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最新网址:m.kudushu.org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第1/3页)

    十一月二十,刚刚刮过风的一天。

    风在夜里两三点钟就渐渐小下去了,然而还是冷得刺骨。天虽已亮了,街上仍是冷清清的。大得像小狮子的黄狗都只把头缩在胸前打盹。满是灰尘的店铺门板,也还紧紧关着。这时,从石头胡同踅出一个穿西服的人,自然是一个年轻人啰。在石头胡同住的有胡子的人,会在这朦朦曙色的清晨,孤寂寂地走出来,简直就是笑话。不过纵是一个青年人,也够使人惊诧呢。

    帽子戴得低低的,只看见鼻下的部分。薄薄的大氅,把刚从温热的被窝里抽出的热的身体裹住。走出胡同口,他便停住了,头稍微抬高了一点,眼皮肿肿的,灰的小眼珠,朝四方搜罗,是在找洋车。

    街在夜晚也是一条颇热闹的街。不过在早晨,本就少人走,加上夜来的大风,实在没有一辆车;简直人影都没有呢。

    “洋车!洋车!”

    没听到一点声响,就踌躇了。反过脸去一望,一个结着两条小辫,头发异常蓬松的头就出现了。那瓜子形的小脸,苍白,苍白,半埋在乱发里,一只纤细的手去揉那惺松的眼皮,薄薄的淡红嘴唇张着,打着呵欠。这年轻人想:

    “她真合我的口味!哈,那纯东方,纯中国的风韵!”

    眼睛仿佛又看到一些其余的了。密密的一排假翡翠的纽扣,松了一半,在柔腻的胸脯上,隐隐现出两缕半圆的弧线,而且那项练,系得有个小金锁,在胸脯上横着,小金锁是被手腕压住了。……

    于是他又动步了,朝着来的方向。但那留香院的伙计的脸,一闪就遮断了好梦。想到刚才开门时,伙计便很不高兴在咕哝;若是转去,别人刚刚才笼进被窝,就是不装聋,起来开门,看到别人哭丧着脸,也会感到无趣。“唉,何必去找那些家伙们的气受!”所以刚举步,又站着了。

    但是那脸,爱娇的,又来引诱他,想到那小手在自己身上抚着时,偎在他腋下时佚情的,稚气的笑声,心不觉跳了起来,于是又动步。

    这下,在两只脚还没移动的时候,手从口袋中掏出一个东西来。可怜,那两只带手套的手,插在大氅口袋里的,却不知什么时候已冻得很僵了。两手艰难地捧住这小东西,打开来,是一张四边不齐的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地画着:

    “明早七时,请在家等我!”

    纸条第三次被团着,塞在口袋里。年轻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决心掉过方向在无人的街上向东走去。

    这年轻人是一个常常做些白话新诗在许多杂志上发表的,名字新近才改为一个满含日本风的什么“鸥外鸥”。

    街道是石板砌的,已为两夜一天的大风扫得干干净净。皮鞋的响声,押韵般“嗒嗒,嗒嗒,嗒嗒嗒……”地响远了去,街两旁的胡同口都没有车。

    鸥外鸥悠闲地感伤地想到自己的艰苦和飘零的身世。为了女人,把有火样的希望的前途都抹去,变成一个完全消沉的,颓废的人,浪荡在上海滩上。只以为来北京了,可以从冷静中重新在自己思想方面去努力,谁知却潦倒在妓院,而且染上了很重的肺结核;眼看身体一天一天坏下去,精神更懒了。现在又为了什么女人,女人,一早冒着这样的寒冷去践那由单独一方面定下的什么约会。唉,这不是要人的命!……

    因为这感伤是悠然的,所以脚步依然很匀称,觉得自己这样忙于奔波,倒微微笑了。听见皮鞋在石板上发出的“嗒嗒”的声音,还正拟捉住这音节,找个韵脚来做一首新诗呢。

    诗句还没找妥,从后面,不知是什么时候,飕地掠过一辆洋车,只见有个网篮堆得高高的,是去赶火车的。这时,正在做诗的人,便走到前门大街了。稀稀落落有一辆两辆装煤的大车,被几匹又瘦又脏的骡子拖着,“孔隆孔隆”的轧出响声来。那几十丈高的前门城楼上,衬着清明的天空,看得出正有几个臃肿得像糖娃娃的穿着灰衣的人在灰色的城墙上行走。鸥外鸥又叫了:

    “洋车!洋车!”

    只有两三个行人,裹着灰布面子,吊狗皮里的大袄里,望他一眼。因为这声音虽咬着京腔,而车字的音仍然夹着江南的齿音。

    那前门的马路是多么宽阔呀,清晨人又少,枯树的丫杈,透出许多空地。鸥外鸥穿过马路,反倒有些兴致,把思想又放到那大眼睛的女人了。

    “哈,奇怪的女人,简直就不知道理性是什么一回事,只凭着那疯狂的感情的泛滥。这样的人,还没有遇到过。唉,今天,今天,真还不知应该怎样才好呢……”

    走到东火车站,鸥外鸥竟不觉得,有好几部洋车围上来兜生意。

    “喂,车!”

    “喂,那里,四吊钱。”

    车是坐上了。进了前门洞,就一直朝北走去,风微微地吹,够尖利了,对面扫来,年轻人再把帽檐拉下点,右手从领口边插进去,在胸脯上微微感到一点暖气,左手放在唇前呵着,无意中望到那双黑得放亮的皮鞋,心里计算着最近用去的数目:

    “还老程四十。

    还老赵十五。

    公寓五十七,算六十吧。

    替小徐赎了二十四元的当,然而这钱早先还不是我用去的?

    再,什么,我只买了一双皮鞋,八元半。

    其余呢,其余呢,怎么,数目还差这样多,难道我给了她这样多吗?”

    右手便从里面口袋里把所有的钱票都拿出来,是三张:两张五元的,一张一元;还有两元现洋。不是清清楚楚的吗?好容易,写了五封快信,打两次电报,上海书铺才寄来两本书的稿费三百元,怎么一星期就花光了?连数也算不清,说是给了她,那小女人,就一百多,怎么也并不见她对我更好些;只一次两次说要到协和去看病,没有钱;给她钱了,却从没见她进过一次医院。这真使他懊恼,而且也有点儿伤心!许多傻子,不知不觉,容易便有漂亮女人爱上。而自己,几次三番,花钱去买爱情,向那什么人都可以去玩的女人(他忘了他曾向她奉上许多尊贵的名称)去求爱,去求同情,他得到了什么呢?说她们只爱钱,自己尽所有的都给了她。说还账,还他妈的账,还不是为了她而欠下来的。唉,自己,花了什么钱,连买纸烟都零支零支的买,说起来,谁信!

    在一分钟里,他想到了两打以上的,所谓自由恋爱的结合,竟没有一个女人不是把经济列为条件的第一条的。而她,那小宝贝,那美神,那病仙……(名称多得连他自己也数不清)并不因为他给了钱才快乐,显得她纵是他不给钱也不会对他冷淡。于是他们笑容又浮上来,那纯中国的风韵,又在这年轻诗人的玩味中了。瘦削的肩胛,窄窄的腰身两个大裤筒,一双绣有红花的纤纤拖鞋,在这裤筒下轻轻的走动,而且那,她特有的娇弱的喘声,咳嗽时,两个大耳环在颈颊边摇摆个不住。……

    爱情,爱情是什么呢?是享受,是享受呀!那女人,那小东西,仅仅只那一副娇愁的面孔,就够你一生看不尽,还有那股劲,是还有病呢!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当她一奏起那迷人的调子,不断的甜蜜的话便从你耳朵边灌下去,比吃了过多的酒还令人醉呢。

    夜来就失眠的鸥外鸥,真个像醉了一样,脚一伸,头一仰就躺在车上了。车夫受了一下震动,以为到了就挨路边停下来。险些把醉了的鸥外鸥倒翻转来。于是梦又跑远了,一看,已到北池子了,手上还拿着三张钱票呢。

    车自然还得向北走去。

    于是他不再去想那女人了。不知是不是爱情,他并不需要知道,他也不一定要所谓爱情,他又想到一些使自己愉快的地方去了。

    “哈,真大胆!”这时手又在捻口袋中的那纸条。“当着那样多人面前,还有她丈夫,竟敢于写下来,又敢于递给我,我还真以为她是替小王抄的一首诗呢?见鬼,找着我,我就不会干麻烦事。老章也不是好惹的,知道了,真的拿手枪来决斗,我可受不了。谁干那些无意思的事?这女人,也真怪;有漂亮的小王,不爱;伶俐的子沣,也不爱,据说他从来就正经的。而同老章,又那样要好;当着人还舍不得去亲嘴的。真是见鬼,我早看出来了。怕她,不去,又不行。一次两次的电话叫。去了,还不是空,老章就死守着她。哼,那眼睛,盯得令人可怕!她坐在老章后面,老章又看不见!她还那样好像不介意的当着许多人问我,‘鸥,你怕我吗?’我说怕的,她又逼着问为什么。我要怎么来回答她?只好又改口说不怕。大家都笑起来了,说哪里会怕她。她还加重说她恨死了别人怕她。听到的,又懂得这话的,只有心里打着战,说不出苦来。……”

    想起了许多关于那女人任性的行为,鸥外鸥又踌躇着了。万一跑到寓所来,公寓那样窄,间壁住的老赵就认得她。将来说出来不是妥当的事。于是他想不回去。但假使她来了,不见人不走。呆下来,一个钟头,两个钟头,老赵又跑过来谈,这女人,知道她会说些什么。将来弄得大家都知道,老章又是朋友,不说对不起人,眼看别人为这事而分歧,自己又并不怎样爱这勇敢的女人,何苦来!然而……无论鸥外鸥怎样小心思忖,他实在没感到有和这女人单独约会一次的需要。然而,这不须解释,大概二十岁以上的男子都了解,一个幺二之流的妓女,除了**勾搭的戏谑以外,还会为自己捏造一段很有传奇的身世使男人拜倒在自己的裾下。如今鸥外鸥是那末一个很会感伤写诗的人,他能抵拒一个他认为有高尚灵魂的女人的进攻,那是谁也不相信的。下文不必再说,不会有人以为他真能忍心去辜负那一颗心的。

    车到桥边,这男人便停住了。他不走回公寓,却向南拐,在大柳林下慢慢地踱着。淡黄的阳光,从那疏疏落落的枯枝间,把他的影子投射到马路当中去了,那顶旧呢帽显出特别有趣的影子。

    他盘算着,看了夜光表之后,他想一定能在这路上迎着那女人的。虽说已快八点了(这只怪北京冬天天亮得如此之迟)。

    果然,一个影子,全身裹在一件镶着兽皮的衣里,两条似是裸着的腿,随着那木蹬的脚步跑着来了。闪闪的,掩藏在紫色线帽下的两颗大眼睛,从很远就猛地跳到鸥外鸥的心上了。

    这男人变得好像是初犯那样彷徨,他失去了自己的思想和计划,痴痴地站在那儿。

    这女人的名字,是——是什么呢?她在许多不同的情形中,意义上,给自己取了五十个以上的怪有味的名字。朋友们,大部分朋友们把她叫薇底。她是一个有着过分的热情,而又永不能领略到那真爱的女人。她简直是在一种变态中生活,她厌恶那些近于肉感,缺少真挚的爱的表示,却又拼死去追逐那些动人心魄的话语,而且好像成了瘾,若不在带着危险的,秘密的情形中去玩味一颗被她鼓动了的心,她就不能再活下去了一样。她的丈夫,那教书的精明的男子,实在了解她,说她是一个上到官僚政客,下至流氓痞子,好好歹歹都可以闹着玩的最坏的女人。因此他从来没有一个时辰放松过,每天下课回来,总得先检查衣服,然后检查抽屉,若是信封少了一个,就抓着太太闹架。然而太太仍是妙计层生,虽然明知道闹下去只会把生活弄坏,却还是越闹越厉害。有时事情穿了包,实在瞒不过去了,就倒在男人脚边哭,说着痛心忏悔的话。翻去翻来,还不都是假!男人看着可怜了,就又信了她,还费整天时间安慰她呢。有时男人简直不知怎样才好,又不能决心断绝她,只想到自杀和杀人。这男人实在是非常爱她的。

    她嫁给这男人时,既不是为了名和位,也不是需要结婚。她自己说她爱他,愿意牺牲其余的她非常欢喜的朋友,她又猛然逼着他,在一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最新网址:m.kudushu.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