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中

    暑假中 (第2/3页)

缝上去两朵大水钻花,在煤气灯底下耀着,一定漂亮透了。只是头发,玉子用几根粗钢针把它烫得蓬蓬卷卷的,又勒上一条花缎带,自己不表演跳舞,这样梳着好像不合适。观众呢,她自己不知到底希望多些好或是少些好。人太少了会减少兴味,但又怕一看见那密密的人头,心一慌,唱不出,那才坍台!不过这大约还不至于吧。平时在课堂,不也有过许多人来参观,来视察,自己还不是照样领着学生唱吗?可是万一在唱的时候,要咳嗽起来,可真无办法……

    于是她试着咳起来。

    承淑一听到咳声,忙着问,又赶忙唤田妈烧开水;一看抽屉里昨天买的白糖剩得不多,于是又叮咛要记得买白糖。这是承淑小时学来的一点常识,白糖水润肺,吃了可以治咳嗽,于今就拿来应用在嘉瑛身上了。

    等到一切应用品都预备好,已是八点了,嘉瑛一直醒着躺到这时候。留宿在志清房里的梁玉兰和赵少芳调好嗓音唱《汾河湾》了。嘉瑛打着半官腔大声叫:

    “好得了不得!”

    唱戏的声音被打断了,引起一阵哄笑,又传来一句清脆的说白:

    “小姐,好起床也……”

    两边房里都打起哈哈来,于是隔着房间高声问答,相约着同时起床。嘉瑛把自己买来的鸡蛋送过去三个,是给赵少芳一个人的,因为她晚上也上台,听说鸡蛋是提嗓的。

    几人正忙着用香胰子涂满脸洗擦着的时候,玉子和娟娟两个从娟娟家里坐着人力车来了,一进大门,田妈便忙着大声向里通告,顺儿忙着喊先生,行礼。德珍穿着一件短小的红汗衫,走到房门口,跳着嚷:

    “唉!天呀!简直打扮得像个狐狸精了!”

    来的两个人拥到她房里,春芝也嚷着。

    后院传出带笑的叱斥声,这声音很平常,因为她们一进师范就同学,有的在高小便非常相好了,她们之间是毫不要客气的。

    “滚进来给我们大家瞧呀,玉!”

    梁玉兰已跑到前院,几人扭着笑着一路进后面去了。

    德珍就跑去打开衣箱,把最新缝的几件出色衣服瞅着,不知穿那件好。心里怅怅的,眼前只晃着适才的那一对人影。

    “真像妖怪,一身配得红红绿绿,你以为那就美吗?”春芝特意拿话来安慰她,因为从那忽然的沉默中,她懂得她的意思。

    后院也在评论着那两身同样的衣服,那是仿照上海的流行样式,但在本县裁缝手里,只做得如省里漂亮人所穿的那样,短短的衣裳,配着长裙,周身镶着什么花边呀,珠子呀,许多刺目的小东西,肉红色的袜子底下衬上一双兰花缎鞋。志清一见就喊起天来,问她俩怎么敢在街上走,打扮像新娘一样,不怕人家追着看吗?“你们自己看,涂着那样多的胭脂!”

    赵少芳问她们是走来还是坐车来,听说是坐车来的,就取笑说,两人坐在车上,车夫沿路大声吆喝,车在窄窄的街上慢慢地歪歪斜斜地走,两边商店的柜台上,一定趴着许多人,仰起头来呆呆地看……两个打扮得如此好,不像两座活观世音被抬着游街吗?

    被嘲笑的两人是不会为这些生气的,有时还把别人不尊敬的态度撇开,只听那赞赏的言词,在心底反映出愉快的微笑。这时她俩毫未感到不快,只从那些笑她们的人堆里跑开,嘴里也不知说些什么。

    承淑说,这样装饰实是不该,走出去简直不像是教育界的人。但她忘了,在嘉瑛的服饰上,她自己也很精心在出着花样呢。

    嘉瑛只注意那满头蓬蓬松松的头发,觉得既粗,又乱,便用手频频摸着自己的那又柔软、又光滑的黑发。

    礼堂的挂钟打五点的时候,她们早已把晚饭吃过,穿着各人的新衣,(承淑依旧穿着白夏布衣裙,志清穿一件洗旧了的白竹布衫,和一条四季都穿的黑华丝葛裙。)站在院子里等田妈去雇车。在这里面,玉子算顶小,也顶活泼,那发光的神采配着鲜艳的衣裳,耀目极了。嘉瑛呢,她一身淡色的装束,配她那纤瘦的腰身,淡白的脸颊,和那轻佚的举止,连德珍、春芝都觉得自己减色了。至于年长的赵少芳、梁玉兰,不管怎样修饰,在颜面上,神态中,已经是快憔悴的花了。

    她们到武陵中学时,那里挤满了一客厅的什么招待员呀,后台管理人呀,演新戏的,玩火棒的,帮忙的,看热闹的……这都是各个学校的教职员。筹备会朱先生把她们领到自己的房里去,那里有几个年轻人,朱先生托他们招待,自己忙着照顾别的去了。

    听到前面已经开演了,她们的心都悄悄打战。及至自己上台了,幕布一拉开,如雷的掌声吼过后,反倒安定了,只留意又留意自己的一举一动。等第二次掌声再响时,便像得救了一样,快乐地笑着,握住那第一双伸过来的手,这笑是平常不常有的。在后台的人的眼光,比台下的观众更厉害的盯着她们的后影。

    总之,游艺会令许多人感到愉快,忙着看的,忙着被人看的,好像这会一开,就像信神的人还了一场心愿一样。

    夜深了,她们几人乘着朦胧的月色走回学校。露水很重,都觉得有点凉,便两人两人地挟紧着走,但各人的脸上都发着烧。夜是静静的,因为不太热,人都早睡了。她们静静地走着,谁也不说一句话,都在细细地回味自己最出色的那一刻。

    到学校后,志清第一个不能忍受那沉默了。

    “喂!怎么都不做声?你们说,今天谁的风头出的顶足?”

    “你为什么不去出风头呢?我是被别人逼得不得已,今天唱得糟透了。”只有赵少芳回答了她一句。这谈话不能再延续下去,因为所有的人都似乎很疲倦,踅回自己的房去了。玉子和娟娟睡在嘉瑛的空床上,因为她俩从前的铺,让给赵少芳和梁玉兰了。玉子含着笑,弯着腰,清检她的舞衣,薄纱,薄鞋,和绕在身上的那些放亮的东西。及至自己身子倒下床去,触着温温的柔柔的娟娟的手腕,不觉就用力拥着,并恣肆的接起吻来。似乎如此,才可以使那兴奋到快要发昏的脑子清醒一些,因为,从这吻上,无形中宣泄了许多不愿向人说的荣誉和欢愉。娟娟只格格地笑。

    承淑看见她们如此闹,嚷着要禁止。然而她也想起了一件事,便凑过头去,悄悄地低声说:

    “你真美透了,在她们中,你是一个不凡的仙子,我听你唱‘……良辰美景奈何天……’,再看你那眉目的表情,我真以为你便是杜丽娘了,也许那曲中人还不及你好看呢。”

    说过后,她把脸更凑拢去,嘉瑛的呼吸轻轻触到她的左颊,她微微地觉得有点痒,似乎含有兰麝之香,她慢慢地把自己的嘴唇,印到那更其柔腻的颈项上了。

    五

    然而意外的,嘉瑛却毫无表示,翻转身朝里睡着了。

    不知为什么,这空前的盛会,许多人疯狂般准备着的,疯狂般享有着的,却在并不善愁的嘉瑛心上留下了一条空隙,这空隙满填了寂寞。本也兢兢业业地努力着,愿热心的观众们赞一声好,并且也很满足自己的装束和嗓子,以及那震耳的掌声,追逐的目光。不过当那极度兴奋的感情达到顶点时,她便恍惚了,似乎这热闹已离去好远,只剩一种很凄清的情绪。她听到别人的笑声都生气,以为别人不过是想给她难堪。所以当承淑奏起那赞美的调子,她便厌烦着,认定这只是一种虚伪的游戏。

    “嘉妹,怎么了?嘉妹!”

    把那从腰边伸过来的一只手扳开后她便拖着声音说:

    “求——你!好不好?莫闹我,我实在要睡!”声音中含有无尽的不耐烦。

    其实她是把眼睛大张着的。她看见那舞台,看见了一切:许多张脸,许多的声音在帐子上闪着,耳朵边传着;那和善的言语,那殷勤的款待,那有力的眼光,那真诚的赞誉……是令她不忍忘记的。但游艺会已经过去,以后不知到几时才再有。也许那时情形不同,别人会不会再来约请她?即便再约请了,又有什么意味呢?于是,懊伤着,有点想哭了,懊恼着原来就不该去。

    不过这懊恼不会走到极端,因为时时又有浅浅的微笑浮上她的脸。

    嘉瑛竭力保持这新有的一种圆满里含着缺憾,缺憾中又充满了愉快的情趣。她常常一人躺着,或呆坐着,玩味着这一切。承淑却感到不安,觉得别人厌烦她。先还疑心嘉瑛莫不是同春芝好去了(因为德珍出去后,她曾陪过那“失恋者”玩),后来看出两边都无心。又以为她或是在想家,要回去,又无伴,生气自己把她留下来?但嘉瑛并不是如此有涵养,她始终未说过这样的话。既然这都不是,那无论怎样,总是自己不好,讨人嫌!她想尽方法去试探那颗隐秘着的心,结果呢,总是失望;有一天,嘉瑛又不理她的时候,她握着她的手。嘉瑛觉得那沉挚的眼光,和自己手上感到的压力,便柔顺地把身子倒向她胸前,承淑便拥着她叫道:

    “爱我!我要你爱我!”

    嘉瑛本是爱她的,现在依旧爱她。然而在这时,一听到这爱字从承淑口中流出,忽的涌上许多模糊的辨识不清的可爱的面孔,心也像戳进一根针似的痛了一下。她觉得这爱字,承淑口中的爱字明明喊醒她,让她明白那些面孔只是一朵睡在湖中央,可望不可及的白莲。于是她仿佛感到,使她离开那终日不期然便想到的一切,只是为了承淑!她便把身子挣正,大声地叫:

    “老是这句话!我真听厌了!”

    在拥抱中感到幸福的承淑,逢着这不意的盛怒,也有点生气了,想趁机会发几句牢骚,一泄近日来的抑郁,但一看嘉瑛那强项的脸色,便气馁了,若真同她闹翻,她一回去,自己一人怎样度过以后的寂寞时日?所以她只好柔声再去哄她:“嘉——妹!”

    “请你饶了我,让我一人安静一会儿!若是嫌我爱你不厉害,自有厉害的在,你另外去找也成!”似乎这话还不能消解那气愤,一住口便把脚一伸,把相隔不远的一张凳子踢倒了,又补一句更有力的:

    “我真不耐烦!”

    承淑直想跳起来,扑过去,扼住对方的喉咙,为什么如此乱噬人!但她却用比恼愤更大的力量来压制自己,只瞪起眼,咆哮着。

    平日这脸上,已铺上不少痘瘢,不过有一种永是和善的笑,给人的印象,总是一副颇不丑的脸,令人可亲;但这时急了,为了气,为了恨,为了忍不下心去做一些可惊的痛快的事,把脸气得绯红。那不明显的痘瘢特别红起来,眉毛倒竖着,口张着很大,变得很可怕了。嘉瑛一看更生气,这丑陋的印象就更深地刻在她心上。

    “像个鬼!你去照一照镜子,看我说错没有?”她把眼光抬得高高的,不愿停留在那副曾相亲的脸上。

    于是这个更气了,无论怎样想不要太任性,但骂出来的话,不差于落在自己身上的。

    还是春芝和志清不过意了,才一人拖着一人分开来劝慰。

    承淑已不再恨嘉瑛,只伤心地伏在竹床上抽抽咽咽地哭,泪水湿了竹床一大片。

    嘉瑛是无须乎要恨承淑的,只依旧焦烦着用扇把不停地敲着桌缘,像要把心中所有说不清的懊恼,都在这使人一听就感到不耐烦的单调声中敲打尽净。

    但一到晚上,还没有等到睡觉的时候,两人又互相忘掉了先一刻发生的事,互相饶恕对方的粗犷,冷酷,因为她们还非常相爱着,还不能不相爱的缘故。

    六

    这样相爱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地延续下来。既然不会凭空闯进一个更令人爱慕的角色,而谁也不觉悟这勉强安慰自己的感情关系,并不能满足那真真的欲望。德珍和春芝也是好一天歹一天的挨到快结婚的那一天。无论两人相吵时,曾怎样发誓,说宁肯拿流血来解决,但这只是相吵时说的下意识的话。德珍一面敷衍着这方,一面在积极的预备那简单的嫁仪。春芝呢,只时时发出冷嘲,向别人说德珍那急于结婚的可笑心理,但整天又在帮忙那人绣手绢上的花,绣鞋上的花,难道她不曾想到这手绢这鞋都是预备给一个男人去享受的么?

    德珍的婚事,把这寂寞的假期变成热闹的了。每天总有两三个来闲谈的客,听说德珍预支了下学期许多钱,买了不少不常见的东西,看到那堆满一床的零星什物,便拿来做闲谈的资料。德珍非常高兴招待这些客;中午待客,花十个铜子买一碗好吃的面,总是舍得的,田妈便跑到德珍处去取钱。德珍把这些来客的名字列入请帖内,于是这些人又商量送礼的事,怎么把礼物送得漂亮,又投合别人的心,并且又经济。

    请帖是先打好底稿,拿到自立女学请承淑写的,据说那预备做新郎的明哥已快活得无力执笔了。德珍终朝也是慌慌张张的,时而跑到那新租的房子去,时而跑回学校。学校附近的一些人,知道她在忙着出嫁,都悄悄议论这开通过分了的事,一看见那帽上的花影,便会意的一笑,并且说,前一年也有一位大张婚筵的教师,不知道姓名,结婚没到第三月,小孩便抱到怀里了。后来自己不好意思,才没再到学校来了。

    承淑郑重地替他们一份一份的把请帖写好。结婚的前两天,那一对新人,各拿着一半,喜孜孜地满城跑,跑这家又那家,直到夜晚才算没遗漏一处,都送到了。接到请帖的,更喜孜孜,因为看到这忙着亲自来下请帖的新人觉得非常可笑。

    婚礼是借久大精盐武陵分公司的一间大厅堂举行。新房设在临街楼上靠东边的一间,楼房带点洋式,布置起来,也颇可观。这天一清早,德珍便同志清从学校来了;明哥刚从那张新床上起来,穿一件短褂,在整理花瓶中的花。德珍从后颈涌起一片玫瑰色的微红,当明哥狠狠地望着她的时候,她觉得那眼光从她灵魂中取去了什么东西一样。志清也把眼光瞥到那一对正局促含羞带笑的面孔,心想:“真的便是新人了吗?平日早已相熟到什么话都可以谈的。”但刚一想到,一种凄惨的感情把她的心紧紧罩住了。她来回在心里不住地说:

    “别人是如此相好啊!”

    吃过早饭后,来了许多客,明哥下楼在厅堂侧面的一间屋里待客。新房里涌进一些德珍的朋友,是几个几个结伴坐洋车来看婚礼的。不一会,承淑和嘉瑛也来了。嘉瑛穿着那夜开游艺会穿的那件衣,为着庆贺,在胸前佩了一朵深红的大丽花,来后又在花下簪上一条粉红色的缎带,带上写着“女傧相”三个字。另外一个女傧相便是更活泼的玉子。两人一见,握着手,互相问着等下傧相该做些什么,才算称职;还问新娘,新娘也在踌躇自己所扮的角色,怕失礼,又怕不大方,连拖着纱走那几步路,都不知道该怎样才不会使人觉得这仪态只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

    楼下客房里的一些客,把惟一的纱马褂都穿了来,一听婚礼要挨到十一点,便都把长衫也脱了,摇着大折扇,扇面上有朋友或熟人画的一些菊花梅花之类的东西,或在《随园诗话》上抄下的几首诗;有的一面印了近三十年新割地的《中国全图》,一面印着详细的“二十一条”;嘴呢,忙着谈话,忙着嗑瓜子,话说急了,瓜子壳便直喷出来。他们都很会笑,不懂客气的。这十几个客中,有的是耸着尖尖的头,有的怀着膨胀的肚。有些是修养得有很好气色的年轻伙子,但都是小学教员这一流。他们和楼上的教员们,有许多相识,只是没有机会使大家互相熟起来,这婚礼便是顶好的一次可以撮成许多朋友关系的美会,然而主人却偏要把他们分开接待,楼下的那些客人只能从窗眼中拿眼光去追逐那一个一个走上楼梯去的苗条的后影。

    音乐队到来的时候,刚打十一点,许多人麇集到厅堂,等一个还不见来的证婚人。新娘一听到乐队的号声,心就跳起来,也不敢多说话,只拿指尖去摩挲那披在身上的薄纱。两位女傧相也很紧张,忧心忡忡,不知扮演的是一出什么戏,时而对着镜子拢一下额前的短发,时而拉扯一下自己的衣裳,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勉强打着笑声闲谈,好像真的无所在意一般。这时女客们有好多下楼去了,新娘向少数比较更相熟的朋友请求,求她们在行婚礼时,千万不要惹自己发笑,因为这些人在高兴顽皮时,是没有什么遮拦的。

    什么都预备好了,新娘由两个女傧相扶着从梯口走向厅堂。所有的眼光齐集在一处,新娘比较镇静,口角边挂着一丝微笑,坦然地把眼光放到前面。两个年轻的傧相更不敢望到那些正注视自己的男宾的那边。等到第二次的乐声停止,赞礼的开始拖长着声音喊着。等到什么手续都办了,跳上两个戴墨晶眼镜的贺客,发表冗长的演说。新娘很生气,站得太久了。女客们不喜欢听演说,都感到疲倦,用手绢捂着嘴暗打呵欠。好容易盼到最后的奏乐,新娘就由许多人拥着上楼去了。一到房里,新娘把捧在手里的花束掷到床上,又扯下头纱,喊了一声:“唉,苦死我了!”她脸上愉快的光彩却不能隐藏;接连便引来了许多调皮的话。

    在筵宴的先一刻,那些没有走的老少男宾偕着新郎上楼来了。这闹房的玩艺儿,在轻薄中感到趣味的男性,似乎都不愿废除。这群自称武陵的维新人物,在所谓新式结婚中也不忍弃置这陋习。房子本不小,但装了这多人,就嫌挤了。女宾紧紧挨在一块儿,有的两人坐一张凳上。新人没奈何,为着敷衍,两个人握了一下手。再要求合唱时,新娘推说这几天咳嗽,嗓子坏了,不能唱而坚决拒绝了。于是就讽笑着关于咳嗽的故事,还说了许多另外的谑而不雅的笑话。他们又要求两个女傧相按风琴,一些年长的女教员帮着反对;以后就由一位顶会编故事的三十四岁还没尝到女人滋味的男宾说了一个“老等”的故事。

    故事的大意是这样:在一个很大的池沼里,那里生长许多芦苇和美丽的小草和小浮萍。燕子们,小鸟们常飞到那里唱歌。因为那里有许多好看的鱼,所以又常有许多欢喜鱼的滋味的鸟类聚集在那里。“老等”便是这鸟类中的一种,它们长得像灰鹤,顾盼之间,带点傲世的态度。也许就因为这态度,或许因为它没有勇气尝试,去寻找它所喜欢的鱼,它永远只呆呆地站在水池中央,看着别的鸟一次又一次地把鱼衔走,它心里只是羡慕,只是梦想那鱼会自己献到它的口中来。但结果,不知站了许多时,它从辛苦中感到懊恼,从懊恼中觉悟到那是得靠自己去找的。于是它忍着气,弯下长颈,然而鱼已被那些勇敢的鸟抢尽了。现在它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故事当然未给人以愉快,且都不再感到兴味了,所以喜筵不像预计的那样热闹。

    七

    自从德珍结婚后,学校里的空气更使人感到沉闷。德珍很少再来玩,春芝常常几天不归家,住到一个更小的市立女校去了,那里也有两个朋友。不久,春芝便又同其中的一个相好,并因此忘掉那曾经流过的许多泪。德珍的心也完全放在那整天拥着她的那人去了。因为没有事做,太闲,志清整天睡觉,不出房。田妈看到近日的饭常常剩了许多在饭桶里,想不出这减食的原因,因为天气不算太热,应当多吃才对;顺儿也不愿意,她妈老是把前一天的剩饭给她吃。街上卖面的把木榔敲得震天价响,也不见那两扇关得紧紧的庙门打开,卖瓜子、花生、椒盐糤子,五香豆腐干的赤足小孩,早就不再停留在这门前了。若不是庙门旁还竖着一块用八分书写着的木牌,标明是学校,无论什么人见了也不会留意,以为这里只是一个很少香火的旧庙而已。

    住在这庙里的几个人,似乎脾气都变得很坏,志清老把口抿着,无言的在外间房吃完饭就又睡觉,账不收,利息也不管,房子里的灰尘也任它堆积着。嘉瑛呢,也很急躁,什么事都使她生气,从先喜欢看小说,现在书本丢到茶几下、床后面去了,整天找一些微小的事故骂人,后来一起床就跑到娟娟家去,打牌打到晚上才回来;直到不好意思再去了,便跑到别处去。庙里整个的寂寞就由承淑一人承担。起初她还怨嘉瑛,有时也想出去玩,但慢慢就什么也不能掀动她那被寂寞浸透了的心。那灰败的梁柱,黝黑的殿堂,不平正的瓦檐,和充满凄凉悄然而来的微风,她觉得这真是一座无人的荒庙,她似乎是一个皈依了的正在忏悔着的尼姑,整天用一颗微弱的心,无言地对天凝视。天空蔚蓝无际,有时涌上一团一团重重裹着的云堆,云边被阳光耀射着,放出刺目的明光。但一转眼,云吹散了,有一两只飞鹰在蓝天下盘旋。直至眼睛很疲倦,头也仰痛了,才阖上眼漫散地想到一些往事以温暖这一缕凄柔的愁思。

    开始她看见一幅比佛爷还慈祥的面孔,一对满含爱意的眼光,紧紧把她瞅着,带着怜悯,穿透了她的心;这脸极像她母亲,又像那画上的圣母。她想扑过去,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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