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珂

    梦珂 (第3/3页)

不过祖武那孩子很聪明,你们小时也很合得来,只要你觉得还好,我是没有什么可说的。梦儿,你年纪也不小了呢!

    信纸一张张从手指间慢慢滑了下去,一种犹豫的为难弥漫着;但想起祖武那粗野样儿,以及家族亲戚中做媳妇们的规矩,又为避免当面同父亲冲突,于是她决定不回家,回信只说自己在读书时代,不愿议及此等事……

    回信话说得宛转,心便觉得安妥了一些,几天后便不想到父亲、祖武了。一人玩得无聊时,她想去找表哥,但表哥已三天不在家了。梦珂是如此的寂寞,自己不住的惊诧:难道表哥于自己竟这样的可念吗?……这天夜里出乎意料的接到表哥的一封信,原来为了朋友一件很要紧的事不得空回来,并且也非常挂念她,详详细细的问她这三天的生活怎样……她把这信看了七八次,好半夜不得安睡。

    这几天澹明却老守着她,给了她许多不安和厌烦。

    在没有见着表哥的第五天晚上,她正同丽丽剪纸玩,表嫂在旁边修指甲,轻声的向她说:

    “梦妹,你说对不对?”

    “什么?”

    “昨天在楼下找到的那本旧杂志上说的关于女子许多问题的话,你不是也看过了吗?我说真对,尤其是讲到旧式婚姻中的女子,嫁人也等于卖淫,只不过是贱价而又整个的……”

    “那也不尽然。我看只要两情相悦。新式恋爱,如若只为了金钱,名位,不也是一样吗?并且还是自己出卖自己,不好横赖给父母了。”

    “啊呀!你看,梦姑!你给小人儿的手也剪掉了。”丽丽急了,用手推她,“妈!你等下再和梦姑说话好不好?”

    “好,这个不要了,再剪个好姑娘吧,拿一柄洋伞的,你说,还是提一个大钱包的呢?”于是她又另外剪,并接下去说:“表嫂!你莫神经过敏了吧,遇事便伤心……”

    “你不要说什么神经过敏。真可笑,我也是二十多岁的人,并且还有丽丽,自然应当安安分分的过下去,可是有时,我竟如此幻想,愿意把自己的命运弄得更坏些,更不可收拾些,现在,一个妓女也比我好!也值得我去羡慕!……”

    梦珂听了这些从来未听过,如此大胆的,浪漫的表白,是从一个平日最谦和,温雅,小心的表嫂口中吐出,不禁大骇,丢了剪纸,捉着表嫂的手:

    “真的吗?你如此想吗?你是在说梦话吧?”

    表嫂见她那张惶样儿,反笑着拍她:

    “这不过是幻想,有什么奇怪!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还要说下去时,杨小姐闯了进来,抓着梦珂便跑,梦珂一路叫到屋前的台阶边。阶前汽车里的澹明,表姊,朱成三人都嚷了起来。澹明打开车门,杨小姐一推,她便在澹明手腕中了。杨小姐上来后,车慢慢的走了起来,她夹在杨小姐和澹明中间,前面的两人转过脸来笑,她虽说有点生气,也只好陪着笑脸:

    “打劫我做啥子?”

    “告你吧,我一见晓淞二哥有四五天不在家,就疑惑,问他俩人都不知道,心想明哥是同二哥一鼻孔出气的,他一定知道,不过假使他们安心瞒我们,问也不肯说的,于是我去诈他,果然一下就诈出来了。现在我们去安乐宫找二哥。你,若不抢,你也不肯来,听到‘安乐宫’便不快活了。”

    “他住在安乐宫做啥子?”

    “哈,安乐宫能住吗?他们今夜在那儿跳舞。做啥子,他们在大东旅舍‘做啥子’!”

    大家都放声大笑。

    车过大东旅舍时,杨小姐喊停车。澹明说不能这样进去,但看见杨小姐要发气的样儿,便告了她一个住房的号数,他一人不肯走,其余的都陆续下了车。他们走到一百四十三号门外时,杨小姐先从钥匙孔朝里望了一下,忍住笑才弹门。

    “进来!”显然是表哥的声音,梦珂奇怪了。

    门开了,表哥弯腰在擦皮鞋,镜台前坐一个披粉红大衫的妖娆的妇人,在悠悠闲闲的画眉毛。

    “二哥哥,你——好!还不介绍给我们吗,这位二嫂……”朱成和杨小姐最感着兴趣。

    很明显的那两人都骇着了,表哥连耳根都红了,蹬在椅上的那只脚竟不会放下来,口中期期艾艾的不知在说什么。女的呢,把手掩在胸前,不住的说请坐,请坐。

    杨小姐们得意的大笑,满屋走着观察所有的陈设。

    “你们真岂有此理!这位是章子伍太太,子伍来信要我送她转杭州呢。这是舍妹,这是……她们都太小孩气,没等通报就闯进来了,请章太太不要见怪吧!”

    这种敷衍自然没有效力,反引来许多说笑隐射的讽刺话。那善笑的女人这时镇静下来,拖着一双半截鞋,应酬她所迷恋的那人的朋友们。

    澹明不安的坐在汽车里,觉得十二分对不起晓淞,以后怎好见他,他是那样的嘱咐来!不过一想到如此或许于自己还有益处时,又踌躇不安,要怎的去进行才好呢……

    这时他看见梦珂一人从旅馆里出来,跳下车便跑去迎接。

    梦珂无言的随他上了车。

    问了梦珂往那儿去,车便向家里开了。

    他把梦珂的两手握着,梦珂也随他。

    他向她说了许多那女人的不名誉的事。

    她哭了。这事使她伤心,想起自己平日所敬爱,所依恋的表哥,竟甘心搂抱那样一个娼妓似的女人时,简直像连自己也受到侮辱。

    澹明倒很高兴的一直挽着她到家。

    她拒绝澹明送她进房,一人关着门,躺在床上像小孩般的哭了起来,细细的去想那从前所得的那些体贴,温存,那些动魄的眼光,声音……“呀!他是多么的假情呵!”于是她从枕头底下把前天收到的那封甜情蜜意的信抽出来扯得粉碎,满床尽是纸屑;看见纸屑,心越气了,又把纸屑撒满一地。千怪万怪,只怪自己太老实,信人信得实实的。吃亏,不是应该的吗……如此的自怨,怨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得疲倦,头沉沉的作痛,躺在软枕上犹自流泪。

    这时门上,有个轻轻的声音在弹着。

    她跳起来,用力抵住门。

    “梦!一次,最后一次,许可我吧!梦!我要进——来!”

    听了这柔和的,求怜的,感伤的声音,心又跳起来,身躯无力的靠在门上,用心的听外面的声息。

    “梦,我的梦……你,……你误会我了!……”

    手已抬起,想去开门,但人在这时却昏倒了。

    外面没有听到回声,以为这次的脾气发得不小,一边好笑,一边安慰自己下楼去。

    等梦珂清醒时去看,门外面只有那头走廊上射过来的灯光,映在粉墙上,现着如死的灰白的颜色。

    她反身拿了一条手绢朝外走。

    然而她走错了,直走上后园的亭子才知道。于是她坐下来,亭子上灯光,刺着那哭后的眼睛,她走到亭子后面去。那里树丛中放有一张铁椅,她躺在那张她同表哥坐过的长椅上。眼望着上面,星星在繁密的叶子中灿烂着,潮湿的草香,从那蔷薇花,罂粟花……丛中透出。等梦珂感到冷时,椅背早已被露水湿透了。正想站起身来,忽然听到皮鞋的声音,有人在向亭子这方面来。梦珂从椅缝中望去,天哪!那正是表哥!还有澹明,迎着灯光来了。她屏声静气的躺着,看他们。

    表哥带着非常严肃的脸色走上亭子,把电灯关了,然后冷涩的说:

    “说吧!你有什么说的!”

    “我想你生我的气了。”

    “为什么?”

    “关于梦珂。”

    “你以为你有希望吗?”接着只听见不住的冷笑。

    “不敢说……”

    “哈……哈……”

    “晓淞!请不必如此,令人难堪。不过,我们七八年的交情,难道为一个女人而生隔阂!我是这样同你开诚布公:若你不爱梦珂,我自然可以进行,万一梦珂竟准许我,那你可不要生气!——你说,你的态度到底如何?”

    “哈!你错了!你以为你的机会来了是不是?我告你,章的事,有什么要紧!我自然想得出许多话向梦妹解释。”

    “她如果还要信你的那些假劲,那真是她的不幸!”

    “好,好假劲!我正在得意我的假劲咧!哈……你想打主意,你就干吧!只要你行,我是不会吃醋的。只是那时惹起小杨来,我却不管,她可不老实。”

    梦珂只想跑出去打他两人,但又把两只手叠着压住嘴唇忍耐着,直到那两人笑着走出园子。

    人们正在酣睡的时候,她走回房去。澹明留了一封信在她桌上,她看后用那打颤的手把它扯了。其实一星期来她就害怕这事的发生,每次澹明一人留在她面前时,她便迅速的跑开,因为澹明那局促的,动火的态度,和一些含糊的表白,举动,都使她觉得可怕,尤其是那一双常常追赶着女性的眼睛。不过出她意料之外的便是他竟敢写出这样一封不得体的信。像写给一个已同他定情过的风骚的女人。结果,她觉得她像其他的女人一样,遭这种人的侮辱。她没有比这更伤心了!

    第二天吃午饭时,在这所三层楼洋房里,发生了一点点不平静,这屋主人,中年的太太,公布了她侄女的一封告别信。她写得非常委婉,恳挚,说自己如何辜负了姑母的好意,如何的不得不姑息着自己的乖戾性格的苦衷,她必得开始她的游荡生涯,她走了。每个人听了都感到无可挽回的叹息。晓淞,澹明,更觉怅然,但这是不久的,因为澹明有杨小姐可追随,而晓淞是除章太太外还有两个很有希望的女朋友,所以都说不上这是一个损失。

    三

    她本是为了不愿再见那些虚伪的人儿才离开那所住屋,但她便走上光明的大道了吗!她是直向地狱的深渊坠去。她简直疯狂般的毫不想到将来,在自己生涯中造下如许的不幸。但这能怪她吗?哦,要她去替人民服务,办学校,兴工厂,她哪有这样大的才力。再去进学校念书,她还不够厌倦在那些教师、同学们中的周旋吗?还不够痛心那敷衍的所谓的朋友关系?未必能牺牲自己去做那病院看护,整天同病人伤者去温存,她哪来这种能耐呵!难道为了自己喜欢小孩去做一个保姆,但敢不敢去尝试那下人的待遇,同一些油脸的厨子,狡笑的听差,偷东西的仆妇们在一块……当然,她是应该回去的,不过,她一看到那仅仅剩下的二三十元便发恨,“呵,为什么我要回去!我还能忍耐到回去吗!……”结果,她决定了,她是有幻想的。她不知道这是把自己弄到更不堪收拾的地方去了。

    几天后吧,这女子出现在那拥挤的马路上,在许多穿尖头鞋围丝围巾的小男人,拖大裤脚的上海女人中跑着,走到一条比较僻静的街上,在一个高的竹篱的大门边站住,黑漆的竹篱上可以依稀辨认出几个粉字“圆月剧社”,门内没有人,她大着胆子朝里走。在二层门里那角上的铜栏柜台后忽的探出一个扁扁的脸。

    “喂,啥事体?”

    在扁扁的脸后又伸出一个小后生的头,看样子是当差,或是汽车夫吧,两只小眼睛愣愣的盯住这来访的女客,拍一下扁脸的肩。

    梦珂朝着挂有一块演员领薪的日期并规则的牌匾的铜栏走去:

    “我姓林。”摸了一下口袋,“呵,我忘了带名片……”

    “倷找啥人?”

    “张先生?龚先生?……”那个小后生夹着问。

    “不,我想会会你们的经理……”

    “哈,经理!格个辰光弗在此地。”

    “哦……什么时候可以……”

    “倷是伊啥人?”

    “我还不认识他……”

    “哈……”那小后生的白牙齿露出来了。

    “明天来。”

    “上午……”

    “啥格辰光,阿拉弗晓得,经理来弗来也呒没定规。”

    “哦……那你们此地还有什么办事人,我很想能见一见……”

    “僚到底有啥事体?”

    “劳驾,请去问一声,我姓林。”

    “哈哈……”扁脸把脸笑得更扁了,眼睛只剩一条缝:“阿宝,僚去问声张先生看,说是有位姓林的小姐要会他。”“姓林的小姐”几个字说得分外加劲,又从那肉缝中,挤着两颗黄眼珠,仔细再打量一下站在柜台前的林小姐。

    一会,那小后生一颠一跛的跑出来:“呀——请,小姐!”脸还是笑笑的,导引着朝里走。

    在会客室里等着的,是一位非常整洁的少年,穿一身黑绿色的哔叽洋服,斜躺在锦质的沙发上,悠悠闲闲的望着那边窗台上的花,刚听到门钮响,便很敏快的站起来,还是很从容,闲适得又非常有礼,顺手把那一寸多长的残烟丢到痰盂里,走上两步迎住来客,腰微微的弯着,头就势有点偏,声音是清晰而柔柔的:

    “哦,林小姐,请坐!”

    “冒昧得很,我是有……”

    “不要紧;不过经理不在此地。如若有什么事,我们都可商量商量。”接着递上一张名片,头衔是留美戏剧专家,现任圆月剧社的话剧和电影的导演,名字是张寿琛,籍贯是江苏。

    梦珂向这戏剧专家点了一下头:“对不起,我忘了带名片来,‘林琅’是我的名字。”

    “不要紧,请坐,林小姐今天来,想是有事,或是对于我们近来公演的《少奶奶的扇子》有什么批评,或是这次出品的《上海繁华之夜》的影片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都请你不客气的赐教。或者有什么用得着我们公司或我自己,都愿意竭力效劳。”

    梦珂正憨憨的张着两只大眼审视这生人,在那一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有个很会扇动的鼻孔;在小小的红嘴唇里,说话时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左手是那样的细腻,随意的在玩弄着胸前的表链。呵,领结上的那颗别针,还那样讲究呢!她不转眼的望着这人,心便怀疑到这人以外的一些东西,竟未曾把对面那人说的一些客套话听清楚,直望见那一道同时也注视到自己脸上的眼光,在期待她说话的神情,她才迟迟疑疑的说明她来此地的希望,先是绕着大弯子讲,渐渐就放大了胆,最后这样说:

    “……现在我当然可以不必多解释我自己,将来你总会明白的,因了我内在的冲动和需要。我相信我不会使你们太失望……”

    这事很使这少年导演吃惊,自然他可以答应下来,但他却向这热心于戏剧的女子解释了许多特殊的情形,又再三盘问了这女子的家庭,经济……状况,最后还使她不得不允许他一个如此令人不快的要求:她无声的举起一双手去勒上两鬓及额上的短发,显出那圆圆的额头并两个小小玲珑的耳垂给他审视。这时候,她伤心——不,完全是受逼迫得哭一样。但她却很受欢迎了。他赞美她,恭维她,又鼓励她,愿帮助她,意思是要她知道,他可以使她在上海成为一个出众的明星。他要她明天来,给她介绍石三先生,就是此地的经理。

    她告别时,他把自己的那只白嫩的手递给她,又给她行礼,笑笑的送她出了客厅。

    扁脸也笑笑的替她拉开玻璃门:“倷去哉,林小姐。”

    她出来了,急急的走去,头也不掉过来望一下那黑漆的竹篱。心里昏昏迷迷的,完全被一种嫌厌,或是害怕,或竟是为了欢喜过度的感情所压迫,所包围,以致走不很远,四肢便软了,马路上静静的,没有车,间或有两三个工人提着竹篓过去。她撑着身子在树阴处乱踏着,到路口才雇得一辆黄包车。在车上她忽然想起:“为什么我不可以向姑母借债呢?”但一种负气的自尊鼓励了她,车子一直拖回一条小弄里了。

    夜色来了。梦珂从小板床上起来,轻轻一跳站在桌子旁边,温温柔柔的去梳理鬓边的短发,从镜中望见自己的柔软的指尖,又拿来在胸前抚摩着,玩弄着。这时她被一种希望牵引着,忘了日间所感到的不快。她又向镜里投去一个妩媚的眼光,一种含情的微笑,然后开始独自表演了。这表演并没有一个故事或背景,只是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向八寸高的一面镜子做着许多不同的表情。最初她似乎是装一个歌女或舞女,尽向着镜里的人装腔作态,扬眉飘目。有时又像一个贵夫人尊严、华贵……但贵夫人、舞女的命运都极其不幸,所以最后在一对凝视着前方的眼里,饱饱的含满一眶泪水。真的,并且哭了,然而她却得意的笑着拿手绢去擦干眼泪:“真出乎意料,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哭得出来!”

    第二天下午,她高高兴兴去到圆月剧社,她已想好应当用怎样的态度去见经理,并那些导演,那些演员们。

    刚刚走进门,第一个迎着她的,又是那扁脸;那嘲笑的滑稽的笑,开始便触了她一下。

    “呵,僚又来哉。张先生在楼上,从这门转过去,楼梯口有阿二,伊会引僚去……”

    于是她踅过身走,故意把这笑脸忘掉。她走进办公室时,真的,她居然能够安闲的,高贵的,走过去握那少年导演的手,用那神采飞扬的眼光照顾一下全室的人。有个瘦子走拢来,眼睛从一副大眼镜上面来打量她,一边向张寿琛探询这是否昨晚所说的那人。张寿琛便介绍,这也是一位导演,还是上海有名的文人。可惜她没听清名字,大约是姓程或姓甄吧。她虽说很不喜欢那眼镜上面的看人法,但她不能不也很大方的谦恭的去接见。在这当儿,张寿琛出人意表,而她确确实实的听见他正打着上海腔向那瘦子说:“阿是?年纪弗大,面孔生来也勿错,侬看阿好?”

    那瘦子向她望了一眼,连忙点头:“满好,满好……”

    这把她骇痴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应该,当着她面前评论她的容貌,像商议生意一样,但她不曾喊出声来,或任性的申斥几句,只忍着气愤,羞惭竟把她弄得麻木了,她不知应如何说话和动作了。

    几个吸香烟的妖妖娆娆的妇人走来攀她说话,她竟不会用她活泼的本能去应付,怕人纠缠她反退到室外的走廊上去。

    张寿琛拿来一张合同要她签字,她还没看明里面的意思,糊里糊涂的就签上了。后来一位姓朱的穿短汗褂的先生,把他编的《圆月月刊》送过八九本来,还夹上一张名片,她才觉得轻松了许多,道了一声谢,拿着这几本书,退到一边去独自的假装翻书。但不久又走来一个形似流氓的洋服少年,靠在她对面的沙发上看她。这时她真狼狈不堪,不知自己变成了一个什么东西。一举一动都觉得不好,眼也不敢抬起望人,她想:“回去吧,我回去吧!”她是这样想回去,不过她却留住了。张寿琛走来把她引到间壁的一间房子去,很不客气的递给她四张十元的纸币。她说她无须乎这个,但这是薪水,如她不拿,便应该挨至十五号在那柜台边用条子向那扁脸兑取了。于是她还得向人道谢。她问是否可以回去了。自然的,她的行止不能由自己了。张寿琛说晚上拍影,她可以来看看,那位甄(?)先生还想请她今晚拍一个不很重要的人物试一试,还说他决定为她编一个剧本。因了她那瘦削,她那善蹙的眉峰,还得请她做个悲剧的主人公呢,一切的情节他都已想好了。但今晚她却不能拒绝那甄先生的请求,先做一个不重要的角色。

    这天,无论在会客室,办公室,餐厅,拍影场,化装室……她所饱领的,便是那男女演员或导演间的粗鄙的俏皮话,或是那大腿上被扭后发出的细小的叫声,以及种种互相传递的眼光,谁也是那样自如的,嬉笑的,快乐的谈着,玩着。只有她,只有她惊诧,怀疑,像自己也变成妓女似的在这儿任那些毫不尊重的眼光去观览了。

    她竭力镇定自己,为了避免受窘,故意的想起不关紧要的事。她想到晚上她便拍影了,她实在希望有一个人来告诉她所演的剧情,以及她所扮演的角色,所演的地方……于是她走进去问张寿琛。这位张先生想了一想,才弯腰到桌下,从乱报纸堆里翻出一张《申报》给她,那上面登载着一篇名叫《真假朋友》的影片的本事。她看了,算是模模糊糊的知道了一点。

    吃过饭不久,张寿琛把她引入化装室。那里坐了七八个对着镜子在搽油的男女。她坐在第三张凳上,一个受了导演吩咐的少年男子走过来请她洗脸,替她涂上那粉红色的油,又盖上一层厚厚的粉。她看别人时都是那样鲜红的嘴唇,紫黑色的眼皮,所以她也想到自己的面孔。她走到大镜子面前,看见被人打扮出来的那样儿,简直没有什么不同于那些站在四马路的野鸡。但她却不知为什么还隐忍着受那位甄先生的引导,去扮一个角色。她随着他走入拍影场时,水银灯都亮了好久,布景是一个月影下的花园,她应当同一个女演员,像朋友一般从黑处扭扭捏捏的跑进灯光辉煌地点,在一张椅上挨挤的坐着,十分高兴的讲着故事,当另一男演员走拢来,她便应当带着一种知趣的神色悄悄的避开。这便完了。甄先生临时把这三个演员教着,并且做样子,最后朝她说:“勿要怕,侬试试看好了。”于是她和那女演员站在没有亮光处,预备向前;甄先生坐在一张藤椅上,大声的向她们喊了一声“跑!”然而,在这一瞬间,出人意外的,发生了一种响动,原来这个可怜的新演员骇得晕倒了。

    当她清醒过来,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她非常伤心,但她强忍着,只把泪水盈溢的眼光看她的周围。

    张寿琛走拢来低声慰问她:

    “受惊吗?”

    “不。”她回答;“不要紧,这是我的旧病……”

    甄先生问她可不可重新来演。

    本来,仅仅因了伤心,就够她拒绝这逼迫的要求了,可是她却应诺,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竟这样的去委屈自己,等于卖身卖灵魂似的。

    甄先生于是又开始喊“跑”,拍影机也开始映摄。

    她忍着,一直忍到走出这圆月剧社的大门。在车上,才放声——但又怕人听见的咽咽的极其伤心的痛哭起来。

    以后,依样是隐忍的,继续到这纯肉感的社会里去,那奇怪的情景,见惯了,慢慢的可以不怕,可以从容,使她的隐忍力更加强烈,更加伟大,能使她忍受非常无礼的侮辱了。

    现在,大约在某一类的报纸和杂志上,有不少的自命为上海的文豪,戏剧家,导演家,批评家,以及为这些人呐喊的可怜的喽罗们,用“天香国色”和“闭月羞花”的词藻去捧这个始终是隐忍着的林琅——被命为空前绝后的初现银幕的女明星,以希望能够从她身上,得到各人所以捧的欲望的满足,或只想在这种欲望中得一点浅薄的快意吧。

    一九二七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