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毛姑娘

    阿毛姑娘 (第3/3页)

肯不肯答应?”

    阿婆脸色变得很快,但因为在阔人面前,依旧又装着笑,说阿毛是有丈夫的人,怎么能做那样营生。于是他们又解释那职业,且保证说那里的人都是最规矩不过的。

    阿毛自己什么也不懂,只以为那男人一定是爱她,才如此说,听说又有钱,更愿意。及看见阿婆总不肯,心就急了,并且那几个人觉得既无望,站起身就预备走,阿毛忍不住叫了起来:

    “我要去的!我要去的!为什么不准我去?”

    阿婆一掌就把她打在地下了。当她抬起头时,她看见那男人最后投给她一个抱歉的眼光。

    这夜小二也非常咆哮的打她,公公也骂,所有的人故意给她看一些轻视的眼色。阿毛哭也不哭,好像很快乐的挨着打。

    七

    这能说她一生来就是如此温柔吗,恐怕光靠性情不会撒赖,未必就能如是忍耐那接连落在身上的拳头。她实实在在咬着牙齿笑。有那末一种极蠢的思想正在鼓舞她去吃苦呢;她觉得拳头越下来得重,她的心就跑得越远,远到不可知的那男人的心的处所去了。这痛也好像是为了那欢喜自己的男人才受的,所以倒愿意能多挨几下。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又唤起她的希望,朝山上跑去。

    一口气就跑上喜雨亭,山上一个人影也没有,鸟儿还安静的睡在窠里。湖面被雾气笼罩着,似一个无边的海洋。侧面宝石山的山尖,隐没在白的大气里。只山腰边的丛树间,还依稀辨出隐现着几所房屋。阿毛凝望着玛瑙山居的屋顶,她把所有能希望的力,都从这眼光中掷去。她确确实实在夜深时候,还听出他们传出户外的笑声,她断定那笑声中有一个声音是她所想慕的那高大男人。她等着他来。她在喜雨亭呆等了好久,而他竟不来。雾气看看快消尽了,白堤迷迷糊糊在风的波涛中显出残缺的影。她又向绝顶跑去。她似乎入了魔一样,总以为或者他已先上去了。及至跑过抱朴庐,又到炼丹台,还不见人影。她微带失望的心情,慢慢踱上初阳台。初阳台上冷寂寂的,无声的下着雾水,把阿毛的头发都弄湿了。这里除了十步以外都看不清,上,下,四周都团团围绕着像云一样的东西。风过处,从云的稀薄处可以隐约看出一块大地来,然而后面的那气体,又填实了这空处。阿毛头昏昏的,说不出那恐惧来,因为这很像有过几次的梦境,她看见那向她乱涌来的东西,她吓得无语的躲在石龛子里,动也不敢一动。正在这时,她仿佛看见那路上,正走来一个人影,极像她所想望的人,于是她又叫着跑下去,然而依然只有大气围绕着她。她苦恼极了,疲惫极了,却打着勇气从半山亭绕到赤壁庵。庵里蹿出两条大黄狗朝她乱吠,她才又转到喜雨亭。到喜雨亭时,白堤已显在灰色的湖水里,玛瑙山居的屋顶是更清晰的,被许多大树遮掩的矗立在那路旁的山嘴上。她看着那屋顶伤起心来。而且哭得很厉害,大声的抽咽着。

    她想起昨夜的挨打,她不知这打是找不到偿还的,她恨,又不知恨谁。似乎那男人也不好。而阻碍她的是阿婆,是所有人,实实在在确是小二阻碍了她。如若她不嫁,那自然不能藉口她有丈夫而拒绝别人,她真有点恨小二了。她又无理由的去恨那男人,她为他忍受了许多沉重的拳头,清脆的巴掌,并且在清晨,冒着夜来的寒气,满山满谷的乱跑,跑得头昏脚肿,而他,他却不知正在什么地方睡觉呢。既然他不喜欢她,为什么他又要去捉弄她?现在她不知怎样来处置自己了。当她趁着一点点曙光跑出家门时,她没有料到她还该带着失望和颓丧跑转家门去的。但是无论如何她不能留在山上而不回去。假使竟像她所想的,那男人在这有浓雾的清晨把她带走不是顶好的事吗?

    雾还没退完时,纷纷细雨就和着她的泪一同无主的向四方飘,葛仙祠的老道士这时趿着草鞋下山来了,是往昭庆寺去买豆腐的,看见阿毛坐在石蹬上不住的哭,就问:

    “一清早,什么事跑到这里来哭?小心受凉了,要病的!”

    阿毛觉得有人在可怜她,反更伤心了。

    道士等了她半天,不见她答应,而且哭得更有滋味一样,便手套着竹篮,从石级上走下去,口里一边说:

    “好,我去叫小二来。”

    “求你!不要说,我马上回去。”她跳起了,一把抓住那道士。看见他点了头,才向山下跑去,但立即又转过身来,加上一句叮咛:“青石师父!求你呵,不要说起这回事吧!”

    于是她一边拭着泪,一边连跑带跳的回到家里去。

    小二问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说到厕所,砰的一下,小二又打了她:

    “你这娼妇,又扯谎!我就刚从厕所来。”

    她不做声,转到厨房去煨早粥。打开厨房的侧门,她看见隔壁那粉红窗帷还没掀开,依旧静静的垂在那儿。

    第三章

    一

    自从这次挨打后,阿毛就不再挨打了。虽说阿婆还是不快活她,却找不出她的错处。小二觉得她近来更沉默了,又瘦得可怜,想问问她是否有病,而又为她的冷淡止住了。说恨她没有讲话,又说不出口,所以小二只好也沉默着。常常当两夫妇单独在一块,阿毛就装睡。小二也知道,有时受不了那静默,就站起身走到院坝去。阿毛自己看来,或是在什么人看来,她都够柔顺了。然而在家庭的空气中,总保留着一种隔阂,如同在平地上的一道很深的沟。就是说无论阿毛怎么耐心操作,那耐心只表白出她的心的倔强,阿婆,大嫂……一切人都看出那倔强的心,跑得离这家非常之远了。

    其实她自己呢,她不愿再计较这些事了。她也不再希望,她觉得一切都无望。她想:“也好,就如此过一生吧!像我一样的命运,未必会没有!”

    然而她没有不再继续她的梦幻。从前梦幻紧咬着一颗跳跃的心,极望梦幻的实现;现在呢,现在却只图在梦幻中味出一点快乐的甜意,作为在清醒时所感到的悲凉的慰藉就算了。但在夜静后,所现出的一丝笑意,能抵得从梦境醒来后的一声叹息吗?那萦回流荡在黑暗的寂静的小房中的叹息,使她自己听来都感到心悸,而又流泪,她自己也不懂为什么那叹息会发出那样悲凄的音。

    无论什么人都是如此,在一种追求中生活,不怕苦恼得使你发癫,这苦恼在另一方面含有别一种力去安慰你那一颗热中的心。只是像这种,像阿毛,只能在无人扰搅她时,为自己找点暂时的麻醉,特意使自己浸沉在一种认为不必希望的美满生活的梦境里,真是可怜!

    阿毛偶尔也一望那对屋的人,常常穿一件大衫在游廊喂鸟食的女人,不过瞬间她就掉转眼光,似乎怕看见什么可以刺痛她的心的事物。

    更使阿毛不愿常见的,是住在阿毛左边山坡上的一个苍白脸色的年轻姑娘,她常常斜靠在一个世界上最和善的美貌男人的臂膀里,趿着一双嫣红拖鞋,在碎石铺的曲折小径里,铿铿锵锵的漫步到阿毛她们的院坝边,站一会,或者坐在路旁的岩石上。两人总是那样细细柔柔的谈谈讲讲,然后又拥着,更其悠悠闲闲的走回去。并且每天她和他都并坐在一张大藤椅里,同翻一本书,或和着高低音共唱一首诗歌。也许阿毛觉得她太幸福了,所以怕看见她,怕看见了她,会相形出自己的不幸来,又感到伤心;阿毛也愿意自己能快乐点才好。其实,那女人却正感到比阿毛更难过,因为她的肺病很重了。不过在阿毛看来,即使那病可以致死她,也是幸福,也可以非常满足的死去。

    阿毛不愿出去玩,怕看见一些足以引自己陷在无望的希望的悲苦中去。阿毛也不愿和家里人以及阿招嫂等谈讲,怕让自己更深切的懂得她自己也正是确定属于她们那阶级的人,并且还常觉出她们的许多伧俗处。所以她终日埋着头做事,做完事,就呆坐着,或呆躺着,简直不像从前终日都徜徉在这里,或又躲躲藏藏的在那里了。

    二

    阿毛病了,她自己不知道,她发青的脸色比那趿着拖鞋的女人的苍白还来得可怕。她整夜不能睡,慢慢的成了习惯,等到灯一熄,神志反清醒了。于是恣肆的做着梦。天亮时,有点疲倦了,但事情又催促她起来。她不愿为了这些让阿婆骂她懒,她又不觉得那些操作有什么苦,有时故意让柴划破自己的手,看那红的鲜血冒出皮肤来。又常常一天到晚不吃一口饭。有天小二实在忍不住了,就问她,辞色之间是非常怜惜的样子。

    没有人去理会她,她也不知道有病;但一有人去体惜她,她就觉得真的已病得很深了。因为悲痛自己的得病,便似乎应该去怨恨许多人;这病总不是她自己欢喜找得来的!她看着小二那忠厚的脸就怪声的笑起来:

    “放心!我不会马上就死的!”她那直向小二射去的两道眼光,明明是显出那怨毒的意思,而且话也是如此话:“放心!总有一天我会死去的!”

    她自己毫不思量的把话乱投过去,小二自然正如她所愿的感出那话的锋芒了。她自己就好过些吗?她未曾说话以前的心境,也许还平静点;为了那言语迸出得那样伤心,加上从空气中传来那音调的抖颤,反把那不甚凄怆的情调,更加浓了。她好像真的觉得没有一个人不乐意她死的。而这病就是所有人的对于她的好意,她忍不住又要哭,垂下头去抚弄那短衫的边缘。

    小二本是一番好意问她,得来的却是相反的恶笑,心也恨了,只想骂她;又看见她那低着头默坐着的样子,显得也很可怜,便制住他自己的怒气,大踏步跑出去了。

    如果小二能懂得她的苦衷,跑过去抱起她来,吻遍她全身,拿眼泪去要求,单单为了他的爱,珍惜她的身体,并发出千百句誓言,愿为他们幸福的生活去努力,那阿毛重新再温暖起那颗久伤的心,再爱她的丈夫,再为丈夫的光明的将来而又快乐的生活,也是不可知的事。无奈小二,只是一个安分的粗心的种田的人,他知道妻是应该同过生活的,他不知道他还应该去体会那隐秘着的女人的心思。也许这又是阿毛的幸福,因为在他那简单的,传统的见解上,认为是他妻的不对,更去折磨她也有之的;那末阿毛就可以永远沉浸在她的梦幻中。

    阿毛看见小二出去了,觉得他冷淡得很,简直是非常狠心,因此她大颗大颗让眼泪直抛下来。

    后来阿婆也觉出她的病来,看见她茶不思,饭不想的,疑是有了喜,倒反快乐,也愿意宽待她些了。觑着无语把一双手浸在凉水里洗衣服的阿毛,老婆子就大声喊着说:

    “放在那儿吧。今天你起得太早,去躺一会儿吧!”

    家里人都似乎对她很和平了,不过她依然还是那样不见一点笑容在脸上。

    三

    八月的一天,阿毛病还没有好,她依然起得非常早,院坝里还没有人影来往。头是异常的晕眩,她近来最容易发晕,大约是由于太少睡眠,太多思虑的缘故。但她还是毫不知道危险的一任这情状拖下去。譬如这早上,已有了很凉的风的早上,就不该穿着薄夹衣站在大柳树下,任那凉风去舞动那短发。她把眼睛放在那清澈的湖水上,心比湖水荡漾在更远的地方去了。看见天空中飞旋的鹰鸟,就希望自己也生出两片强有力的翅,向上飞去,飞到不可知的地方去,那地方充满着快乐和幸福。所以她常常无主的望着天,跟随那巨鹰翱翔。鹰一飞得太远了,眼力已不能寻出那踪迹,于是把那疲倦的眼皮阖下来,大声的叹着气。

    她正凝望着那天际线出神的当儿,一只手拍在她肩头,她骇了一大跳,原来是阿招嫂,也没有梳头,衣裳歪歪的披在身上。

    她痴疑的望着阿招嫂,觉得她也瘦了些,她是自从七月分娩后就不常见了的。

    “喂,你没听见吗,是那儿来的哭声呢?”

    阿毛还没答应,阿招嫂又用力拍了她一下,“听!”并且现着一副紧张的脸。

    她觉得很可笑,什么事值得那样注意?然而同时她听见了,那哭声来得那样悲痛,那样动人!

    慢慢她们听出那哭声是从她们左边山坡上传来,阿招嫂拖着她向那哭声走去,一直走到最后边的一所洋房。她不敢继续去听那激昂狂乱的痛哭,不过她又随着阿招嫂走上那游廊。房里的听差看见她们,也没有来禁止,都木偶样的站着。从靠东边的纱窗望进去,她们看见那钢丝床上,平平的无声无息的躺着那苍白脸色的姑娘。她的脸色比平常更苍白了,盖一床薄花毯,眼睛半闭着,眉毛和柔发,都显着怕人的浓黑。那美男人呢,挣扎在两个年轻朋友的怀抱里痛哭,硬要扑到那死尸身上去。阿毛望了那女人半天,想不出什么,只觉得那情景和哭声忽然变成了一种力,深深的痛击了她的心一下,便摔脱阿招嫂的手,跑回去了。

    阿婆,大嫂听说那娇美的姑娘死了,都跑去瞧,都也带着叹息回来。整天,她们都在谈讲这事。

    到下午,几个人抬来一口白木棺材,又听到更其放纵的可骇的哭声。不久,由几个朋友送那棺材出去了。阿毛坐在门边看着那匠人在不平的石级上,吃力的走下去,好像她自己的心也消失在一个黑洞里面。

    那棺材中,不就是睡的阿毛所怕见的最幸福的人吗?那病,那肺病,就真的无情,使她不能不弃了她的一切福乐而离开尘世?她是不是像阿毛所想,她死是很满足了的呢?

    阿毛望着那慢慢远去了的棺材,那女人最后的一点影,阿毛真想哭了,觉得一切都太可悲。一切的梦幻都可从此打碎。宇宙间真真到底有个什么?什么也没有!到头来,终得死去!无论你再苦痛些也好,再幸福些也好。人一到死,什么也一样,都是毫无感受的冷寂寂躺在大地里。那女人不是阿毛所最以为幸福的吗?然而到现在,她还不是毫无所知的一任几个穿短衣的匠人把她抬着,远离她爱人的怀抱,抬到不可知的陌生地方去了?

    从此,阿毛不再嫉妒那死去的人了。她也没觉得死有什么可怜,她只感到这个生太无味。她想,假设她现在处在一个很幸福的地位,她也不会不因这女人的死而想到一切事去悲伤。

    这一整天,什么人都该看出阿毛是完全浸沉在深思里过去了。

    四

    那可爱的苍白脸色姑娘的死,给予阿毛思想上一个转变,使她不再去梦想许多不可能的怪事上去。不过她的病却由此更深了。阿婆已知道不是喜,好像很恼她,时时要拿话来刺她。好在她并不在乎,不把那些话放在心上。直到她实在不能起来的那天,为了不愿把空气弄得太不安静,她恳求的对小二说:

    “拜托你,帮我一点忙,请阿婆原谅这个吧:今天实在起不来,好不好让我静静的躺一会儿?”

    小二摸她的手,觉得异常烧热,又瘦。本来已起身了,他又倒下去吻了她一下,并去摸她全身,身上也如手一样的热,微微的渍着冷汗。小二觉得她很可怜,又觉得自己很抱歉,好久都不理会她了,只因她癖性怪,不好说话。小二抚慰的向她说:

    “不要紧,你放心,多躺躺吧!我明天替你请个医生来看看。”

    她凄然的一笑,有声无力的回报了小二一个“呒……”

    到第三天,她父亲,阿毛老爹来了。老人家依然很健壮的走来,同亲家还没交换上三句话就到阿毛床面前了。阿毛把手递给他时,两人都哭了,都说不出一句话。相别还不到一年,而他以为很可以放心嫁出去的活泼女儿,是变到他一眼已认识不清的一个无生气的瘦弱女人了。他哽咽的说:

    “唉!……我害了你!现在我来接你,你跟我回去吧!呵,阿毛,同爸爸回去呵。”

    阿毛紧紧抓着她父亲,眼泪乱流,想能同父亲回去也好。然而最后她又摇头,说什么地方都一样;又说父亲难得来,她病还不知会好不会好,来了就多住几天,让她多看看他也好的。

    父亲伤心的依着她的话暂时留下,不过,只住到第三天,他便发誓他宁肯死,也不愿住在这儿了,他受不了她那种沉默!他看她无声的流着泪,又找不到她的苦痛,问也问不出。于是他苦恼的忍心回去了。

    医生来过一次,看不出什么病,开了一个药方也就去了。

    阿婆总说不出对于她的不满。又疑心她向她父亲说了什么歹话,所以他去时现着那样不痛快的脸;又疑心小二也偏护她,接连两个晚上都睡得非常迟。

    其实,只过得两天,小二仍然不很留心了。夜晚,黑寂寂的,她不由不想起许多事,只望天快亮,听到点外边的闹声,把心事混过去就好。但夜又长,等着等着,她说不出那苦恼来,她希望那庵里的彻夜的木鱼声会传来,那单调的声音不是很可以催她暂时睡一下吗?或是有点别的什么响声也好,可以把她不定的心引开一下。

    五

    有一夜,当她刚刚想到一个人死去的事,而伤心起来,长长的叹了气后,那声响,那凄恻的声响,又传来了。那是她从前有一夜听过的,就是她右邻的人弹奏出的提琴声,那声调在那弦上发出那样高亢的,激昂的,又非常委婉凄恻的声音,阿毛又想哭了。她从前懂不了那音节的动人处,为什么会抓着一个人的心,使你不期然的随着它的悲楚而留出泪来;现在呢,她觉得那音调正谐和于她的曼声长叹。那末,在那音调里面所颤栗着的,是不是也正同于她那颗无往而不伤的心呢?

    她怀疑,到底那对无忧的美夫妇,为什么要在这夜深奏出如许动人的哀音?她拼命挣起来,走到屋外,从玻璃窗望去。在明亮的电灯光底下,她把那女人望得清清白白的!那女人披着一件红的大衫,蓬乱着一头短发,手抱着一件东西,狂乱的摇摆着半身。那声音便从那不知名的东西上发出。忽然,那女人猛的又掷了那东西,只听见砰的一声,女人也倒了下去。许久,许久,又都寂然。灯光从墙上反射出明亮的光照到好远。

    阿毛很想跳到对面去,抱起那女人来哭。那女人曾和她谈过一次话的,是如何的和蔼近人呀!为什么她也独自在夜深如此的悲苦?她不是也显得几多幸福的吗?

    阿毛在露水很重的夜里站了许久,心就盘旋在那间精致的,倒有一个美女人在地毯上的房子里,直到阿婆咳嗽,才惊醒了她。她只得勉强一步一步慢移回房去。她本以为幸福是不久的,终必被死所骗去,现在她又以为根本就无所谓幸福了。幸福只在别人看去或羡慕或嫉妒,而自身始终也不能尝着这甘味。这又是她刚从这个女人身上所发现的一条定理。她辗转思量了一夜,她觉得倒不如早死了好。

    六

    这夜过后的第二个夜晚,小二刚睡熟,便被他妻的转侧所扰醒。她揪着被角把身子弯成一团,不住的喘气。小二也骇倒了,一摸她,满头是汗,身上也是的。而且当小二的手一触着她时,她从咬紧的牙关放出一声尖锐的叫。小二再问她,她又默然了,且强制住那喘气。

    小二起身把煤油灯点亮了。她两眼直瞪着,两手紧箍住肚子。小二再三的问是不是肚子痛,她才点了一下头,立即又大声喊道:“放心!不要紧的!”

    一阵比一阵厉害,脸色惨白得怕人,于是小二去敲前房的门:

    “大嫂,大嫂,请起来一下,阿毛病得很厉害呢!”

    大嫂看见她时,直叫了起来,只喊:“怎么了,怎么了,你,阿毛?”

    大哥也走了来看,阿毛把被角咬着,手扳着床缘,直望着他们摇头,意思是说不要紧的样子。

    这时阿公阿婆都醒来了。阿毛也强制不住,时时大声的叫喊。小二去替她抚摸,她猛然推开他的手,并且叫道:“不用!不用!水!拿点水来!”

    小二捧过水去,她一下就喝干了,但更**起来。大哥断定她吃了什么东西,问她,她还是乱摇着头。

    阿婆又嚷起来,说是好好的人,要吃什么东西来骇人,逼她说。

    不久,她平静下去,一点力也没有,小二走拢去握着她,她又哭了,她嘶声的说:

    “原谅我吧!迟早我总得死,现在死了,免得长年躺着折磨你。我不好的地方,你就忘掉吧……”

    她又把眼光望到大嫂,微笑的点着头,说:

    “谢谢你,阿毛死了,来生投报吧!”

    大嫂被她的样子弄得也哭泣起来,劝她不要焦急,病总有天会好的。

    但猛的她又剧痛起来,在板床上打着滚,口里叫着:“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小二用力的去抱她,扳着她问:

    “说呀!你吃了什么了?”

    她哑声的嘶喊着,又怪声的笑起来,在垫被下抓出一大把火柴杆抛出:

    “是的,我吃了!我吃了!我现在就死!我现在就会死!”

    大哥拔上鞋就朝昭庆寺跑去赶医生。

    但等不了医生来,她在狂乱的翻滚中,自己毫无声息的掼在床上了,大张着口,朝上面呆望着。

    小二走上去:“阿毛!说,为什么你要寻短见?”

    “不为什么,就是懒得活,觉得早死了也好。”

    小二还想再问,她作了一个手势,小二就停止了。这时从右邻又传出那动人的哀音。她咕噜着:“唉!什么都完了!”

    小二再去看她,她已死了。肚腹间还不住的起伏着。

    于是一片哭声号啕起来。同时,那提琴声又慢慢低沉下去,且戛然止住了。

    一九二八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