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毛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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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毛姑娘 (第1/3页)

    第一章

    一

    这是一个非常的日子,然而也只在阿毛自己眼中才如是。阿毛已被决定在这天下午将嫁到她所不能想象出的地方去了。

    初冬的太阳,很温暖的照到这荒凉的山谷;阿毛家的茅屋也在这和煦的阳光中灿烂着。一清早,父亲(阿毛老爹)照例走到菜园去浇菜。但当他走回来时,看见在灶前正烧饭的阿毛,便说笑话一样,笑容里却显露出比平日更凄凉、更黯澹的脸:“哈,明天便归我自己来烧了。”

    这声音在这颇空大的屋子里响着,是很沉重的压住阿毛的心了。于是阿毛又哭泣起来。

    “嘿,傻子!有什么哭的?终久都得嫁人的,难道就真的挨着我一辈子吗?莫说养不起,就养得起,我死了呢?”

    阿毛更大声的哭着,只想扑到父亲的怀里去。

    阿毛老爹笑着宽慰她:“那边很好,过去后总不至像在家里这样吃苦。哈,你还哭,好容易才对着这样一户好人家呢。你怕丢下阿爸一人在这里不放心,所以哭?不要紧的,等下三姑会来替我作几天伴;阿宝哥还赖着要住在我这里呢。他也无家,愿意来也好,就把你睡的床让给他吧。”

    然而阿毛更哭了,所有用来宽慰的言语把她的心越送进悲凉里去:是更不忍离开她父亲;是更不敢亲近那陌生的生活。她实在不能了解这嫁人的意义;既是父亲、三姑、媒人赵三叔,和许多人都说这嫁是该的,想来总没有错。这疑问也只能放在心里,因为三姑早就示意她,说这是姑娘们所不当说的,这是属于害羞一类的事。虽说她从她所懂得的羞上面,领略到所谓出嫁,不过她总觉得这事大约于她或她父亲有点不利,因为近来她在父亲的忙碌中,总感到有些不安。

    若是别人只告诉她:有那末一家人,很喜欢她,很需要她去,不久就来接她了,那末,她一定会高兴的穿起那特为预备的衣裳,无论她怎样爱她的老父,怎样对于这荒凉的山谷感到眷恋,但是那好奇的心,那更冀求着热闹和愉悦的心,会使她不去挂虑一些纷扰的事,因为在她的意想里,对于嫁人的观念始终是模糊的,以为是暂时做一个长久的客。

    现在呢,她被别人无意中给与她一些似乎恫吓的好意,把她那和平的意念揉成一种重重的,纷纷的担心;她所最担心的日子,她的婚期,竟很快的大踏步的就来了。

    吃过早饭,三姑来了,还带来一葫芦酒。

    阿毛老爹说:“唉,这个年成,喝什么酒?越简便越好,所以在阿毛的好日子,我也没请客;想在后天回门时,一同吃个便饭就算了。等下阿宝会来帮忙,其实是什么事也没有。”

    三姑是一个五十岁上下颇精明的妇人,虽说也是从这茅屋嫁出去,然而嫁得颇好,家里总算过得去;只是未曾生下一个半个她所热盼的儿子,所以她很爱阿毛,常常周济一下这终年都在辛勤中,还难吃饱的父女。她很能够体贴她贫困的哥哥,不过她总觉得既然是阿毛的好日子,又只阿毛这一个女,所以她表示她的反对:

    “我告你,年成是年成,事情是事情,马马虎虎不得的。看你还有几个今天?”

    但一想到今天,她就住了口,自己圆转她的话:“本来,也难怪,昨天一箱衣,就够人累了。客不请,也算了,只是总得应个景,横竖是自家几个人,小菜也现成的。橱里鸡蛋还有吧,阿毛?”

    在她眼里看来,阿毛很可怜,虽说她也曾满意过阿毛的婆家,且预庆她将来的幸运,不过她总觉得连阿毛自己也感到这令人心冷的简陋。于是她拥过阿毛,细心的替她梳理发髻。

    其实阿毛并不如是。她很温柔的自己理着鬓前的短发,似乎忘了这非常的事,平心的注意听两个老人讲多年前的旧话。

    在吃酒的当儿,才又伤起心来,这是完全为了舍不得离开这十几年所生活的地方,舍不得父亲,舍不得三姑,舍不得菜园,茅屋,以及那黑母鸡,小黄狗,……

    然而总得走的,在阿宝哥来不许久,很远很远便传来锣声,号筒声……。于是阿毛老爹叹了一声气,走到屋外去;阿宝忙着弄茶;三姑一面陪着揩眼泪,又来替她换衣裳;阿毛真真的感到凄凉在哽咽着。不久,轿子来了。除了三个轿夫外,还跟来媒人赵三叔,和一个阿毛应该叫表舅的六十多岁的老人,他们都显着快乐的脸恭贺着。三姑听说在路上还得住一夜店,就不放心,才又商量,让阿宝哥送一程,等黑五更轿子又动了身时再回来。于是阿毛才也宽心些,因为那老头子,那不认识的表舅,又是那样一个忠厚像,赵三叔也跟着去,想来或者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悄悄的又听了许多三姑叮咛的话,知道过两天还要回来的,所以只稍微洒了几点泪,便由老父抱上轿了。

    这走的凄凉,只留给这两个对着挥泪的老人:三姑想到当日自己出嫁的事;父亲很深的忆念着死去多年的阿毛的娘。阿毛的娘,也正像阿毛一样,终年都是快乐的操作着许多事,不知为什么,在刚刚把阿毛的奶革掉时,就狠狠的害着疟疾。头一次算挨过,第二回可完了。于是老人又把希望和祝福,向太阳落土的那方飘去,那是阿毛的轿子走去了的那方。

    在轿子里的阿毛呢,只不耐烦的在想那不可知的一家人家的事。

    二

    其实一切她都想错了。她实在没有想出那热闹来,那麻烦来,她只被许多人拿来玩弄着,调笑着,像另外的一种人。这时她真该痛哭了,但她却强忍着,这是她第一次懂得在人面前吃的亏。她只这样想:“后天回去了,我总不会再来的!”

    这家,这才是阿毛真真的家,姓陆,也是阿毛同乡的人。搬来这里,这有名的西湖边葛岭,快有四十年了。早先是阿毛的阿翁划渡船养活一家人,现在变得很兴隆了。这个老头子,还是划船,不过是很漂亮的,有布篷,有铜栏,有靠背藤座的西湖游船了。两个儿子呢,就替别人家种了几亩地,其实单凭屋前的一百多株桑树,每年进款就够可观的了。阿毛,算来是二媳妇。那大的已进屋十来年了。从前由于家计未曾很满足的热闹过,现在就大大的请客了。客大约总属于划船的,旅馆里的茶房账房先生,还有几个熟店铺、丝行里的,其外便是几个庙里面帮闲的朋友,以及邻居之类。

    客人既如此混杂,又知道主人是不会厌烦嚣闹的,所以都豪饮着那不十分劣的绍兴酒;加以新娘的菲薄的嫁奁,抬不起他们的敬意来,所以他们那样毫不以为意的来使人受窘。阿毛真觉得苦,但她知道另外有一个人也正像她一样在受人调排,她不禁又同情着那与她同命运的人,只想把头昂起看看,不过想起三姑的话,头依旧垂着,垂着,不怕已是很痛的了。

    实实在在,这使她同情的另外那人,便是她还未曾十分领悟出的所谓丈夫,他更吓着她了。她只想能立即逃回家去,她并未曾知道她是应该被这陌生男人来有力的抱住,并鲁莽的接吻。她只坚决的把身子扭在一边无声的饮泣着;那男人也就放了她,翻身睡去了。

    一切的人都非常使她害怕,无论她走到什么地方,都带着怯怯的心,又厌恨那每个来呆望着她的脸的人。直到预备回去的那天早上,她才展开了那蹙紧了的眉尖。

    事实自然不像她所想的那样简单,那样无拘无束,终于她又别了她开始才发见的福乐来。有十多年了,自己都是生长在那样恬静,那样自由的仙谷里吗?她好生伤感,好生哭泣(一生所未曾有过的)的向将要离别的一切都投去那深深的一瞥,才随着那健壮的夫婿走向她所惧怕的那个家去。

    这家的位置,在从葛岭山门通到初阳台路边的山坡上。屋前满植桑树,冬天只剩枯枝了,因此把湖面却看得更大,白堤只像一缕线样横界在湖中央。屋后是一个姓陈名不凡的“千古佳城”,后来又盖上许多洋式的房子,佳城便看不见了,却从周围的墙上,悬挂出许多花藤,冬天也显得像乱丝一样的无次序。左首通到另外几个深幽的山坳,那里错错杂杂的在竹林中安置着几所不大的房子。右边,便是上山去的石板大路,路旁遍植着松柏,路的那边,是一所为松柏遮掩不住的粉着淡湖色的房子。界于屋与路之间,是一条已经完全干涸了的小溪。这里同样排着杭州乡下式的瓦屋三家,她的家便是最右临溪,临着大路的一家,既静,且美,又宜于游玩,又宜于生活的一个处所。

    三

    刚住下来,依然还是不安,仅仅从一种颇不熟习的口语中,都可以使她忽略去一切美处。然而时间一拖下来,也就惯了。开始是囝囝的笑,抹去她所有对人的防御的心;这笑是如此天真,坦白,亲爱,好像从前家中那黑猫的亲昵的叫声了。她时时来找囝囝,囝囝又欢喜她。因为常同囝囝玩,囝囝的娘,她大嫂也就常来同她闲谈了。大嫂是一个已过三十的中年妇人,看阿毛自然是把来当小孩看,无所用其心计和嫉妒,所以阿毛也感到她的可亲近。

    第二便是颇能爱怜她的夫婿了。这男子比她大八岁,已长成一个很坚实的,二十四岁,微带红黑的少年,穿一件灰条纹布的棉袍,戴一顶半新的鸟打帽,出去时又加一条黑绿的围巾,是带点城市气的乡下人。冬天没有什么事,又为了新婚,准许在家稍微滞留一下,有时就整天留在家里劈粗的树干。所以阿毛梳头发的当儿,他可以去替她擦一点油;在阿毛做鞋子的时候,他又去替她理线。只要阿毛单独留在自己的小屋子时,他总得溜进去试用他许多爱抚。起始阿毛很怕他,不久就很柔顺的承受了,且不觉的也会很动心,很兴奋,有时竟很爱慕起这男人了。他替她买了一些贱价的香粉香膏之类的东西,于是她在一种报答盛情的谦虚中,珍惜起她一双又红又壮的手来,发髻也变成一个圆形辫式的饼。

    阿婆看见她很年轻,只令她做点零碎小事,烧火,扫地,洗衣裳……自然比起在家中又要锄地,又要捡柴,又要替父亲担粪等等吃力的事,轻松得多了。所以每天她总有空闲时候去同侄女们玩,大侄女在邻近的一个平民学校读书,已是三年级的一个十岁的伶俐女孩。第二,是不很能给她欢喜的一个顽皮孩子,小的,便是囝囝,囝囝只两岁,时时喜欢有人抱,一看见阿毛,便拍着手,学她娘一样的叫着阿毛的名字:“阿毛……阿毛……”

    邻家也是操着同样生涯的两家,阿毛在这里有了两个很投洽的女伴。三姐是住在间壁的一个将嫁的十九岁的大姑娘,在阿毛眼中,是一个除了头发太黄就没有缺憾的姑娘。人非常聪明,能绣许多样式的花,令这新来的朋友很吃惊的。阿招嫂是用她的和气,吸引得阿毛很心服的,年纪才二十多一点,是穿得很时款的一个小腰肢的瘦妇人,住在那靠左边的一家。她一看见阿招嫂走往溪沟头去了,她便也走下石级,在用石块拦成的小水洼中淘米,趁这时,她们交换起关于天气,关于水,关于小菜的话。或是一听见屋前坪坝上传来三姐的笑声,她也就又赶忙把要洗的衣服拿往坪坝上去洗。从三姐的口中,她可以听到许多她未曾看见,未曾听过的新鲜事。三姐说起城里、上海(三姐九岁到过那里的),简直像神话中的奇境,她是无从揣拟的。

    一到夜晚,从远远的湖上,那天与水交界的地方,便灿烂着繁密的星星。金色的光映到湖水里,在细小的波纹上拖下长的一溜光,不住的闪耀着,像无数条有金鳞的蛇身在蜿蜒着。湖面静极了,天空很黑。那明亮的一排繁星,好像是一条钻石宝带,轻轻拢住在一个披满黑发的女仙的头上。阿毛是神往到那地方去了,她知道那就是城里,三姐去过的,阿招嫂也去过的,陆小二,她夫婿也去过的,所有人都去过。她不禁艳羡起所有的人来了。她悄悄的向陆小二吐露了这意思,还带着怯怯的心,怕得来的是无穷的失望。

    陆小二一听到他幼小的妻的愿望,便笑着说:“没有什么可看的,尽是人,做生意的。你想去,等两天吧,路远呢。”

    于是她小小心心的盼望着。到十一月尾的一天,这希望终于达到了。

    四

    在这旅行中阿毛所见的种种繁华,富丽,给与她一种梦想的根据,每一个联想都是紧接在事物上的;而由联想所引伸的那生活,那一切,又都变成仙似的美境,把人捆缚得非常之紧,使人迷醉到里面,不知感到的是幸福还是痛苦。阿毛由于这旅行,把她在操作中毫无所用的心思,从单纯的孩提一变而为好思虑的少女了。

    同去的人,连自己算进去,四个人:三姐两母女,和大嫂的女儿玉英,因为这天是礼拜,学校放假,也要陪伴着去玩。阿毛依着夫婿的话,从衣箱中翻出一件最好看的大花格子布的套衫,罩在粗蓝布棉袄上,在镜子里也很自诩的了。然而小二却摇着头,于是又交给三姐一块钱,是替阿毛买衣料用的,阿毛就更高兴了。实实在在这虚荣确是小二鼓舞了她的。

    出去的时候,是早半天。她们迎着太阳在湖边的路上,迤迤逦逦向城里走去。三姐一路指点她,她的眼光始终现着惊诧和贪馋随着四处转。玉英不时拿脚尖去蹴那路旁枯草中的石子,并曼声唱那刚学会的《国民革命歌》。阿毛觉得那歌声非常单调,又不激扬,苦于不能说清自己从歌声中得到的反感,于是就把脚步放慢了。一人落在后面,半眯着眼睛去审视那太阳。太阳正被薄云缠绕着,放出淡淡的射眼的白光。其外许多地方,望去不知有多么远,不知有多么深的蓝色的天空。水也清澈如一面镜子,把堤上的树影,清清楚楚的影印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不怕天已很冷,沿路上还有不少烧香的客。穿着老蓝布大衫,挂着大红、杏黄香袋的能走路的小脚妇人,都那样显着乡憨的脸,大踏步的往前赶路。

    三姐说:“这都是往天竺去的咧。”

    她忍不住问天竺是什么地方,原来是几个香火非常好的寺庙。到天竺去,还得走过一个更堂皇的,甚是有名的庙,那里烧香的人更多,去玩的也多。为了香客们、游客们的需要,那儿开了不少店铺。她还想问一问那庙的名字,然而已走上一道桥,桥旁矗立着一座大洋房,这是出乎她想象的那样巍峨,那样美好。她望到那悬在天空中飘扬的一杆旗子,她心也像旗子一样,飘扬个不住。

    她走拢那门,是一个铁栏的门。她想从门隙中看清一切,把眼睛四处溜,忽然,背后响起剧烈的喇叭声,和车轮轧轧声,把她吓昏了,掉过头来想跑。就在她前面,冲来一辆四方笼子样式的大车,黑压压的装满一车活的东西,擦她身前冲上桥去。路旁的眼光,全注到她身上,许多笑谈也投过来,她痴迷的站着在找她的同行者。

    “啊~哟~哟~天哪,快来吧!”这声音非常熟,她望见三姐她们已走到一条街市上了,于是她走拢去,侄女玉英也嘲弄她。

    像受欺了一样,很含点悲愤,但瞬息她又忘了。虽说这街市很破乱,阿毛也感到趣味,一手拖着三姐娘的手,随着走,又留心到街两旁的店铺。有些店铺中坐满了人在喝茶,阿毛觉得很有趣。但所有的人,都如同她公公,她父亲,舞着大手在谈天的是一些穿老布的乡下人,所以她忽略过去,只很艳羡那些摆在茶桌边的鸟笼,那里关有不知什么名字的鸟儿,又好看,又机伶。

    阿毛想:“一定到了。”

    三姐只在唇上笑了一下,说:“才一半路呢,就走不起了吗?为什么那样急于要到呢?”

    这城里好像一个神奇的,也许竟不能走到的地方了,阿毛是如此以为的。

    是的,在她那可怜的梦想中,不知是怎样的把一切事物幻想得多么够人笑!只要有人注意在湖滨马路出现了的阿毛的脸,就知道这是一个刚从另一世界来的胆小的旅客。什么事物也不能使她想出一个回答来。连那裹着皮大氅,露着肉红的小腿在街上游行的太太们,她不知这也正是属于她一样的女性。她以为那是别人特意装饰起来好看的,像装饰店铺一样的东西,所以她总把眼光追过去。实在太好看了,那好像装上去的如云的光泽的黑发,那弯眉,那黑眼,那小红嘴唇,那粉都都的嫩脸,一切都像经了神的手安放上去的。她看见街上人的眼光,也跟着那咯咯的高跟缎鞋走,她就越觉得城里的人聪明:在如此宽阔,热闹,阔气的马路上,会知道预备几个美丽的,活的,比鸟儿,比哈吧狗,比什么都动人的东西,让人浏览;这图舒适的方法,不为不想得周到。她疑心她自己怎么也会插足在这样的一个社会中,她欣赏这样,欣赏那样,她是不是生来也安排定这福气的?

    一行人,弯弯拐拐走了几条热闹的街,她遇着许多男的女的,穿着一些她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衣服,又光华,又柔软;样子令人只想去亲近,又令人不敢去亲近。他们都坐在洋车上,汽车上(这是刚才学来的知识),在街上游行,在店铺的沉重的大门进进出出。阿毛这才领悟为什么城里要设着这许多店铺,许多穿粗布衣的人来服侍,自然是为的他们。这时阿毛还没有想出为什么那些人会不同,不过立即便来了机会让她了解。

    不久,她们走进一个堆满布匹的店铺,那些美丽得如阿毛所艳羡,所景仰的人们身上的布匹,闪着光,一长条,一长条,拖在玻璃窗的后面。阿毛问,阿毛知道她将要在这店铺中拣一段好看的布做衣服,为了过年穿。她觉得什么都好,进来自己拣,无论在窗中拖着的,在架上堆着的,在匣子里安放着的。三姐替她拣了一段绿色的自由布,夹着一缕缕的白条,像水的波纹一样,她欢喜得跳了,但三姐自己拣的,却令她更喜欢。她希望同三姐一样,然而三姐笑了。三姐说小二哥只给她一块钱,若是要买三姐买的假花哔叽,则要二块多了。

    阿毛本没有想到要做衣,小二要去爱惜她,自由布本已使她满足,但既懂得因钱少买不到假花哔叽,自自然然她忘记夫婿的好意,并且狠狠埋怨那省下钱的小二了。本来也是,引诱她产生欲望,又不能给她满足。她只是想:“为什么他不给三姐两块多钱呢?”

    回来的时候,在第二码头,雇了一只船。荡漾的湖水,轻轻把她们推开去,离这繁华的都市,一步一步远了。她把眼睛避过一边,大声的叹气。快到家时,她又非常快乐了,那还是一种虚荣。当三姐和玉英教她辨识她们自己的家时候,她看见她们的家深深藏在一个比左近都好的山洼里,在这山洼里,隐现着许多精致的小屋。从湖上望去,好像她们的家,就正在一幢红色洋楼的上面。她忘记了在这山洼里,仅仅她们几家是用旧木板盖成的简陋的小瓦屋,随处还须镶补着旧的,上锈的洋铁板,满屋堆着零星东西,从作工,至吃饭,又到睡觉的什么破的、舍不得丢弃的什物都在那里。

    五

    新的生活,总是惹人去再等待那更新的。阿毛生活在这里,算是非常快乐了。又忙着过年,阿毛整天帮着阿婆,大嫂,兴孜孜的做事。把父亲,三姑,一切都忘记了。一到晚上,阿婆约隔壁婶婶来打纸牌,她偷闲就来看,有时就躲在自己房中同小二玩,近来小二更爱她,她也更乐于接受那谑浪。有时阿婆在外间里喊倒茶,而小二偏把腿夹紧些,看她着急。她虽恨小二太同她开玩笑,但越觉得同小二相好了。小二的手虽粗,放在她胸上,像有电一样,她在发烧,想把这手拿开,而身子反更贴紧小二了。什么人都觉出他们两家头很好。小二自己也感到他的妻是一天一天更温柔了。

    过年很热闹,是她一生中还未尝过的热闹。新年里,又由大嫂引着在庙里玩了几次。这庙就在她们隔壁那洋房的前面,是一个很有名的玛瑙寺。寺的命名的意义,自然她不懂得,不过那大殿的装潢,那屋宇的高朗,她也会赏鉴的。里面几个很会说笑话的和尚,几个帮闲朋友,都非常有趣。阿婆也来庙里打过牌,在玛瑙山居(就是她家隔壁的洋房)看门的金婶婶也常往庙里去。庙里有个叫阿棠的后生,她从她的本能觉得这人也正拿小二望她的眼光在望她,她很怕。阿棠生得又丑。不知为什么,她还是欢喜往庙里去,实在庙里比家里好。家里那瓦檐也太矮了,好像把一个人的灵魂都紧紧的盖住,让你的思想总跑不出屋。

    闲了,依旧在三姐处学来许多故事,三姐津津有味的愿意教她。不知是三姐觉得谈讲这些有趣味,还是想从这不倦的言谈中暂时一慰自己对于许多物质上的希求。

    总之,她总算很幸福了,而且她真的也觉得快活。不过一到春来后,不知为什么总有许多事物把她极力牵引到又一种思想里去了。

    第二章

    一

    阿毛从小生长在那荒僻的山谷。父亲是那样辛勤的操作,所来往的人,也不过是像父亲一样忠厚的乡下老人,和像她自己一样几个痴傻的终日勤着做事的孩子。没有什么事物可以使她想到宇宙不只就限于她所处的谷中的,也没有时间让她一用她生来便如常人一样具有的脑力,所以她竟在那和平的谷中,优游的度过那许多时日。假使她父亲,她姑母不那样为她好,为她着想,不把她嫁到这最容易沾染富贵习气的西湖来,在她不是顶好的事吗?在那依旧保存原始时代的朴质的荒野,终身作一个做了工再吃饭的老实女人,也不见得就不是一种幸福。然而,现在,阿毛已跳在一个大的、繁富的社会里,一切都使她惊诧,一切都使她不得不用其思想。而她只是一个毫无知识刚从乡下来的年轻姑娘,环境竭力拖着她望虚荣走,自然,一天,一天,她的欲望增加,而苦恼也就日甚一日了。

    在新年里面,本是很快乐的,所接触的一些人物,也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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