮肤也像是透明的一样,莹净里面,隐隐分辨出许多一丝一丝的紫色脉纹,和细细的几缕青筋。澹明似乎想到手以外的事了,所以总要人催促才能动子,看样子还以为在用心,而结果是输定了。她高兴的掉过脸去:“讲的不要你帮!二表哥,是不是我进步了?你看他老输!”表哥照例是同意的无声的微笑。输的也高兴,也竭力夸赞她。

    棋还没下完,杨小姐同表姊手牵手走了进来。

    “看我,梦妹!”杨小姐一进门便嚷。

    “呵,美透了!”澹明走去便把右手伸给她,还在一束鸵鸟毛上嗅起来,这是那一顶金色软帽上垂下的,嘴里不住的赞美那随着进来的香气。

    梦珂并不称许那一套漂亮衣服,尤其是那件大红小坎肩,多么刺激人的颜色呀!袍子也太花,不如表姊那件玄色缎袍,只下边袍缘上一溜织就的金色小浪花。但她却不得不慷慨她的赞谀,但又不知如何说才合意。过了半天只好也重复的学着别人:“呵,美透了!美透了!”眼睛便又放到那颜色太不调和的脂粉的面孔。

    “梦妹!大哥提议,他做东,他交易所的同事说,新世界的黑姑娘的梨花大鼓,是如何的了不起。去,快换衣服去,你看他今夜回来得多么早!”

    “不,”毫不思索的便回答了,因为她一听到“新世界”,便连想到过去的一幕:刚到上海没多久,同几个同学去玩,曾受窘于一群挤眉弄眼的男子。

    懂了梦珂眼光的晓淞,微微的笑着,退到一张躺椅上去看书,表示不愿出去的意思。表姊接着再问时,杨小姐一手拖着那还在迟疑的澹明折转身子走了:“好,他们不去!我们找‘睡虫’去。”

    大表哥亲自又来一次,但梦珂上楼去了。

    朱成已被他们吵醒,睡眼惺忪的忙着洗脸。

    从窗子下面传来汽车的喇叭声,知道大家已经走了。梦珂觉得有点烦闷,把袍子脱下,走到凉台上去吹风。这是二十几日,月亮还没出来,织女星闪闪的在头上发出寒光。天河早已淡到不能揣拟出它的方向。清凉的风,一阵一阵飘起她的头发。沉寂的夜色,似乎又触着她那无来由的感动,头慢慢的低下去,手心紧紧的按着额头,身体无力的凭靠着石栏。

    这时,表哥无声的走上凉台。

    “着凉,梦妹!”手轻轻的附着她的臂膀。

    看见星光下两颗亮晶晶的东西在那双自己所爱恋的黑眼睛里闪烁,忍不住便紧紧的握住那另外的两只手。

    梦珂更张大一双大眼望着表哥笑了起来。

    两人挟着走进屋里去。

    表哥坐在一个矮凳上看梦珂穿衣,在短短的黑绸衬裙下露出一双圆圆的小腿,从薄丝袜里透出那细白的肉,眼光便深深的落在这腿上,好像另外还看见了一些别的东西。梦珂穿好了袍子,他却狠狠的懊悔适才自己不该催促她穿衣,这件宽袍把腰间的曲线也给遮住。因为这样,他不能不称许女人的袍子是应当瘦小点才好。

    “我不喜欢这样,你痴痴的在想什么?”

    毫不感到困难,立刻他想好了回答:“梦妹!我在想你——想你会不会答应同我去看电影。今晚,卡尔登演《茶花女》……”

    三年前梦珂读过这篇杰作的翻译本,还曾洒过几次可笑的眼泪,既然现在有影片,为什么不去看?她高高兴兴的倒催晓淞去换衣。

    走到楼梯边时,听见丽丽在哭。她跑到丽丽房里,只见表嫂也红起眼睛,丽丽倒在小床头放声的哭,小手小脚不住的在空中蜷动。表嫂看见梦珂,才抱过丽丽,说丽丽肚子痛。丽丽睡到母亲怀里,哭却停止了,听见母亲扯谎,便使劲的用拳头捶着母亲的胸脯。梦珂邀她同去看电影,她始终说丽丽的保姆不在家而辞谢了。

    梦珂又去找雅南,听差说,一吃过晚饭南少爷就走了。

    因此只剩了她和表哥,两人便往飞凤车行去雇车。

    到卡尔登时,影片已开映了。一个小手电灯引导,梦珂紧携着表哥一只手,随着那尺径大的一块光走去,直到侧面最末的一间包厢才算空着。表哥让她坐好,自己轻轻移动了一下那小软椅靠紧她坐下。这时幕上正映着一个胖子,穿一件睡衣在飞机上翻来翻去。飞机一时横过海面,一时掠过高山,后来便在一座城市上打旋。梦珂心里正在疑惑,这是什么呢,恰好表哥凑过头来悄声的说:“还好,正片还没开始呢。”梦珂懒得看那胖子,拿眼睛去搜索别的可看的东西。几盏小灯隐隐的在那音乐台上的蓝色纱幔里透出。上排和楼下望去尽是模模糊糊的显出密密人头的线条。隔壁包厢不时送过一阵阵的香味。背后有个人发出小小的嘘声,和着那音乐的节奏,不时用脚尖蹴出拍子。

    当映到那拖黑色长裙的女人出现在石阶梯上时,梦珂便聚精会神的把眼光紧盯在幕上,一边体会从前看的那本小说,一边就真把那化身的女伶认作茶花女,并且去分担那悲痛,像自己也是陷在同一命运中似的。

    有时也感到旁边正有一个眼光紧盯着她时,便伸过手去。

    “真动人!看呀,表哥!”

    “是的,真动人!”这是她不能体会出那言外之意的一句答语。

    她正看得有味的时候,忽的音乐停止了,灯球也亮了,强烈的光四射着,这是休息的时候。表哥问她要喝点咖啡啵,她默默的摇一下头,神经里还晃着那修眉,大眼,瘦腰,那含愁的笑容,舞态……

    表哥从拥挤的走廊中走到外面了,电影院中沉闷的、昏热的空气实苦了他,在他已被激动的感情上加了许多苦痛。他知道得很清楚,在一个不很了解风情的女人面前,放肆是只会债事的。

    食堂里挤进许多人和小孩,卖糖果和卖香烟的地方顶热闹。

    没有走动的一些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伸长颈项在找朋友,其实眼光却在追随一些别的,哪里肯遗漏掉一个女人的影子呢。

    太太们喜欢几人把头凑在一处,悄声的评论隔座太太们的装饰,眼光也常常从发边漾过去瞟一下比较漂亮些的男人的面孔。有的朝着小镜搽粉,或拢整颊上的短发。

    梦珂隔壁包厢里,一个意大利女人正和几个有须的男人在大声的笑,吸去了周围许多眼光,一只大手放到挨梦珂的厢壁上,指上夹有一支香烟,并戴有一个宝光四射的戒指。

    表哥走回时,在障着的铜栏边,向远远的一个人告别。

    继续开映了。她在伤心处流下泪来,等不到演完,站起来就朝外走。表哥随着她上了汽车。她默默靠在他伸过来的一只手上,腰肢便轻轻的给那只手围住。两人都无言的在咀嚼,沉醉在那各人所感动的。

    车刚停住,她就跑上自己的屋里了。

    这时小马车也停在台阶前的柏油路上,姑母刚从李公馆吃寿酒回来。满屋依旧静悄悄的。逛新世界的,怕不是正在劲头上呢。

    晓淞陪母亲闲坐,讲讲那些拜寿的客人,以及那些铺张,酒,戏……和今夜的电影。看见母亲的眼皮睁不起时,便退出来,这时自己的神志却很清醒了,想起梦妹只觉得孩气可笑,自己适才的许多昏迷思想,动作,也只让自己暗自发笑,并怀疑,但梦妹的确算得可爱的,于是又细想那自己所赞赏的一些美处。

    “……这都是只要我愿意便行的!”

    想到这里,不自觉的现出得意的微笑,脱下衣服,安安稳稳的睡在那软被里了。

    梦珂这时正回想到那电影,简直爱上那幕上的女伶了。那剧情和许多别的配置都忽略过去,只零星的记牢了那女伶的一颦一笑,和那仿仿佛佛的可悲的身世,这身世只是那女伶的。于是便又回想那女伶的名字,但总想不起,想下楼问表哥,又怕别人已睡觉,只好明天再打听,将来一有这可爱人儿的片子便去看。

    她翻来覆去,老是睡不着,便披起一件衣服捡出骨牌来过五关,牌还没有和好,又想发气,手一推,许多牌便跳到地上去了。她回头看见圆桌上有几个苹果,便把那小高脚盘移来书桌上,一边吃,一边想什么的把眼注视到灯罩,等把三个苹果吃完,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金边的袖珍本,翻到没有字的一页,拿钢笔细细的写下去:

    我淡漠一切荣华,

    却无能安睡,在这深夜,

    是为细想到她那可伤的身世。

    ……

    还要写下去时,听到楼梯上杨小姐喊“梦妹”的声音,忙关了灯,溜到床上装睡着。

    “就睡了吗?梦妹!”

    这时她同表姊都站在房门口,走廊上的灯光正射到她两人的身上,梦珂眯着眼睛清清楚楚的看见她们。她们没有听到回声,随手把门带关走了。梦珂独自好笑,默想若不装睡,怕又要惹出许多麻烦呢。

    隔壁的两人也睡不着,尽谈那黑姑娘的相貌,声音,还有那戏,顶有趣的要算那开始的“打花鼓”,那丑角的一些唱词,常常还夹上些英文。杨小姐学着那声音唱起来,什么“So

    y so

    y真悲伤……”表姊也学着唱:“那个miss也不想……”的从“打花鼓”中听来的小调。

    “嘿,姊!听你唱的些什么?多么丑!”

    “这是学别人的。”

    “那里面还有许多是骂女人的,那丑角真惹厌!”

    两人尽着咭哩咕哝,像给梦珂催眠一样,她慢慢的就睡着了。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梦珂看见自己的旧棉袍已不暖和,想另做一件新的,那紫花洋绸面子,和蓝大布罩袍,都有点害羞穿出来。表姊们出去时都披上斗篷了,自己只想能花五六十元做件皮袍也好。凑巧,父亲在这天竟一次汇来三百元,是知道她住在姑母家里,要用钱,赶忙把谷卖了一大半,凑足了寄来的,并说等第二年菜油出脱时才能再有钱来,但决不会多……

    她邀表姊同去买衣料,表姊硬作主替她买了一件貂皮大氅,两件衣料,和帽子,皮鞋,丝袜零星东西,一共便去了两百四十五元。表姊还挑剔那些东西的坏处,又把自己的好手套,香水……送给她。想到父亲时,梦珂有点难过,一看钱所剩不多,便请姑母等吃了一餐大菜。

    如此一天一天的玩,梦珂竟把匀珍忘了,还是雅南问着她,才记起已是四五个星期不到民厚里了。她要去又被雅南留住,因为雅南决定第二天动身回学校。在这晚上,他给了一个深深的印象在这还不很见过世面的女子心上。

    他两人从半淞园出来时,天已黑了,雅南对她说:

    “我介绍两个顶有趣的女朋友给你好吗?她们都是中国无政府党党员。”

    她不懂什么是无政府党,却答应了。

    “她们都很了不起,你可以多亲近她们,她们将告你许多你不曾知道的事和许多你应做的事。”

    “真有这么一回事吗?那我们走吧!”

    从一个黑弄里踅入,走进一间披满烟尘的后门,从房里传出来一阵又粗、又大、又哑的歌声,厨房里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厮在低着头吃饭,爬满桌上灶上的是许多偷油婆。雅南走进客堂门,梦珂站在自来水管边窗前,望清了房里,那儿正有两对男女,歌声是那睡在躺椅上的男人所唱出,他的半身被一个穿短裤的女子压着,所以粗声中还带点喘。书桌前面的那一对,搂抱住在吸纸烟。梦珂正不知应如何时,雅南又回转来等她,一边大声的喊着一个外国名字,是梦珂所不懂的。于是客堂里的灯光亮了,四个男女从门边跳出来。那穿短裤的女人双手握住了雅南,用力的摇,口里不断的“同志!同志!”的叫喊。雅南也竭力回敬,手不得空,只扭过脸去接受另外那个麻脸女人的一个用力的大吻。雅南向她介绍时,她已被这些从未见过的这样热情、坦直、大胆、粗鲁而又浅薄的表情骇呆了。她支持着自己,机械的轮流握着那伸来的手。及至看见了那只遍生黑毛的大掌时,忍不住抬起目光,啊,这就是那唱歌的人,一对斜眼!看样子,雅南还最钦佩他似的。

    堆满一桌子的尽是些传单,报纸,梦珂走拢去假装着看,耳里忽然听得那斜眼人说什么:“……明天开会时,自然可以通过。不过,曾做过什么运动没有?”

    “有的,学生运动,在酉阳中学时。”是雅南的声音。

    梦珂奇怪了,张大眼睛望着雅南,意思是问:“见鬼哟,难道你们说的是我吗?”

    雅南回她一个鬼脸。

    斜眼的于是转向她来:

    “来上海不久吧?”不等别人答话又接下去:“你可以常常来此地,这位就是我们的‘中国的苏菲亚女士’。真值得再握一次手的。”一只眼睛似乎是望到那穿短裤的。那黄毛女子呢,正缠着雅南,要他替她预备下星期开市民大会时的演讲稿,听到这里说“苏菲亚”,跳过来又攀着梦珂说话:

    “下星期我准去约你,无论我怎样的不得空。你看,有许多工作未曾做,单说传单就有这么多,这还只十分之一呢!”

    梦珂不懂雅南的扯谎,以及这几个男女发出的那些所谓工作的意义,当他们几人在清检小旗杆时,偷偷的溜了出来,在鹅石的马路上急急的走着,头也不回过去望一望,怕雅南来追。

    第二天为躲避雅南,一清早便往民厚里去了。但民厚里已非早先那样的可留恋!一进门便听了许多似责备的讥讽话。她只好努力解释,小心的去体会。但匀珍总不转过她的脸色。单为那一件大衣,她忍受了四五次的犀锐的眼锋和尖利的笑声,使她觉到曾经轻视过和还不曾用过的许多装饰都是好的。为什么一个人不应当把自己弄得好看点?享受点自己的美,总不该是不对吧!一个女人想表示自己的高尚,自己的不同侪属,难道就得拿“乱头粗服”去做商标吗?……她忍不住回报了匀珍几句才回来。

    后来匀珍向她又修好过,但她半为负气却没复信。一个冬天尽陪着这几个漂亮青年听戏,看电影,吃酒,下棋,看小说过去了。

    但这也并不很快乐,尤其是单独同两位小姐在一块时,她们肆无忌惮的讥骂日间她们所亲热的人,她们强迫教给她许多处世、对待男人的秘诀。梦珂常常要忍耐的去听她们愚弄别人后的笑声,听她们发表奇怪的人生哲学的意义。有时为了她们那些近乎天真的顽皮笑过,但看到她们妖狞般的心术和摆布,会骇得叫起来,拳头便在暗处捏紧。

    澹明也大胆了,常常当着她说出许多猥亵的话,她不能像表姊们拿调皮的样子去处理,只装出未曾听见的样子,默默的走开去。

    朱成,她即使同在一桌打牌,都很少和他说话,因为她并不像表姊们需要如此一个能供驱使的清客。

    那末,表哥呢?是的,她只依恋着晓淞,像从前依恋着匀珍一样。单那态度,就多么动人呀:看见壁炉前的梦珂在沉思什么了,便拿一本书来站在她的椅背边,轻轻拍她的肩,声音细细的,怕骇着她似的:

    “让我来念首诗吧。”

    于是打开书,在一百三十六页上停住,开始念起来:

    在火苗之焰的隐约里,

    她如晚霞之余艳,

    呵,能遣何物

    传递我心灵之颤动!

    梦珂的心微微的颤抖,一半由于受惊,一半是被那低沉的声音所感动,脸便慢慢的藏在一双纤瘦的手中。晓淞乘势坐在旁边的矮凳上,从眼皮上拿下那双手。

    “梦——”早已把“梦妹”两字分开来叫,有时又只叫“妹”的。这声音也像被感动得微微的抖了起来,两道眼光更紧逼到梦珂脸上。

    她竟不敢抬起头来。

    表哥无语的望着,那沉默的动人更超过语言。

    在不可忍耐时,她抽身像燕子似的轻飘的跑走了。

    表哥便倒在她适才起身的软椅上,得意的称许起自己的智慧,自己审美的方法,并深深的玩味那被自己感动的那颗处女的心。这欣赏,这趣味,都是一种“高尚”的,细腻的享乐。

    怕人看出自己的羞愧,大半时候她都找丽丽玩,丽丽一见她不说话,便生气,扳着她颈项问,梦姑在想什么了。

    因此表嫂同她却很亲热起来,常常晚上她在表嫂房里玩,这时大表哥是不会回来的。表嫂是川西人,说起故事,总挂念她屋前的西湖,和她八十多岁的祖母,她在六岁时同年失掉了父母的。表嫂还常常低声向她诉说为了祖母自己忍心让那鲁莽的粗汉蹂躏了的事。

    “难道他不爱你吗?”梦珂问。

    “你不会知道这个的!”表嫂笑了。“你看,近来不常在家了。这是他故意的想怄我,因为他明白我藏在衣服里面的那颗心,谁知我却舒服多了。嘿,梦妹,你哪里得知那苦味,当他凑过那酒气的嘴来,我只想打他。”

    “真的便打了他吗?”梦珂问。

    表嫂又笑了,向她诉说她十七岁做新娘时所受的许多惊骇,以及祖母三月后知道她是怎样用惊哭去拒绝新郎的拥抱时她的伤心……原来表嫂还会填词,她从她那几本旧稿中得知了她的许多温柔、蕴藉的心性,以及她的慕才,她的希望,和她的失意。梦珂心想:如果她那时是同二表哥结婚,那她一定不会自叹命蹇的了。于是便问:

    “你说,二表哥如何?”

    表嫂会错了她的意思,便告诉她,晓淞是如何的细心,如何的会体贴女人……

    梦珂喟叹了,她完全在为表嫂;而表嫂却不能领悟这同情,反以为她想起别的感触,倒竭力去安慰她。

    春天来后,家里静寂了许多。表姊和杨小姐每天挟着乐谱上学校。澹明,朱成,也都有课;晓淞在一个大学里每星期担任两个钟头。姑母不时要在外面应酬;表嫂有丽丽作伴;只有她闲着。她整天躺在床上,像回忆小说一样去想她未来的生活,不断的幻想,竟体悟出自己的个性,认定:“无拘无束的流浪,便是我所需要的生命。”有时她羡慕那些巴黎咖啡店的侍女……有时又把自己幻想成一个英雄,一个伟人,一个革命家;不过一想到“革命家”时,什么梦想就都破灭,因为那“中国的苏菲亚女士”把她的心冰得太冷了。

    澹明想提高她已不热心了的画兴,常去邀她作画,但她已知道了他的轻浮,所以也拒绝他。晓淞也早已不提作画了。

    为了想去巴黎的梦,她在表哥处学法文。

    不久,父亲第二次寄来钱,并附有一封信:

    梦儿,接得你的信,知道你很需钱用,所以才又凑足两百元给你,虽说为数不多,但足够全家半年的日用。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省俭点也好,因为你无能的父亲已渐渐老了。近来年成又不好。我怕你在外面一时受窘又要难过,所以才这样说。不过,你不必听了这话又伤心,我会替你设法,不愿使你受苦的。其实,都是你父亲不好……唉,这都不必说了……

    你喜欢的那匹老牛二月间死了,但又添了好些小羊。有只顶小的,一身的毛雪白,下巴处带点肉红色,不怕人,一天到晚都听见它小声的“咩咩咩咩”的叫。四儿喜欢它,说它像你,于是就叫它作“小姐小姐”。现在一家人谁一提“小姐小姐”都会笑的,他们都念你咧。

    梦珂沉思了,似乎又看见父亲的许多温情的仪态,三儿们的顽皮,以及晴天牛羊们在草坪上的奔走……还有那小白蝴蝶们……这过去的一些幸福日子,多么够人回忆呵!

    如果你还住在姑母家,你就拿这两百元做路费回来也好。我足足有两年半没见着你了。你回来后,要出去时,我也可以送你的。梦儿,你要知道,父亲已不年轻,你莫遗给将来一些后悔呵!

    还有一件很可笑的事。前天你姨母来,当面向我要你呢。我自然没有答应,这是要由你自己的。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