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中

    暑假中 (第3/3页)

脸像迅速地变了,这才真真是她母亲的影子:侧身坐在火盆边,揉着一双干枯的手,大颗的眼泪在火光中抛到地下,为她讲述那失火的惨事——在刚怀着她的那年,老鸦山的土匪忽然来打劫秋水村。秋水村有一百多户人,大半都姓褚,是她的同宗。秋水村的人从来不敢得罪一下那老鸦山的弟兄的,在路上碰着,在镇上遇着,总是很和气地让过一边。这次来打劫,自然是毫无意气在里面,完全是为钱财而来。但是秋水村的人却非常气愤,不知觉中,毁了六七条山上下来的汉子,老鸦山的土匪连一个钱,一件衣裳,一撮谷子都没抢走。但没等秋水村的胜利的筵宴开完,老鸦山的人又来了,是在夜里。吃晚饭时这边得了信,村长说,男人一个不准走,得守村,女人呢,愿意躲一下的,就散往邻近的地方去住一夜。谁也断定秋水村是决不会被打败的。壮年人都摩拳擦掌磨着刀;女人也不怕,只有老年,少年在晚饭时悄悄走往村外。一些能够操作的女人都愿留在村里看热闹,谁也不会想到会有什么惨痛的后果。那时她父亲扶着她祖母和母亲走出村子,暮霭模糊了晚景,漫天飞着归家的鸦群。母亲无语地走在田塍上,祖母艰难地跛行着。父亲站在一棵老桂花树下目送着她们。还没走到一丈远,祖母颤声地要儿子也一同走,他是连杀鸡的力气也没有的,一个读书人。但她父亲回绝了,含着微笑安慰那两婆媳。这晚闹了一夜,她母亲和她姨父姨母站在对面山上望,只听见喊声震天,火把照耀着,也分不清是哪边的人。到四更时,人声稍低下去,她们的心也比较安定,以为土匪一定完了。不过忽然熊熊地冒起大火,先是浓浓的烟,接着连燃烧的爆响声也听见了,她母亲昏了过去。中午火熄后,还不见她父亲来,姨父便陪着母亲回到那完全烧焦了的村子。满坪满坝躺着血迹模糊的尸体。墙壁依然立着,墙外面堆了许多被烧后又被砍死的女人。门成了洞,屋宇也分不清,瓦砾遍地,一处一处燃着余剩的火和烟。走到自家门前,只是一片碎砖破瓦的荒场。姨父苦劝不必再看了。最后她父亲的尸体被找到了,在后屋的腰墙边,三个烧焦了不全的没有烧透的肉体,三个人紧紧把抓着手,笔直地躺在墙根。那小的是她叔叔,那驼背的是她的堂伯。从此,秋水村便败落下来,那夜逃出命来的三十几个和躲在外面的一些妇女老小,还不到一百人,复仇的事谁也不能再计较了。她便在这厄运中出世,生长。母亲终年愁眉不展,直到死去;也是八九年前的事了。她眼睛张开来往前望着。

    她似乎看见那火,那烧焦了的土地。烧亮了天的大火,一大团一大团地直向上窜,吐出千万条火蛇,这火蛇仿佛正朝自己奔来,于是她失声大叫了。

    喊声响彻了空梁,空梁上浮着一层淡淡的惨寂,一个可怕的景象压紧了她的心,她忘了嘉瑛已出去,及至“嘉妹”的呼声快吐完了,才明白这学校现在是空的了。

    现在她只想能有那末一个人,把她从悲苦中拯救出来,往日的生活太凄凉了,现在的沉闷比往日更难堪!以后呢?更渺茫得不敢去想,自然决不会有幸福的。哪里会有如此的一个人,能爱她,体会她,听她诉说那曾经有过的凄清的心,能陪伴她走向生活的正路。她似乎又少这样,又少那样,她简直羡慕起德珍来了。

    于是那披着纱,放着幸福光彩的德珍的影子出现了,并且那“老等”的故事也在她脑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带着微红的光润的面孔蓦地跳上她的心。她是爱过那面孔的,那是她的表哥。也是在一个夏季,她在高小念书的时候,住在城里表哥家。表哥刚放假回来,穿着短短的白竹布制服,头发蓄得很长,蓬在头上,找着教她认ABCD字母,在无人时便轻轻捻她的手。有一夜,两人不期在屋后大院中遇着了。他把她引到稻草堆边,家里人看不见的那边,他轻轻的拥着她,她那微微抖着的心体味那伸过来的一只灼热的手,以及那使她迷惑住了的甜蜜的吻。他连说:“妹妹!我喜欢你!我一定要娶你!”她自然也忘形了,任他搂抱,也说:“我也喜欢你,哥!”但当他去脱她衣服时,她为一种羞惭惊醒了,她用力挣脱,跑回家了。第二天她就离开了城,那时她母亲还未曾死。后来她到武陵师范,表哥还从省城里写来许多满含情爱的信,而她自己却始终找不出一点勇气敢于再向表哥说:“我也喜欢你,哥!”若是这时母亲还没死,自然会有人做主。现在呢,唉!表哥已做第二个儿子的父亲了。

    想到表哥,就更觉得表哥可爱。其实这时的表哥已变成黝黑的中年男人,好吃酒,又好打牌,是一个不好的父亲。

    和表哥同时想起的,还有一个矮小的、不甚好看、没有脾气的小学教员,但现在他是属于她的一个同乡,一个也是很矮小的姑娘了。那时她快毕业了,她很苦,母亲死了几年还不得葬,自己的衣食都缺,这位好男人曾托人自荐,她也动心;但听了旁人的话,说这趁机而来的好心不可靠,而且卖身葬母的忠孝思想正为一种她还不能完全懂得的新潮所冲击,于是又辜负了人家的一番美意。现在想来,在感情上,人情上,也有一点悔意。

    令人懊悔的事,似乎太多了。如若那时不同母亲争执要下武陵来进学校,也许母亲不会死。母亲死去,自己由家里人,或亲戚,无论把自己丢到怎样不好的地方,也不至有什么不满。无知无识地终日操劳着那简单的毫不须用思想的一些笨事,把生命浪费去,不强于现在这孤零的古庙生活吗?

    承淑每天如此来回懊悔这些往事!她希望能同一个朋友说说也好,然而一想到别人都非常满意小县城的小学教员生活,只得自己把口闭住。

    其实,她错了!在她对面房里,终日睡觉的志清,也和她一样在忍受着这找不出一点兴味的寂寞的时日。

    八

    志清对自己起着很大的反感,尤其在望着那一堆账簿时,金钱值个什么!她以自己的劳动便足够负担自己简单的伙食,她不缺少钱,但她缺少一种更大的能使她感到生命意义的力。她想遍了,却想不出一条方法来自己拯救自己。她只懊悔着,神往那逝去了的可爱青春。她总这样想:“如若我现在还年轻,我便可以……”然而时光是追不回来的,所以她硬着心肠,终日离不开那些幸福的人(她以为幸福的),把自己关在小房里,蓬着不梳的短发,裹着浑身皱折的旧衣,静静地躺着,瞪着一双日渐凹进去的眼睛,梦幻般想那些只能梦想的事。那荣誉的境界,情爱的境界,种种能暂时温暖一下她那颗不安的心的境界,不断地从帐顶上闪映出来,她坐在那荣誉的情爱的王位的中心,微微笑着,有时竟笑出声来,这笑声惊醒了自己,于是梦境刹地退远了,黯淡了,帐顶很脏,又为夜来的鼠患留下许多新旧的迹印,一块一块斑斑点点。她明瞭了这缠紧她的是什么东西。有时她这样对自己说:“能把我的梦再延长点就好!”

    有一天,她收到一封信,是一个已嫁而且做了母亲的同学写来的。信上说了许多做人家媳妇的苦痛,忏悔自己太懦弱了,不敢反抗家庭,现在只羡慕她的无拘无束,并且恭维她能始终抱独身主义,这主义是能解决妇女的许多问题的。

    不过她没有把这信看完就扯了。“独身主义”这名词是她曾勉强用来自慰并振作过自己的,但现在她用不着振作了,就是说,那种骄矜再不能安慰她这多年来忍受的寂寞了!她觉得那种矫作很可笑,甚至她羡慕那朋友所说的苦痛!她想:如果她处在那境地的话,她一定能领略其中的一切温柔,她一定非常忠实她自己所做的!

    她想回一封信给那朋友,说明她自己的生活比做人家媳妇的还苦得多,然而她找不出那能表达自己思想的字句,所以她把信纸又撩开了。

    从前她不满意这教鞭生涯,说是欢喜小孩,说是信仰教育,都是从别人学来的冠冕话;她只觉得需要安谧,需要物质的不缺乏,于是她努力积钱,为将来可以离开这终日上课堂,终夜攻卷子的生活,可以安闲地住着,享点清静的福。为着实现这一愿望,她有目的,所以她能奋斗。但是,现在呢?所有的愿望都破灭了。若说她靠着这一点点钱就独自关在家里,每天吃了饭睡觉,她会哭起来,为什么在她的生涯中就不能生出一点点可咏叹的事?

    她一天比一天瘦了,有时竟不去吃饭,田妈若再来请,她就生气。饭并不是一个人惟一需要的呀!

    承淑已两天没见着她的面,田妈说怕是病了,所以这天承淑便踱进她的房里,及至她郑重地再三说她没有病,承淑便把她硬拖起床,同着一处吃晚饭。她忽然觉得这学校只剩她两人时,便问:

    “嘉瑛呢?”

    承淑不觉叹一口气,把头低下去,那脸颊的轮廓,显得不如从前丰润了。志清也不觉黯然。若是在从前她会嘲笑的:“哭吧!这样离不开!叫田妈把嘉瑛追回来就是了!”然而,现在情形不同了,那叹声正合乎她的情绪,她也拿喟叹安慰承淑,两颗心在不知不觉中接近了一些。

    第二天,志清离开她的床,来在对面房里,看见还只有承淑一人,觉得非常合意,便坐下来闲谈,慢慢说到生活,两人更投机,两人找到另外一种可以混时日的方法,在学校不至再寂寞下去。有时承淑还吩咐田妈弄点好菜蔬。这好吃食自然只她两人享受,因为嘉瑛已不在校,等到回来时,别人又要睡觉了。春芝呢,两人都疑心她不再是住在此地的人,可以忘记她了。

    九

    其实嘉瑛更苦,她厌烦学校,所以跑出去打牌;然而她不厌烦打牌吗?这也是无法摆脱的呵。实在学校太寂寞了,寂寞给她许多空闲去想到一切的事,她又无能再细嚼那悲苦的往事,她无耐了,整天便用那牌声,玉子和娟娟们的闹声(她自己闹得更凶)来消磨时日,来吞灭她的心灵。她学会敷衍家庭中的太太们,那些人都喜欢她。她既无派头,又大方,输了钱没有不给的,还常常代垫中午用点心的钱;然而她还得受气。气是娟娟给她的,因为她发错了牌,让娟娟的嫂子和了一副三番。娟娟责备她,她笑着说:“是大嫂和了,要什么紧,你们是一家人。”这话却使娟娟更不快活,说既然是一家人,打牌无味,也不是这样打法的。当时她很气,想一逞她平时对承淑的脾气,但是娟娟是不好惹的,自己既然来到这里,就应该忍受,若真吵起来,像什么样子?于是她笑着赔礼,不过一到中午,她就托辞承淑有事便别了那家,回学校来了。

    街上很热她忘记带伞,又没坐车,额上不止地流着汗,她非常焦躁!想起娟娟欺负人,又伤心起来,谁像淑姐那样能容让呢!她希望赶快到学校,她将告诉淑姐别人怎样欺侮她,淑姐一定会同情她。淑姐在做什么呢,好久没关心她的生活了,于是她又懊悔,觉得很抱歉。

    承淑和志清正吃着丰盛的午饭,志清还饮着酒,脸色微红。两人看见无声走进来的嘉瑛,便同声说:“刚好,来吃饭呀!”由于习惯,承淑忙着站起来照顾洗脸水呀、茶呀,嘉瑛却握住她的手,叫了一声:

    “淑姐!”

    然而她没有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找到从前给予她的,也就是她现在所等待的,所以她把想说的话咽住,走到桌边去找志清说话了。一股酒气从志清口中喷出,她看见那鲜嫩的鲫鱼汤,那腊肉,那卤豆腐干,那辣椒黄瓜,那杯中剩下的红色的酒,她不觉叫道:

    “你们如此会享福呀!”

    承淑递给她一碗炒饭。她看了很局促的承淑一眼,推说她已吃过,是很粗陋的白糖糕。承淑期期艾艾地解释说这样吃只是偶尔,谁叫你出去的呢,娟娟家自然有更好的。

    “好,你们快活吧,我还得出去!”

    她辛酸地好似说笑话,便走向街头。

    剩下的两人,听了这话,交换了一下眼光。承淑劝志清还是升学,既然有钱,走得动,何必恋恋于自己所不愿的生活呢?

    志清哼了一声,因为她有她的难题,她现在不愿向人说。

    嘉瑛一到街头,就踌躇了,到什么地方去呢?什么地方都厌烦!于是便顺路走去,心里很凄惘,眼看两旁店铺的招牌,聊当消遣,怕自己更深深堕入那恼恨的思想中去。到商务印书馆时,想买点信纸信封也好,便踱了进去。那里的人都认识她,因为她常常来买《小说世界》及音乐课本,好几个人站起身来。但她不认识那些人,顶多只觉得这面孔还不生疏,她很冷淡地随意拣了一点她要的东西,就出来了。

    刚一到门口,就听见有人叫唤,原来是德珍,凑巧从对门一家广货店出来。好像久别的一样,两人紧紧地把手握住。她说:

    “你好!都不来看我们!现在还要什么朋友呢?”

    德珍有点抱歉,不过她反责着:“你们也从不来看看我呀!假如我病了,我死了……”

    “哼!谁会那样傻,跑到你们那儿去给你们讨厌!”

    为了证明他们是如何欢迎她,德珍要她怎样也应去看看人家到底讨厌她到什么程度。她无法拒绝,又因自己无处可去,便答应了。

    她觉得德珍越发养好了,嫩红的面颊,显得很美。而德珍看她则相反,疑心她有病,于是便问:

    “你天天做什么?”

    她不觉愤愤地说:

    “我么,我天天在娟娟家里打牌,今天别人说我不会打,所以只得回来了。”

    “承淑也去么?”

    嘉瑛听到问承淑,说不出那心里的气。她总高兴别人为了她而叹息,而承淑却毫不懂得她的不耐烦,她在外面乱跑的苦衷,而且承淑自己很快活,不给予她一点同情。想到这里她冷笑了。

    “她为什么要同我往别人家跑,还听那申叱!她不是整天在校里好吃好喝好睡的么!”

    “又闹什么?反正明日就又会相好的。”

    她把德珍当一个惟一的好友,所以她分辩着,她不会再同承淑吵,承淑也不会再同她吵;承淑对她非常好过,她应当感激;然而现在她只是烦恼。她也不必在人面前求怜悯,如若承淑要生她的气,她是不会为自己说半句话的。

    德珍觉得她很可怜,不过她找不到适当的话,可以表明自己的态度而又不伤她的心,只好用诙谐调子说:

    “咳!不要说得太可怜了,好妹妹!”

    嘉瑛听到这温柔的声音,反而更伤心,只想哭,但又觉得自己可笑,便又笑了。

    这笑声,在德珍听来,觉得可怕,于是把那只小手握得更紧一些,加快了脚步,朝家中走去。

    从此她接连每晨走到久大精盐分公司去了。

    不过在第五天的晚上,她又非常气恼地离开那里。她简直在咒骂德珍呢,然而这是德珍和明哥的好意。他两人把嘉瑛天天叫去玩,又有意的示意他的一个同事,也碰去,于是四个人打牌,那驼背的小学教员,是不会令嘉瑛感到趣味的,虽说她还是来玩。但别人却不知道她只是因为打牌才来的,是来这里消磨时日。别人显然误会了,很不客气地同她说话,且常常把手去触她,用肘子去碰她的肘子。连德珍也以为这撮合是将成功的,也替别人说好话,说那驼子不愧为一个好教员。

    她时时跳着脚,心想着:“哼,好教员!”她反复地骂德珍,难道你自己喜欢教员,我也就得嫁给教员么?她更看不起这些教员了。她想着那驼子,既萎琐,又卑污,看他那数铜板的样子就够受了。

    她只喜欢那没有须根的十八九岁的少年,年纪同她差不多,性情也相投。她梦想一些不意的事会来到。

    比如她若是有个哥哥,放假的时候,他穿着一身雪白的洋服来到,说是一切都预备好了,只等她动身。于是她安闲地随着他上了小火轮的特别舱,毫不感觉旅行的麻烦和寂寞便到家了。母亲抱着她哭,弟妹们围绕着欢跳。她能很细致的享受哥哥的、母亲的、家中所有人的爱意。不多几天,哥哥的朋友们来了,是一群活泼,聪明,好看,有学问,有机智的少年,大家都很爱她,她也爱他们。在太阳光下,月亮下,星星下大家围着坐起来,听风吹落叶,听溪沟的潺潺流水,听鸟儿的悦耳歌唱,以及小蝴蝶的翅子拂在软草上的声音,他们为她讲述神奇的故事,咏唱那美丽的诗句,她为他们弹风琴……以后呢,他们还是很爱她,她也爱他们……。

    她只有这幻想,却想不出那顶好的结局;她很清楚,她没有如此一个可爱的哥哥,她没有机会去遇着那些世间顶可爱的。她很苦痛这只是幻想,然而她却又想到:我有表哥,我有表弟,他们都正在省会研究一些高深的学问,他们一定穿着翻领衬衫,于是她又想家了,疑心他们已在暑假中回来了呢。

    十

    想着回家,又涌上许多难题。她未曾有那样一个好哥哥;并且,两天的小火轮,一天的轿子,往日有伴,都害怕,现在回去,只自己一个人照料所有的事。而船上不能断定没有歹人。路上,孤零零的,如若轿夫不可靠呢,怎么办?照情景想来,无论如何,独自一人动身,简直不可能。一觉得回家无望,就越觉得家里的可爱。表哥表弟一定已经回来,他们的家相隔只一个小山坡。清晨她一定可以站在大柳树下的石凳上,任风吹舞她的薄衣和短发,等候那迎着阳光下山来的两个俊影,风也把他们的衬衫吹得鼓起来……好像这非常幸福快乐的境界,离得如此之近,而她却走不进去。她又恨承淑,如若那时能同美姐回去,现在怕不是正和表弟们把花瓣压在表兄们的金装的大本书里?于是她非常烦闷。有一天她看见承淑坐在中间房和志清说话的时候,她对那后影生起无尽的厌恨,她跳在承淑的面前。

    “告诉你,我要回去,请你设法吧!”

    无论承淑怎样自己也觉得,嘉瑛在她心上已明显的不如从前,然而好几年了,她都非常爱她,体贴她,现在不能把她丢开。她也懂得嘉瑛在恨她,这恨能把她的心再拉向嘉瑛一些,她宁肯接受这懊悔,比嘉瑛终日在外面跑,能使她心里好受些,她百般抚慰她,如若她真要回去,她自己亲自送,送她到家了再一人转来。嘉瑛好久都没有享受这温柔了。这意外的给予,使她很难过,她哭了。哭得使承淑也骇着,抱着她陪着哭。她经受了别人如此的好意,便再有脾气,也不好意思发了,她只好又留下来住。

    但这平和的时日,没过三天,又起了风云。这使她很伤心,决计离开这里。她发觉承淑对她这般冷淡,而志清终日在笑着。她恨承淑,又恨志清,但她不能表露出来。从前她觉得嫉妒是可笑的,现在呢,她只好忍受这嫉妒了。她若不爱承淑,那是可以的。然而承淑竟同别人好,她觉得这令人气愤。她把什么都清理好,不留一丝东西在学校,表示永不再回来的样子,无论承淑怎样哭,她都用冷笑去回顶,并且坚决拒绝她的伴行。

    到下午,她还在清捡一些什么相片之类的东西,准备第二天一清早搭早班船走的。忽的房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四十上下很庄重的太太,那是校长,高傲里带着谦恭和气的声调说道:

    “静悄悄的,我还以为你们都出去了呢!一切好吗,我很挂念。”

    看见那显着非常慈蔼的人,两人都不好说什么,都装着没有发生什么事一样。志清也走过这边来问候校长。

    校长打开她带来的包,包里放着许多纸张和别的,她抽出几张课程表,送给他们每个人,诚恳地请她们发表对于学校的意见,她向她们说明她改善学校的计划;她恭维她们热心教育,向她们道谢,她说了许多话,几人在这一刻的谈话中把什么都忘掉,都倾听着那对教育问题所发出的宏论。到末了,嘉瑛才嗫嚅地说她想回去,可不可以再找个比她好的来替她。这自然难不住那多才的校长,她了解她们非常清楚,她只留她住几天再动身。她把招生的事,托给她们料理,其实这非常简单,然而她们就很忙了。

    果然,过了两天,嘉瑛不走了,她听了校长的许多好话,她觉得她一走,至少是对不住校长。而承淑也愿意不再给嘉瑛难过,至于志清如果升学,校长也不会挽留,因为她希望她们能如是。然而志清却始终不走,她怕吃苦,怕读书的苦。她觉得自己年纪不小,功课又都荒疏,考大学还得再补两年课,等到毕业,又要六年,时间太长了,她只懊悔为什么早年没想到这层。而且,她现在又常要经营财产,她觉得有经营的必要,她觉得承淑是可以陪伴她到老的。

    离开学只两天了,田妈忙着大扫除,又请了一个短期的后生来帮忙。玉子和娟娟也搬回来了。大家可以常常看见嘉瑛又很闲适地坐在风琴边,练习国歌的谱子。

    各人都忙着预备那将要讲授的功课。

    一九二八年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