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第2/3页)

种还使他惶恐的时候就同居了。几年来,她自己也忘了为了她自己的一种残酷的满足,她同时捉弄过许多心,在那些本是甜美的心上,撒下一些伤痛;而且,那为她丈夫恳求不要任意糟踏的肉体的一部分,那特为扯谎的嘴唇,也常常违着她自己的意愿乱落在许多男人的脸上,她却依然还咬口说她是只爱他的。死也成,要她不爱却做不到。所以,虽然常常互相吵着闹着,却又拼死拼活地像冤孽一样地过下去。

    天知道,怎么会由她男人把鸥外鸥引到家里来了!他那苍黄的脸色,是决不能刺激一个健全的女人的。他说话呢,如许多人一样,平坦得像大路上的石头。说做诗,薇底并不是没有读过诗的人,像那种淡淡的,写一些无力的感伤,是不应该在她身上起什么影响的。然而,真的,事有例外,她仿佛发癫一样,好像已下了决心,在他身上,不取得什么东西是决不肯放松的。也许她以为这诗人太颓废了,愿意给他一点生活的力,谁知这只能令人感到受窘。

    她把三个整夜都葬送到一种欲念上了,她从来就是如此强悍到底的,除了她不想。若是说了“要”,那就不拘什么小事,要她作点牺牲是不会有的。她除了尊重自己的冲动,从未把事的轻重放在心上称一下。在三个整夜中,其实白天也应该算在内,她都在苦苦地强制着自己。她要占有一颗她认为很冷静的心。她要看着自己的胜利。那冷静的、缺少感情的人,一旦为了她会热血沸腾起来;本是颓废的,为了她而终天兴奋着;本该快乐着生活的,为了她,而不惜糟踏自己。但是,她不能遽然行事,因为她并不是只想令人感到她的可爱,敢于亲近她就够了,她必须使那倾倒她的人,为了她而生出一种崇敬。她愿意装出各种各色,又高尚,又复杂的人格去震撼别人的灵魂;眼看那灵魂受了她的针刺而跳动在她掌中时,她才能安静下来,睡一个无梦的长觉。

    这女人,也许只是为了适应她自己的需要,她不须说很多话,别人就可以非常了解她的个性,而那个性如各人仰慕的那样能令人敬重。所以无论鸥外鸥怎样说不懂得她,而在晤见她的第二次就发现了她是一个了不得,很有卓见的女人了。后来他便向人标榜她惊人的高明,把她比之于茶花女,而沙乐美式的典型,也只在这女人的身上才能表现出。

    已经说过,这女人不是傻子。她懂得一切。在二十天前的一天,她接到一封信,是一个愿意为她所用的好友写来的,说很思念她,请她到她学校里去玩一天;她恳求那教员不要太吝啬,说当他勇敢地把薇底抢走以前,可爱的薇底还是属于她们的呢。

    教员看了信,觉得应该让她去她们那里玩玩。那女人恋恋地,装作不愿去的样子。只是觉得不能太拂了丈夫的意,才答应去;为了不让丈夫一人在家里吃饭,所以宁肯早上少睡点,一早便去。事情就如此定了下来。那做丈夫的哪里知道那天早上的约,却是与另一个男人订好了的?

    这晚上,教员得了许多平日所不能享受到的一些温柔。她兴奋得很,像两人初初同居时一样,握着他的手,把眼光瞅着他,频频地说:“我爱,我是爱你的呵,爱你一个!你是幸福!我愿意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呵!吻我呀,爱!”

    男人有点不安,把眼睛瞅定她,她又放肆的笑着,揉着他,使他无暇审视她的内心。他终于感动地抱她,感动得哭了,除了她,他再也不能从辛苦的生涯中感到生的意义了。

    眼泪使女人安静下来,她说:“唉,放了我吧,我实在倦了。”于是她翻过身,静静地躺着。丈夫以为她也很难过,轻轻地抚着拍着,哄她睡。他不觉把自己那疲倦的眼皮瞌下来,而且,不久就呼呼地打鼾了。

    这女人呢,反大张着眼在做梦。她并不一定须要爱,因为她有时觉得她丈夫爱她过分。但她却又时时需要别人爱她。你越显得冷淡,她就越追得紧。你不爱她可以,但你却得装出一副异常崇拜她的样子,而又应该做得适合身份。否则,那出奇的傲慢,将使你一生也忘不了你所曾经忍受的。

    她做梦,梦也并不完美,她无须那好的结局。她兴奋,自己又伤心,又找不出自己的缺憾。说爱他,那倒霉的男人,只能暗暗在她心中引起冷笑。这行为,悄悄地约人相会,如果让人知道了,她一定会恨他,像是一种侮辱,损害了她的自尊心,使她再也没有兴致,扬着眉去看人了。

    她很想忘去这次的约会,就呆在家里。她觉得这又太对不起她丈夫。她瞅着他,说爱他,希望他能帮助她。但他一哭,她却反感了。她想:“哭什么!未必要用眼泪来管束我?”她宁肯,招来什么祸事,也不要紧。她不承认她爱别人,她更不承认不爱她丈夫,那天去,这次约会定是要去的!

    其实,她还是在踌躇着。她后悔她把那条子塞给他,显出暧昧的样子。他一定以为她是一个惯于做这种坏事的坏女人,他将把他对于一个平常女人的敬意都毁掉。他不会在家里等她的,他不再看得起她了。也许他会留在家里,把她看成一个同他在石头胡同睡觉的女人一样。这能怪谁呢,是她自己找来的这样待遇呀!于是她后悔了,后悔她用的方法不得当。若是写一封信给他,写得很诚恳,也许该好一点。她想把这次约会算了,对于丈夫,互相爱着的丈夫在良心上的永久的负疚,很可以作为这次失信的理由。然而,人都是这样的,她颠转来又回护着自己的行为,她曲曲弯弯把自己的什么什么都原谅了。她同情自己,而且什么人,也都应该同情她。她又鼓励自己,难道有了丈夫,有了爱人,就不能被准许独自去会另外一个男人吗?她并没有爱上什么人,也不是偷偷地把自己送给别人。假使她果真爱上了什么人,或甘愿去和别人玩,那她不妨放胆去做,既然是爱着丈夫的,又不能在这与人闹中得到什么真的快乐,那又何必徒给那做丈夫的难堪呢?这只能给自己后来的时日,留下不可挽回的懊悔!

    听到隔壁房里的钟打三点,四点,五点了,她越发焦躁,越想睡,就越睡不着。假使睡着了,因为几天来心神的劳顿,一觉睡得不醒,到吃午饭时,那做丈夫的来惊醒她,那她便可不必为自己做人的事又费踌躇,她不知不觉就把这约毁了。以后,以后再看吧,也许还有别的方法,也许就放弃这倒霉的人也说不定。

    但她睁着眼到天亮,而且摸摸索索溜下了床。她梳着理着,悄悄把一切都弄妥帖,傍着床坐下来。唉,那可怜男人还在呼呼地打鼾呢。她把头俯下去,轻轻的吻他,而且低声地叫:“我爱,我爱呀!”她写了一张纸条,放在枕边,告诉他,她不愿搅醒他的美梦,所以没有喊他。她说一定回来得很快,也许在动身回家前,会打电话回家问他起来没有,问他想不想她快回来。她又说,实在舍不得他去看朋友。最后还补充说,她吻了他三下,又留有三个吻,回家时再给他。这自然没有扯谎,每次她回来,或他回来,她都找出不同的理由,装出不同的情调来同他亲吻,还不只三个的。

    于是,便动身了。很抱歉望了她丈夫最后一眼,便无声地闪出房来;心里也很难过,只想转身再抱吻那男人一下,又怕他醒后的留难。所以她停了一步,头都没转过来,便匆匆走了。

    一到街上,那曾有过的,使她很骚扰的情绪,又迷乱了她,她不再想到丈夫了。心有点跳,脚步时慢时快,惶遽地走着。她像是初犯一样,把从前曾同样在白天,在晚上,跑到另外一些可爱的人儿家里去,或别的由她约定的地方去的情形,通通忘掉了。她只是茫然地,像快乐,又像凄惶,无次序地跑着,跳着奔向一个地方,在那里她要同这人决斗,她要别人投降,像俘虏一样把心献给她;她接受了,或丢弃了,或暂时保管着都好,只要那心是属于她的。

    出了胡同口,在密密植着大柳树的河堤边,她急忙朝北奔去。浅的河水,结了很厚的冰,映着初升的太阳,放出淡淡的红光。然而薇底不再注意这些,她怕别人不在家等她,又希望自己也许会扑空,不过假如真的别人失约,那只能挑起她的恼恨,她会更不放松,而且定会带来令人不及防避的恶意。

    她冲冲地走过鸥外鸥站立的那棵柳树了。

    两个人将错过,而且已经错过了。一个是忽略了,没见到;另一个早已见到,却不知怎样去招呼才好。这是可能的,这事便算如此完结。但这男人,却不是胆怯的人,一看到那两个耸动的肩,和圆圆的小腿肚,就冷笑了,很镇静地叫着那迷人的名字:

    “薇底!薇底!”

    薇底没料到别人会在街上等她,当然很惊诧,便显着很高兴的神气又跳转来,微微带点喘,两颊被风吹得红红的,几根乱发从帽里钻出来,蜿蜒在眉边,隐约中,眉更显得黑了。看见男的不做声,她便也静默着。

    要用一支笔来跟着这女人的情绪跑,简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她在瞥见她所期约的人时,她的心像被刀刺下去一样的痛,她想哭出来,想跑回去。她又只想扑过去,抓起那男人鞭打,问他为什么不在家里等着,要做出这下流样子,在街角上等着她到来。若说他的心太热了,不安于在空房子里等,那为什么在刚见她时,不立刻迎上来?显见得他不把这事看得有一丝价值!他并不尊重她的约会,没有尊重她。她虽常常背着丈夫,喜欢同别人闹着玩,但她总愿意,纵是在暗中的行为,也该无愧地能在许多人前公布。现在呢,她能说不吗?别人把她当一个卖笑的人,或更坏的女人看待了!别人在石头胡同也好,韩家潭也好,过夜的事,都是大大方方去干而并不需要瞒着什么人,做出那暧昧样子的!

    这女人也真可怜!既不是赶来追着什么男人来求爱,何若还如此认真,像还不了解男人对于女人的心理,老咬着要别人什么敬重,这不是很可笑吗?

    心里是生气的,又不能真的赌气,反而装着笑脸:

    “啊哈!今天我有三个钟头的时间,这时间都是我的。你愿意怎么花费它呢?”那样子真像一个没得过自由的人忽然被解放了一样。

    这常常做诗的人,鸥外鸥,在神经里也觉得自己与人在街上约会将使人发生误会,于是便解说许多理由,还邀她一同转寓所去。

    薇底笑了,不答他。这无须要答的,那笑不是告诉他,她懂得这一切。她只问他到什么地方去。

    鸥外鸥很惭愧,只说到北海去吧。

    一听到北海,她就皱了一下眉,心里想:“又是北海!”她只想,想什么呢?很奇怪,她想同他到旅馆去。但是她不敢说,也不一定敢去;她从没有到那些整日整夜都演着许多悲剧的地方去过。她只觉得什么公园,电影院,都不能使她满足,她相信那旅馆的空气,也许可以使他们能亲近些,大胆些。她几乎说,“我们到前门去吧。”但望着那黯淡的脸她又沉默了。

    “再不呢,就到中央公园去,好吗?”

    她答应到北海去。她很后悔找错了人,但是她笑了,露出高兴的样子,陪着他向北走去。

    在雇洋车的当儿,她又烦了,他不该在她面前计较几个铜子的车钱,她说:“好吧。”便跳上一辆车。

    鸥外鸥也很困恼,觉得这女人不温婉,只那眉目间的一点小小闪动,都够令人发窘。他把她和那犹自在睡的小阿金来比较,又想到从前那旧房东的女儿。但一看到那端坐在洋车上的后影,他觉得她尊贵到高不可及,他应倾倒在她面前,向她膜拜。他应当感激,她给他的只有过分了的,于是在心里,他抛了一个吻,向着前方那后影。

    端坐在前面车上的薇底,很讨嫌这时间,这时间太长了,她把眼光浏览街旁,也是毫无可观的,只远远的一个城楼角,黄的瓦被阳光照着,发出夺目的光辉。心里更加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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