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第3/3页)

躁,憎嫌到后面车上的人了。

    但到了北海,又完全换了一个局面。薇底在笑,暗暗地心里笑。她瞅定他,懂得他是在躲避和她眼光的接触,她懂得那在惶遽中不知所措的心。她欢喜延长这局面,始终只默默地随着鸥外鸥走。男的呢,心正被一种莫明其妙的情绪骚扰着,只想侧过脸去,怕那凶猛的勇敢的眼光把自己抓去。说想逃,那也不,他只希望这女人变得柔弱点,羞涩点,他能说点不过分的俏皮话,那嫩脸皮红了,他趁机会搂抱过来,于是女人在他的热烈的怀中抖战着,温温软软的伏帖着。他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在他身旁走着的,并不是那惯于撒娇的小阿金,也不是那些经不起他抚抱的女人。现在他已走到第一条战线上,他不能再退回去,但又不敢进攻。他望到两条快相等的脚前的阴影,在白石桥上,一步步向前移去,他希望这影子更贴近些,贴近些以至挤紧……新的皮鞋声“嗒嗒,嗒嗒”地在桥上响出,伴着那清脆的高底的木蹬的响声,两人脚步都错乱了,成为嘈杂的响声扰乱那不安的心。

    过桥不久,薇底随着他朝山上走去,走得异常吃力,薇底想:这时候,应该有一个懂得礼貌的漂亮男人来扶着,慢慢引导上山去。于是她便停步了,掉头望着来处的山下。满园仍是静静的,从松柏阴中,望见几条路,都没有人影。只有那拐角边,三间朝东的,大概是卖玉器的房子里的烟囱不绝地冒着很浓的青烟。薇底心里很难过,想独自一人坐下来。但跑到山顶的那人,又在催了。于是她鼓起勇气,很快地跳在男人面前了。男人问她吃力不吃力。她用手绢握着口摇头,表示不,其实,她已气喘得答不出话来。她自然有一点着恼。鸥外鸥一心要把她引到前面塔的台阶边,为了好晒太阳,怕她脚冷。她本不一定要想在什么地方,但一觉得别人怜惜到她的脚上去,她的心上好像就加了比北风,比北海里的冰还冷的东西,她伤心地站到石栏杆边去。

    这时另外一个人影在她的脑际闪了出来。她想到过去的某一夜。不也是就在这地方吗?哈,那一夜,那一夜呀,她简直昏迷地倒在那有力的两条臂膀里了。在黑暗中,两对眼睛那样紧紧跟着,瞅定着。嘴唇永久的贴合着。热的胸,总嫌抱得不紧,她那薄印度绸的肩巾,被凉风鼓起来,在两个颈颊边飘扬不住。那人不就在那晚反复说了千百句“我要占有你,我要整个的占有你”吗?她不是也曾感到有丢弃她丈夫跑到这男人身边之必要吗?然而,为什么,后来她会丢了他,说她是只爱自己的丈夫的。到现在,现在这男人为了愤恨自己上了当,把自己放逐到海外去了。薇底想起那柔柔短发披复在自己颊边时,自己的嘴唇是放在什么地方。她深深地回忆那沉醉的情调,大声地,悄悄地在心头叹着气。

    鸥外鸥的心,也跑开了。他虽说常常是少不了女人的,其实他并不曾慷慨地真地爱过谁,他从没有为女人牺牲过什么的。很多朋友都知道,他为了小阿金,常常在夜深,独自裹着只适宜于在广州用的薄大氅,走到前门去,然而别人并不知道他爱那令人伤感的情调是比爱小阿金更甚的。他在那凄凉的路上,可以愤恨,愤恨那些资本主义者;在这时,他或可能成为一个革命的英雄。这并不完全只为自己无钱逛窑子,无钱娶太太才感觉革命的必要,而同时因为在马路上就有许多只穿烂棉袍的洋车夫,他们还不敢回转家去见他们的妻儿,不得不仍在马路上彷徨。真的,他的铲除资产阶级的思想,多半是在这许多洋车夫身上建立的。听别人说洋车夫可怜,他便也才见到洋车夫,不久就会在某刊物上咏出洋车夫的白话诗,而且对于自己身世的感伤,自己生活的无聊也都在这路上才感到。总之,凡是他,他的言论,他的嗜好,他的兴趣,他的处世态度,他整个的为人,都是在这自嗟自叹中孕育出来的。所以有时他又觉得这幕剧的可笑。他没有攫得这女人的必要,他也不须从朋友那里取得胜利。若说随便闹着玩,那他宁肯到小阿金那里去,在那里,他能自由谈笑,戏谑。而这女人呢,约着别人来,却板着脸沉思到别的去了。

    沉默继续着。

    薇底什么都不再思慕了。她嫉妒她过去的一瞬,那时她把世界上所有热烈的,温柔的爱情都饱领了,现在她只想再一次把自己的嘴唇放到那浑圆的,高贵的额上去。她又很伤心,想到那曾表示爱她,倾倒她,甘为她牺牲一切的人现在不知睡在什么人怀中去了。她后悔,她可以不同他决绝,可以继续同他过那偷空即来北海相会的生活的。她笑自己,为什么那样委屈自己,说是要为了两个男人都好,便让自己成为两边都怨恨的中心。唉,现在呢,现在呢,又在同一的地方约了这忧郁的人来!

    眼光于是掠过那忧郁的脸上。

    她焦躁起来,而且恨着鸥外鸥,为什么他不再给她一次狂欢,一次心醉,一次可以使她愿为了那亲吻而死去的满足!她为了他而不安过,她好几个整夜未曾瞌眼了;在丈夫处,她忍受了负咎的鞭打;她不惜冒社会上的耻笑,而投到他面前来。他,他给了她什么?她看见他那紧紧闭着的嘴唇和痴痴凝视着前面的小眼珠便生气。她只想立即侮辱他一下。她又恨不能扑到他怀里去,紧紧的搂着他,像从前那人一样。然而都不能,她仍是站在石栏前,用力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她又不能像个小孩放下脸哇地哭起来,撒着娇,放死放赖说“我要,我要。”她真的几乎像个小孩喊出来了。她望着那无表情的脸,竭力压制着那快要发狂的心。

    鸥外鸥的思想,像被什么东西挡着,他不敢任她直奔远去。他觉得有个眼光在盯着自己。他不敢掉过脸来,只踌躇着,愿意能早点被释放。他实在受不了这审视。若是他真爱她,自然不会躲避这视线,抱怨这沉默了。他知道他应怎样对付这火一样的女人的。可现在呢,他在后悔,他若早知道这女人是如此拿沉默和眼光来逼人,他宁肯让人诅咒,他决不践约前来的。

    他再不能忍耐这不安了。就在这当儿,一个柔和的,世间上再也找不出比这更柔和的声音,轻轻的送了过来:

    “鸥……”

    他不讳言,为这声音,他的心动了。他认为在他一生中,这是开始,他从没有听见他的名字在别人口中叫着时有如此音乐般的颤动,一直落在心上。他侧过脸来,看见那两条弯眉,高高吊着,微微蹙着,眼光注视着全城。那小小的嘴唇,像琴键一般,刚奏完曲调,那尾音在频频战着。在这时,他忘去一切,他有的只是感激。但他不能像别人所需要的那样做去,他只默默地把她瞅着。

    薇底在自己心上明白,似乎是演戏一般,但她不忍对自己加以诽笑,她很同情自己。她微微嘘着,用新近从电影上学来的女星嘉波的眼光来望着全城。其实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那样一种神气,又傲慢,又情深,又失意。在一种不堪烦扰中她扯下那顶紫色的小帽,蓬乱的短发松散地披满一头,脸在这时显得更妩媚,更尊严。

    鸥外鸥也有点焦躁,不知怎样才能给这女人一点快乐。他只轻声地说:

    “薇底,你说呀!”

    女人的眼光对着射过来,只是定定地,不做声。

    “你说!”

    “我说什么呢?我懂得的,鸥,你怕我啊!”这声音是不能形容的,像有千百句都解释不清的那样悲伤,从这一句中迸射出来。鸥外鸥听了,恨不能立即拿出一百五十个以上的证据来证明他是不怕的。然而什么他也不敢,他只在口中反复恳切地说着:“不怕,不怕。”

    薇底又把眼光紧逼过来,不做声。

    慢慢地那“不怕,不怕,”的声音,只变成一种壮胆用的符咒了。当那眼皮一垂下来,这仅有的一点声音,立即也噤住了。薇底喟然叹着:

    “你是怕我啊!你是怕我啊!”

    鸥外鸥默然,他没有勇气再去解释他不怕;他本不怕,对于女人,他是有经验的,他懂得怎样驯伏那些快发疯的女人,像小阿金曾有过的那样。他会的,他比薇底知道得多。然而薇底老瞅定他的心,要他不在这中间加一点儿谎语,他可做不到。其实,有什么要紧呢?薇底自己也知道她自己是在扮演戏剧,何苦一定要别人来中她的毒?只要这剧演得动人,扮演角色的也忘记是在做戏,而随着哭笑起来,不就是最真实的了吗?

    薇底也默然,不是为了自己的声音而受感动,而是忽然厌恶起自己来了。戏刚一开始就闭幕了,而且两人的心分开了,不能再拉拢,各想各的去了。

    鸥外鸥用脚尖去触那坎子上的小沙子,觉得脚很麻,很冷。他看到那套在皮鞋里的一双小脚,薄薄的肉色丝袜,紧绑着两个圆圆的腿肚,一直到膝尖。他觉得很可爱,想去摸一摸,于是他问:

    “冷不冷?”

    薇底摇着头,一看到他的眼光,就更笑了。薇底很伤心自己的行为,又挂到在家的丈夫,但她又不甘心就这样放手,她请他看一看他的表。

    长针在两点与三点之间,短针在10字上。

    “我只能呆在这儿一个钟头了。鸥!”

    这话在薇底自己毫不觉得有劲,她很清楚地是在笑自己。她想到丈夫该起来了,不知他见不到自己将怎样作慌,炉子里的火旺不旺……但这话所生的影响,却比前面的言辞有效得多。鸥外鸥亲切地望了她一眼。

    薇底什么都明白了,她决意牺牲他的敬重,无宁说她决意牺牲他。在这一小时,她将把他的心拉过来,给他一些好处,给他一些缺陷,这缺陷在所有未来的时日都无法弥补的。她在脸上嫣然笑了,在心上却张满了残酷之感。

    果然,不久,鸥外鸥仿佛忘掉一切,向她宣誓,一个诗人也不能不认为誓言是最可靠的东西,他握着她的手,恳切地要求她的命令,他应该怎样做,他应该怎样处置自己在她与她丈夫之间,而且说他的希望,他希望她是属他一人的。话在这时哽住了,像不能再说下去一样。其实,他在踌躇了。他发现自己把话太说过火,假设这女人真依了他,他自己敢于如此做下去吗?于是那教员的失意的脸浮了上来。他赶快闭着眼把头俯下了。

    女人呢,女人也在想着丈夫,丈夫是很可爱的。但她不能不听这表白,她很鄙视这男人为什么与其他男人一样,在恋爱的时候会想到实际的问题上去。她觉得那手很热,便更握紧了一点。

    是回去的时候了。太阳把两个人影映在台阶上。薇底第四次说:

    “唉,放了我吧,我该回去了。”

    鸥外鸥送她下山,山下有几个人影,薇底只想一人单独走,怕让人看见,但又不好说。而鸥外鸥也想起了,问她:

    “薇底,假使在这时碰着了老章,你怎样?”

    “那有什么要紧呢,我说在路上遇见你,随便进来玩玩就是的。”

    鸥外鸥便又傍紧她,低声说:“我欢喜他看见我们在一块。”

    薇底心里冷笑着,不做声。

    到北海门边了,他替她雇好车,看到那后影,便又抛过一个吻,他很快乐,觉得这女人不错,他不敢再拿小阿金去比较了。但他又惭愧,他仍然不能生出攫得她的勇气,他想起自己那些话,就越觉得惭愧。但他仍然不能决定,他该不该拒绝这女人。他想最好到老赵那里去商量一下,于是他也就昂然跳上一辆车。

    至于薇底得到了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当她坐上车,望他最后一眼时,在心上,她冷然地想起前几夜她曾反复说着的:“他怕我!他怕我!”不过她并不固执那欲念了。她希望赶快回家,倒在丈夫怀里。她把脚用力的踏着车板,打起圆热的京腔,连连的喊着:“快点!快点!”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