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毛姑娘

    阿毛姑娘 (第2/3页)

感到趣味。当然,她只看到那谦抑,那亲热,那滑稽,而笑脸里所藏住的虚伪和势利,她却无从领解。她终日都在嘻笑中,带着热诚去亲近所有的人,连从前一度扰着她的城里的繁华都忘掉了。

    直到有一天,天气不很冷,温和的阳光晒在屋前院坝里,她和大嫂在那阳光处黏鞋底,三姐,阿招嫂她们也各自搬着小椅在屋外作活。几人谈谈笑笑,也很不寂寞。大嫂时时把她黏好的鞋底拿给别人看,大家又打笑她。她非常愧惭,很悔从前没学好针线,现在全亏大嫂教她。

    正在说话有劲的三姐,忽的把话打住了,阿毛看见她在怔怔的望到外面。阿毛也就掉过头来,原来从山门外走进两个人来。那穿皮领的,阿毛从前看见过的美人儿,正被夹在一个也穿有皮领的男人臂膀间,两人并着头慢慢朝山上走。于是阿毛随着三姐走到溪沟边,等着他们。终于他们也来了,他们是那样华贵,连眼角也没有望她,只是那样慢慢的,含着微笑的一步一步,两双皮鞋和谐地响着往山上踱。不知那男的说了一句什么话,女的就笑了,笑得那样大方,那样清脆。柔嫩的声音,夹在鸟语中,夹在溪水的汩汩中,响彻了这山坳,连路旁枯黄的小草,都笼罩着一种春的光辉。笑完了,又把两手去抚弄那双玲珑的小手套。于是这手套,在阿毛看来,就成了一种类似敬神的无上的珍品。阿毛一直送着那后影登山后,才怅怅的回转头来。阿毛看见三姐同样也显着那失意的脸,并且三姐又出乎她意料的做了个非常鄙屑的样子。

    回到原位时,大嫂和阿招嫂正在谈讲那些时款的衣式。阿招嫂劝大嫂做一件长袍出门时穿,大嫂说她年纪太大,不愿赶时兴。阿招嫂说阿毛顶好做一件。阿招嫂夸说阿毛生得很体面,加意打扮起来,是顶不错的。大嫂也笑了。

    从此,阿毛希望有一件长袍。其实她对于长袍和短衣的美,都不分明,只觉得在别人身上穿起总是好看的,阿招嫂既说长袍时兴,那自然长袍比短衣好了。

    并且,那女人的影子,那笑声,总在她脑子中晃。她实在希望那女人再来一次,让她好看得更清楚点。她想懂得那女人到底是做什么的,她要知道那女人的生活。她常常想,既然那笑声是那样的不同,若煮着饭,坐在灶门前拿起火钳拨着火,不知又将如何的迷人了。但她立即就否认了。别人那样标致,那样尊贵,怎会像她一样终天坐在灶门前烧火呢?于是她想起烧火的辛苦,常常为折断那干树枝,把手划破,那矮凳的前前后后,铺满着脏茅草,脏树叶,把鞋袜都弄得不像样了。阿毛简直忘掉从前赤着脚在山坡上耙茅草,两寸来长的毛虫常常掉在颈上,或肩上的往事了。

    不久,阿毛所希望的事,居然来了,并且还超乎她所希望的,实在她应从此得到快乐了!

    二

    许多人都沸沸扬扬,金婶婶一早就跑过来报消息。阿招嫂说:“看样子很有洋钿呢!”

    “上海来的吧?”三姐迷乱的发着话。

    阿婆似乎遇到了什么好事一样,眯着眼向金婶婶笑:“你们今年一定可以多赚几个酒钱了。去年住的那和尚,很吝啬吧?”

    “是的,外面人手头大方多了呢。昨天看妥房子,知道我们是看门的,一出手就给了两块钱,说以后麻烦我们的时候多着呢,说话交关客气。转去时又坐了阿金的船,阿金晚上转来,喝得烂醉,问他得了多少船钱,他只摇头,我想至少也给了半块。早上我们还说,可恨上面住的黄家同老和尚不搬,不然换几个年轻人来,好得多了。只有师宾师父还比较好些。”

    金婶婶这一番话,使个个人脸上加了一层艳羡的光,都想到那两块钱,心也发着热。阿婆和三姐的娘都拜托金婶婶,以后有生意,请照顾点。金婶婶俨然贵客一样在这里坐了一个钟头,大家都不敢怠慢的陪着她。

    吃过早粥,玛瑙山居的大门前,陆陆续续出现了许多人,扛着箱笼的,抬着桌椅的。阿毛快乐癫了,时时偷跑到金婶婶家去瞧。直到下午二点多钟,那穿蓝竹布袍的年轻听差的东家才坐了洋车来。阿毛认得她,那就是她急想一见的美人,那男子也正是陪着她来玩山的那个。不过这次她的衣服换了一件,依旧是皮领,高跟缎鞋,然而却非常和气,一进门就对金婶婶一笑,看见戴破毡帽的阿金叔,也点着头。阿毛觉得金婶婶也可爱了,仰慕的去望她,而在这时,那和善的眼光,带着高兴的微笑的眼光,又落到她自己脸上。于是阿毛脸红了,心跳不敢再去望人。那女人呢,接过一根很玲珑的棍子,是她丈夫给她的,一步、一步的踱上那通到小洋房的曲径。那步法的娉婷,腰肢微微摆动的姿态,还像那天游山时一模一样。

    阿毛很想再随着走上去瞧瞧,又觉得气馁,无语的退回家来了。

    那久闭的窗,已打开了,露出沉沉垂着的粉红的窗帷,游廊上也抹拭得非常干净,放着油漆的光。

    一到夜晚,刺眼的电灯光射放过来,阿毛站在屋外,可以从窗帷里依稀看见悬在墙壁上的画,或偶尔一现的头影。阿毛想知道里面的人在做些什么,常常一人屏息的站着听,可是什么也听不到。直到有一夜,夜深的时候,阿毛被一种高亢的、悲凄的琴声所惊醒。阿毛细细的听,这是从那一对搬来不久的新邻居所发出的,阿毛听到那琴声直想哭了,她悄悄的踱到屋外来。然而那声音却低沉下去,且戛然停止了。瞬即灯光也熄了,一切又都寂静得可怕。

    阿毛想不出那声音是从什么东西上发出,而那年轻夫妇为什么到夜深还不睡,并弹弄出那么使人听了欲哭的声调来。阿毛更留意到间壁了。

    是有着明媚的阳光的一天,阿毛正在溪沟头清洗衣服,忽然听着一种声音,就像从自己头上传来的一样,于是阿毛跑上沟边的高岸。她看见那女人裹着一件大红的呢衣,上身倾在栏杆上面,雪白的手腕从红衣的短袖中伸出,向下面不住的挥着,口中不知说些什么,又是那样的笑。而从玛瑙山居的门边,转出几个同样的女人,尖着声音向上回报。这使阿毛恍然,原来那不是什么希奇东西,也许有成百成千的在她们那个社会里,就同阿毛所处的社会,有不少像阿毛,像三姐的人。

    天气一暖和,山色由枯黄而渐渐铺上一层嫩绿,所有的树都在抽芽,游山的人一天多似一天了。来玩的,多半属于她邻居一流的人,这使得阿毛非常烦闷。纵然她懂得由于她的命生来不像那些人尊贵,然而为什么她们便该生来命不同,她们整天在享受一些什么样的福乐,这使阿毛日夜不安,并把整个心思放在这上面。

    三

    去年的十月,阿毛嫁到这里来,现在才二月,这几家人又忙着要吃第二场喜酒了。日子选在清明那天,把三姐嫁到城里去。三姐虽比阿毛更懂得离别的悲苦,时常牵着别人的手哭,然而在她脸上,却时时显着比她还急,和默默的隐藏不住的高兴的笑。三天,两天,母女俩进城买衣料,打首饰,所有的人都看得出那两颗心整天盘旋在热闹的街市里,早就不安于这破乱的瓦屋了。

    三姐嫁得很阔气,在朋友中,邻居中很骄傲的就嫁到婆家去了。新郎是一个国民革命军中的军爷,新近发了点小财,似乎被神捉弄了一样,一次逛湖,坐了三姐爸爸的船。凑巧那天三姐进城转来,一同坐了一程。那军爷本有老婆,但却很看上了三姐,又欺着三姐爸爸的职业低,敢于开口,三姐一家人就都非常高兴的答应了。

    等到三姐再回来,已变得不再是从前的三姐了。穿着一件闪光的肉红色花长袍,一双彤花皮鞋,虽然不是高跟,但走路的样式,也随着好看多了。特别是连髻子也剪去,光溜溜的短发,贴在头上,垂在鬓旁,那意气,比什么都变得使人惊诧。她不再同阿毛她们随意说笑了。走的时候,还同阿招嫂闹点小气走的。三姐的娘也觉得阿招嫂竟敢开罪于她女儿,是可气的事,女儿走后,数说了阿招嫂几句。大嫂是同情阿招嫂的,借着毫不懂事的囝囝笑着说:

    “好宝贝,你要安分些,你娘是不靠卖你给别人做小老婆来过活的。”

    阿招嫂也不时投出带刺的话,不过在三姐第二次回来时,她们又都非常艳羡的同三姐很要好了。

    只有阿毛不了解为什么别人要轻视她,同时又趋奉她。阿毛只觉得三姐更可爱,跑到比她自己更高的地方去了。她把三姐的骄矜,看得很自然。那比三姐穿着得更好的女人,不是显得更骄矜吗?她并且想,如若她得有三姐的那些好衣服穿,那她的气概,也会变成三姐那样了。所以她始终都敬重三姐,还特别敬重那未曾见过面的三姐的丈夫。三姐不倦的欢喜讲他,那军爷的一些轶事;那轶事一到了三姐会说话的口中,就变成许多有趣味的事了。那主人翁似乎是一个神奇的人,一个十足的英雄了。

    阿毛虽很天真,但她却常常好用心思,又有三姐、阿招嫂等的教诲,也早就不是从前的阿毛了。这算是她惟一的损失。她懂得了是什么东西把同样的人分成许多阶级。本是一样的人,竟有人肯在街上拉着别人坐的车跑,而也竟有人肯让别人为自己流着汗来跑的。自然,他们不以这为羞的,都是因了钱的缘故。譬如三姐近来很享福,不就是因为她丈夫有钱吗?再譬如那些来逛山的太太们,不也是因为她们丈夫或者爸爸有钱,才能打扮得那么美吗?那末,自己之所以丑陋,之所以吃苦,自然是因为自己爸爸自己丈夫没有钱的缘故了。从前还能把这不平归之于天,觉得生来如此,便该一生如此,这把命运看为天定,还可以消极的压制住那欲望。然而现在阿毛不信命了。现在她把女人的一生,好和歹一概认为系之于丈夫。她想:若是阿招嫂不是嫁给阿招哥,而嫁给另外一个有钱人,那她自然不必怀着孕还要终日操作许多事。假设三姐不给军爷去做小,而嫁到她生长的那山谷去,那三姐还能骄矜些什么呢?再譬如自己不是嫁给种田的小二,那总也该不至于像这样为逛山的太太们所不睬,连三姐也瞧不起的穷人了。

    当她一懂得都是为了钱时,她倒又非常辛勤的做事,只想替她丈夫多帮点忙才好。

    四

    养蚕的时候到了。阿毛从没有看见过,也没有做过这等事,不过她却比所有的人都高兴。阿婆本来只愿孵两张皮纸就够了,但因了阿毛的劝说,就孵了三张。从清早起来到睡觉,都是阿毛在那里换桑叶。公公还说:“这孩子倒不懒呢!”

    阿毛对小二比以前更温柔了,总承着他的意思做事。谁料得定小二将来不发财,不把老婆打扮起来呢?阿毛总幻想有那末一天,也许小二做了军爷,也许小二从别的方面发了财,那她就可以把这双常为小二亲着的手,来休憩着,或者也去做点别个有钱女人所做的一些事。想来那事体一定各如其衣饰一样的恰合身份,一定非常有趣。而小二呢,小二做梦也不曾知道正有人把这样大的希望建筑在他身上。他整天都和大哥无思无虑的跑到十里路外的田地里工作,看到太阳下山了,便扛着锄头走回来。回来后,吃完饭,洗了脚,就快是睡的时候了。他连同阿毛玩都没有时间,也打不起心情,那里得知他妻的耐苦的操作中,压制得有极大的野心?

    其实阿毛真可怜!什么人——就是连她自己也决不会懂得,当她打起精神去喂蚕,去烧饭洗衣的那种想从操作中得到自慰的苦味!

    阿毛已经消瘦了好多。大嫂总喊她歇一会儿吧,莫做出病来,她却总不愿住手,似乎手足一停止工作,那使她感到焦躁的欲念,就会来苦恼她。她认为这富贵之来,决不是突如其来,一定要经过长久的忍耐的。

    一到夜晚,小二倒头就睡熟了。阿毛在黑暗中张着两眼,许多美满的好梦,纷乱的挤着她的心。有时想得太完全了,太幸福了,忍不住便抱着小二的脸乱吻,或者还吻他身上!觉得那身体异常热,自己也就发起烧来,希望小二醒来同她玩一下,就仅仅用力抱她一下,她不就像真的已尝着那福乐了吗?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了,推了几下他都不醒,她就去拨那眼皮。小二醒了,但立即在她光赤身上打了一下,并骂着说:

    “不要脸的东西,你这小**!”

    这能怪小二吗?小二整天走了那么多的路,做了那么多的事,是疲倦使他躺下来的。而他自己,一个正在年盛力强的男人,又是那么喜欢阿毛,岂有不愿去讨好阿毛,而让阿毛感到不满?譬如有几个夜晚,他被阿毛转侧的声音所扰醒,他就抱过阿毛来,阿毛温柔的身体又鼓舞了他,他不觉就在他妻面前很放肆了。

    若是阿毛真的感到需要这性的安慰,那阿毛自然会很有精神的来回报小二了。但阿毛又觉得小二是欺了她,可是她又不反抗,因为太忍受了,反更觉得伤心,这是当小二醒时,也许她正又想到失意的事而很灰心呢!

    小二看到她冷淡,也无趣,有时又要骂她几句。

    并且常常当她向他说起种田不好时,他也要骂她癫。他问她到底要做什么事才好,她又答不出来。

    小二不必定要有那远大的志愿,像他妻一样,只企望有那末一天会被人看得起些,但总该特为他妻生出一种超乎物质的爱来。这样,或者那正在苦咬着欲望的焦愁的心,会慢慢从另一方面得到另一种见地,又快快乐乐的来生活也可能的。然而小二是一个种田人,除了从本能的冲动里生出的一种肉感的戏谑和鲁莽,便不能了解其余的事,想使他稍微细致点,去一看他妻的不好言笑的脸,他都不会留心到与新婚时有什么变异。在这情形下,一个有贪欲的妻,从此把他推远去,是可能的事。

    五

    阿毛真的对于小二起了剧烈的反感吗?不呵,无论她在她那种阶级中,已是一个勇敢的英雄,不安于她那低微的地位,不认命运生来不如人,然而她却并不真真的认识了什么。她只有一缕单纯的思想,如许多女人一样。她的环境告诉她不能恨丈夫,所以她依旧常常受人蹂躏;同时因为她不了解人们定下的定义,背叛了丈夫去想别的男人是罪恶,所以她又在不知不觉中落在那更其不幸的陷网里,其不幸更苦恼了她。

    早先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建筑在小二身上。这可以勉力使她去忍耐做她已有了怨懑的事。但是,慢慢的,她觉得这希望比梦还渺茫。而小二一点也不能鼓起她再有此希望于他的心。既失了凭藉,她自然是深受到那失望的苦绪,对于一切,都彻底的灰心了。现在鸡生了蛋,没人管;蚕子正在上山的时候,桑叶总换不及。阿婆和大嫂几乎整天都在竹箔边,饭弄得潦草,屋子又脏,所有的事都失了次序。有天晚上阿婆实在生气了,大声嚷着:

    “别人养儿子享福,我就该命苦,还要服侍媳妇!”

    公公也知道是骂给阿毛听的。公公不知道阿毛真懒散得怕人,只看到许久都是很勤快的,反替阿毛有点不平,他淡淡的说:

    “阿毛!你有了什么病,你就说吧!”

    阿毛仍然懒于去回答。

    “哼!病!在我们家有人去娇宠的小娘子,怎么不会有病!既然那样娇嫩,就躺着去吧,横竖有人来孝敬的!哼!到底害了什么病——莫不是懒病?”阿婆一口气说完了,打着冷笑。

    正在洗脚的小二,觉得母亲好像连自己也着恼似的,并且自己不理这事,决不会就停止的。他讨好的也大声嚷着:

    “妈啦个B,不做事,就替我滚回去!”

    阿毛把眼张开望了她丈夫一下,又把眼阖下来。什么地方都一样,她想,回去也成。

    不过阿毛并没有回去,也许这又是错。不久阿毛又犯着从前的老病了,而且更甚,一没有事,就匆匆忙忙的站在屋外,看在山路上上下下的人。左边高处的房子里,又搬来两家像她右邻的人。他们进出得走过她院坝,她常常等在路口仔细看。现在她只看那衣饰了,她已不甚注意那脸蛋,觉得倒是走路时的姿态,反惹人爱慕些。所以在晚上,在黑的院坝里,她常常踮着脚尖去学;觉得很像了,她就更不安。为什么自己就永该如此?阿招嫂告过她,那些女人都是在学校念过书的。但阿毛一想,横竖一样,未必她们念过书,就不同于自己。未必她们会欢喜穿粗布衣,烧茶煮饭,任人看不起?未必她们不会只希望嫁的丈夫有钱而自己好加意来打扮?并且阿毛也不自量,阿毛不懂得所谓书是如何的难念,她以为如若她有钱,她自然也会念书,如同她也会打扮一样。

    现在她把女人看得一点也不神奇,以为都像她一样,只有一个观念,一种为虚荣为图佚乐生出的无止境的欲望,这是乡下无知的阿毛错了!阿毛真不知道也有能干的女人正在做科员,或干事一流的小官,使从没有尝过官味的女人正满足着那一二百元一月的薪水;而同时也有自己烧饭,自己洗衣,自己呕心呕血去写文章,让别人算清了字给一点钱去生活,在许多高压下还想读一点书的女人——把自己在孤独中见到的,无朋友可与言的一些话,写给世界,却得来如死的冷淡,依旧忍耐着去走这一条在纯物质的,趋图小利的时代所不屑理的文学的路的女人。

    若果阿毛有机会了解那些她所羡慕的女人的内部生活,从那之中看出人类的浅薄,人类的可怜,也许阿毛就能非常安于她那生活中的一切操作了。

    阿毛看轻女人,同时就把一切女人的造化之功,加之于男子了。她似乎这样以为,男子的好和歹,是男子自己去造成,或是生来就有一定。而女人只把一生的命运系之于男子,所以阿毛总那样想:“假设他也属于那一流穿洋服,拿手棍的人,就好了。”

    然而这是无望,阿毛也早就不再去希望了的;她现在只是对于每天逛山的男人,细心的去辨认,看是属于那一类的男人,而对于那穿着阔气的,气概轩昂的,则加以无限的崇敬。至于女人呢,她只存着一种嫉妒,或拿来和自己比拟,看应不应有那两种太不相等的运命。

    慢慢的,她就更浸在不可及的幻梦里了。

    六

    白天,她常常背着家人跑到山上游人多的地方去,不过从始至终都没人理她。她希望有那末一个可爱的男人,忽然在山上相遇,而那男人爱了她,把她从她丈夫那里,公婆那里抢走,于是她就重新做人。她把那所应享受的一切梦,继续做下去。她糊涂,又少见识,所想的脱不了她所见的,有时就想出许多极不相称的事。然而她依旧在山上走,希望凭空会掉下什么福乐来。或者不意拣到一个钱包,那里面装有成千成万的钱,拿这钱去买地位,买衣饰,要怎样,便怎样,不也是可能的吗?但那钱包似乎别人都抓得极紧,而葛岭上也决不会有金窖银窖等着阿毛去挖。因之,阿毛失意极了,辛苦极了,反又兴奋着,夜晚长久不能睡,听到枕畔的鼾声,更使她心焦;性子不觉也变得很烦躁。譬如,阿婆骂了,就乘机痛哭;怄了一小点气,总要跑到院坝里大柳树下去抹泪,连公公也看不过,常常叹息,侄女们看见她没有一点喜悦相,也不惹她。大嫂总嫌她懒,跑到隔壁家去数说。三姐再也不来了。就是三姐来,不也只能更给阿毛一些不平吗?阿毛除了那梦幻的实现,什么也不能满足她的需要。

    那梦幻,终于来到了,但阿毛得的什么呢?

    一天,阿毛穿一件花布单褂在院坝里迎风坐着,那黑儿就汪汪的吠了起来。转过身来,阿毛看见间壁洋房的那一对和另外一个颇高的男人,从溪沟那边过她这边来。她于是站起身来看。那女人,只穿一件长花坎肩的女人,举着那柔嫩的、粉红的手膀,朝阿毛摇了起来。阿毛不知那另外送过来的笑脸是什么意思,心怦怦的跳,脸就红了,也不知怎样去回报才对。

    三个人很大方的走上坪坝,并朝她走来,她起先非常怕,看着几个异常和气的脸,也就把持住了。

    “你姓什么?听见别人叫你阿毛,阿毛是你的名字,是不是呢?”那个女的更走近了她。

    两个男人互相说着阿毛连一个字也不懂的话。

    阿毛脸红红的点了几下头。

    女的又问着她的家里人,和她的年纪。

    阿毛觉得那两对正逼视到自己浑身的眼光的可怕。阿毛想躲回屋里去。忽然她又想莫非那男子,就是她所想象的那个,于是她心更跳了。她望了那人一眼,颇高,很黑,扁平的脸,穿着非常讲究。阿毛眼睛似乎有什么东西烧着一样,痛得垂下来了。她只想随着那人跑去就好,假设那人肯递过一只手来的话。时间似乎走得非常慢,她担忧着,深恐她被什么人瞥见了会走不成。其实阿招嫂就在门边瞧,囝囝还在院坝那端玩。阿婆这时也看见了,走出屋来喊她。

    她一听到喊声,就朝那男人望了一下,好像含了无穷的怨怼一样。那女的呢,却走在阿毛前边,同阿婆招呼。阿婆也笑吟吟的走了拢来。阿婆令她搬几张矮椅来给客坐。两个男人也同阿婆说得很熟了。

    闲话说了半天,那女人的机伶丈夫望了阿毛一眼,才向阿婆说:

    “我们想拜托你一件事,希望你总要帮这个忙……”

    “总要竭力的,请说是什么事吧!”阿婆不等别人说完,插着说话,显然很有兴味的样子。

    那人踌躇一下才接着说下去,其余两人都含着微笑听他说。

    “这位先生,”手拍了一下那黑高个儿,“住在哈同花园,是国立艺术院的教授,教学生画画的。现在他们学校想请一个姑娘给他们画,每月有五十几块钱。这事一点也不要紧的,没有什么难为情。我们觉得这位姑娘就很好,不知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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