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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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年 (第1/3页)

    时分还不到春天,小菡便有点觉得日子长了。

    一清早,还不等天亮,在一张五尺宽的朱红漆的大床上,小菡就圆圆睁着两颗大眼了。窗户纸上微微透着乳白,夜来的残灯还照出讨厌的红光。小菡很茫然,想睡又睡不着,终于把头缩进被窝里了,眼闭着,于是许多大的,小的,五颜六色的花纹便在眼中闪去闪来,她很高兴,她不敢张开眼,经验告诉她,不闭着眼是看不见这异景的。但不久,眼就很疲倦的胀痛了,她把小手托着脸颊,又去睡,却仍睡不着。她再钻出被窝时,天大亮了。她看那光度,断定阳光已照到墙上,而且快落到瓦上了。她不觉的一翻身就爬了起来,拉开那淡绿色的半旧的湖绉帐子。她看见她的书包,石榴花布的书包,乱糟糟的放在春凳上,那精致的,大红洋纱细带垂了下来,带端系的一枚银质的有眼的小钱,平放在地板上,她才恍然想起学校已放了假,她无须乎早早起来了。于是她悄然的站在踏板上,踮着脚捻熄了那矮座洋油灯,玻璃罩上有许多黑烟了。

    她没有穿衣,又睡下了,一家人都还没有一点声音呢。

    在被窝里,没有事做,她尽静静的玩弄着两只小手。

    好久了,如意才起来,如意是睡在后房里的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又胖,脾气又不好,常常要吃楠竹笋子炒肉丝的一个丫头;楠竹笋子炒肉丝,就是说她常常要挨篾板子打的。但小菡从不打她,小菡的妈也不打她,打她的是小菡顶怕的舅妈,和待小菡很好的表姊们。如意虽说常挨打,她却更健实,贪吃,又贪睡,陪着小菡玩时,总把小菡丢到一边,不管小菡怕不怕,寂寞不寂寞,她总垂着头,呼呼的睡了。

    如意把后房弄完,就来小菡房里扫地。小菡要起来,如意却拦阻她:

    “都没起来,你起来做什么?几多冷!”

    “我睡不得了,如意!”

    “等会儿吧,等我把事做完,烧了烘笼再起来吧。”这是如意待她好的时候才这样,要不是,说话的声音就得给小菡恨,恨得只想她做错了别的事好挨打。小菡一觉得她好时,又关心她了:

    “如意!昨天晚上你又到厨房里推牌九了的罗!告诉你,毛弟看见过。我听见毛弟在倒厅里大声骂,说要告舅妈捶你呢。顺香,荷花都在场,要挨打,恐怕三个人都躲不掉呢。”

    “哼!告,告就是的,我不怕。”

    如意又到前房抹灰了。前房是小菡的妈的房,有小菡的这间房两个大还不止,好久都空着了。小菡常常听见老鼠在那房里叫,耽心妈床上的帐子被褥会让老鼠占着,做起窝来,白天走去看,都还好,只盼望妈快回来就好,听到如意在抹床上的描金雕花板了,忍不住又问:

    “昨天我又听见一些大老鼠小老鼠在那里叫,你看看,看老鼠生儿没有。”

    如意不答她,只将抹布角塞迸许多不同的床板眼里去,一往一来的拉着。

    如意不答她,她也不生气,几年来了,都是如意服侍她的,她有时还很亲热她呢,虽说如意待她不见得特别好。所以她又说:

    “唉,如意!我们学校,假都放了三四天了,怎么妈的学校里还不放假呢?你说,妈今天会回来不会回来?等下,要三喜去接弟弟就好。”

    “想得好,三喜去替你接弟弟,三喜的事多得很呢,这几天,总还有足足几天得陪老爷去打牌,押宝,昨天他得了挨边二十来吊的酒钱……”如意不说下去了,她想到三喜的钱,她还欠三喜两吊多,三喜拿那钱为她买了一双药水皮底缎鞋,又给顺香买了两条片绒扎辫子,一大块生发胶。大约今天顺香的前刘海,更梳得整齐了……

    小菡却想到妈和弟弟了。早先多好,妈总在家,睡在前头房里几多热闹,晚上一醒,就可以叫“妈!妈!”妈总是和气的答应:“小菡!不怕啊,妈没有睡呢。”后来,妈到学校去了,但弟弟还同奶妈睡在前面横床上,她可以常常去摸弟弟睡着了的脸,又常常同弟弟在妈的大床上玩。她伏着,把自己当成马让弟弟骑,虽说腿跪得疼了,但看见弟弟笑,自己也就异常高兴。现在呢,三四个月了,她都只一人住这两间大房,半夜醒来,除了听见后房里如意的鼾声,就只听见老鼠吱吱吱的叫声了。因为舅妈说奶妈不好,奶妈就回去了,妈说让如意带弟弟放不下心,因为有两次如意都把弟弟的头摔破了,所以妈就把弟弟也带到学校去,一个礼拜回来一次,最近快两个礼拜不见到和蔼的妈的面和可爱的弟弟了。她心里有点儿惨,只来来回回想:“妈今天该回来了吧?”

    看见如意在替她生那细篾小烘笼的火时,她站在床上为自己扣棉袍的钮子了。

    在打辫子时,她听到对面屋里的表哥和表弟也起来了,两人在后房门口小声的争吵,一个说爹像奶奶,一个说爹像爷爷。因为快过年了,在十五,影像就都挂出来了,她以为说舅舅像外公,还不如说妈像些,她想答白,又怕闹着别人,她只喊一声:“强哥!毛弟!”

    于是两个都涌进来了。

    “啊哟!一个人才起来哟!”

    “天没亮就醒了的,听到了几次鸡叫,那大白公鸡叫得顶响。”

    “那不算,那不算,我点心都吃过了。嘿,你总没有吃罗,莲子,加了冰糖的……”毛弟常常这样在她面前夸耀。

    “哼,他偷的。明天我们大家都有得吃。明天过小年,过小年,就是小孩子过年。嘿,明天还得放炮竹,杀鸡,磕头。昨天妈说你已经快八岁了,得改装,同姊姊一块磕头才好。哈,那就是要打拜拜不准作揖……”强哥边说边来弄她的辫子。辫子有四个,前面的合在右边的一块了,只剩三个垂着。头发很细,又齐,用花线扎住,一天不会散。打辫子是苦差事,因为有四个,根根辫子都细细的,拿不上手,加以强哥一动手,如意就更不好编了。半天半天才算编完。

    三个人吃了一碗米汤泡的炒米。强哥又逼迫顺香去拿了一小碟豆豉姜。

    小菡虽说同他们玩得很热闹,但一听到前面腰门响,就要偏着头拉开棉门帘瞧,她时时都想到妈去了。

    唉,妈若不回来,怎么好?明天怎么好过小年?未必妈不回来,弟弟连小年也不过了吗?

    吃饭的时候,舅舅也仿佛想起了一样,望了她一眼,向舅妈说:“呀,怎么五姑太太还没有回来,未必学校还没有放假,等下要三喜去接看看,三喜不得空,就要老余去。”

    她觉得表姊,强哥,毛弟,连站在桌子边的丫头们都在望她了,她很难过,但又非常高兴,她拿感激的眼光去望舅舅和舅妈。只觉得舅舅仍然很尊严,很大,高不可及,只呼吸都表示出与凡人不一样的权威。舅妈呢,也仍然是好看,笑脸,能干,和气,却又永藏不住那使小菡害怕的冷淡的神情。小菡不懂得这些,但她生来,因了环境,早使她变得不像其余小孩了。神经非常纤细,别人以为她不够懂的事,她早已放在心上不快活了。她从小就被舅妈客气的款待着,但她总觉得她难得亲近,许多人都欢喜她,夸她聪明,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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