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过年 (第2/3页)

她好看,夸她懂事,夸她性格好……但她总不能讨好舅妈。于是她又赶忙闭下眼皮了。

    她无心再吃饭,虽说排满了桌上的都是好菜,她又不好剩饭,只得慢慢的扒着饭粒。表姊注意到她那无精打采的样儿,赶忙用肘子碰她一下,又将自己碗里的一片又红又香又薄的腊肉给她了,并问她要不要那香油辣椒,因为辣椒碟子放在舅舅面前,表姊可以够得着,而且已有了十一岁的表姊,是稍稍有点自由夹菜的权利的。她觉得表姊待她太好了,好得有点使她难过,本想不要的,又怕拂了表姊的意,不知怎样才好,头要颔不颔的。

    正好,一个声音突如其来,这声音正救了她。

    这声音从腰门边传来,充满了喜悦。柔嫩的尖脆的音波组成两个可爱的字:

    “姊姊!”

    于是空气全变更了。第一个是舅妈离了座位,毛弟便嚷:“五姑妈回来了!”她狂乱的跳下来,从风门边冲到天井里去。在廊上她看见她妈了。穿的黑呢衣,手携着弟弟;她扑拢去,她只叫得一声:“妈!”不知为什么,眼泪却涌出来了,她怕妈骂她又哭,隐忍着,又笑着,便去抱弟弟,弟弟也来抱她。她看见了妈给她的笑容。妈也喊了她一声:“小菡!”她快乐得使全身都发痛了。

    妈虽说已经吃过饭,也坐在饭桌上,同舅妈、舅舅闲谈。她站在旁边很高兴的听着。末后,舅妈便说:

    “正说要去接你呢。这几天把小菡急坏了,时刻跑来问,妈怎么还不回来呢。我总是说明天一定回来,她不信,等下又来问了,问到底明天会不会回来。我真怕她了,只好要强儿和毛儿去陪她玩。不知怎样,她变得越小起来了,大约要吃汁儿了吧。”

    小菡听到,有点害羞,又有点怏怏的。因为妈没有同情她,妈只淡淡的答:“总是不中用,弱得很,还是从小就常常离开着呢。”于是话题便转到她两岁时离了家,到三十多里路伯娘处玩的事。又是三岁多时,爹病了,家里无人,她就同幺妈到七爷爷家去拜寿,一住就一礼拜,俨然像个大人,谁都夸奖她懂事……

    小菡知道这些旧事,仿佛也觉得那是一定好,但现在她不耐烦再听了。她把弟弟牵到房里去,两小姊弟说不尽他们的话。

    妈带回来的篮子,如意早从轿子里拿进来了。弟弟要去拿东西,她就帮着翻。一个小手风琴;一张画,上面画的一个戴高帽的人坐在东洋车上,被另外一个拉着跑;还有一个小叫子;都是弟弟新近得来的礼物,妈学堂里的教员们送他的。又有一个大皮球,一盒积木,是妈给弟弟买的。还有许多旧玩物,弟弟都把它拿出来,表示这东西是属于两个人的。

    她也搬出许多东西来:如意帮她做的小人,有手,有脚,还抹得有挑花兜肚。表姊给她的一面小镜子。她又有个绣花的毽儿,上面的黑缎子毛,是同学吴克强给她的,花是顺香绣的,表姊也喜欢这个,因为表姊的那个没有她的好看,毛是家里阉鸡的。她也有许多旧玩具,都同弟弟相熟过,所以弟弟也特别爱这些,这多半是些手工很精致的东西。一个八寸长的白磁观音,是前年二舅舅走云南回来,过上海时买给她的。一个挖空了花的小葫芦,据说还是爹在的时候特意买给小菡玩的。还有许多银朱漆的小碗,小杯,小坛,小罐……平日妈同弟弟不在家时,这些东西是安慰她多少寂寞的晚上的。

    两人玩了半天,把强哥和毛弟都忘掉了。

    第二天便是过小年了。她同表哥们放了许多花炮。下午妈一人到舅妈屋里打牌去了。打牌的是四个人,还有住在前面的吴家舅妈和五姨。表姊强哥都在看牌,小菡知道妈的脾气,所以只看了一小会儿就过来和弟弟玩。意妹也同着奶妈过来了。还有吴家的岫妹。四个人围住一张大方凳编香棍签,岫妹编了一个摇篮给意妹。小菡用一根长的和两根短的,做成一根小水烟袋,又像,又能点火,她给弟弟,意妹却硬要去了。后来意妹又拿一副小骨牌来玩。用香棍签当筹码,推牌九,奶妈帮意妹看,如意帮弟弟。小菡自己会看,但顺香硬要帮她,且同奶妈用真的票子押。岫妹没有人帮,哭着跑到对角房里看她妈打牌去了。小菡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跑到对角去看,岫妹却不理她。她回来,顺香已把她的筹码输完了。而顺香却反赢了奶妈好几百钱。她又同弟弟玩别的去了。……

    这些日子,小菡的心的确有了许多新的意味。

    不过她也常常感到不快乐的。譬如二十八那天,陈家表弟当面笑弟弟的黑细羽绫风帽。又笑她的衣……她当时哭了,她一人躲在丫头房里哭,她怕别人看见了更笑她。到晚上她向妈说:

    “妈!到过年时,弟弟还戴这顶风帽吗?”

    妈答应的是自然这样。

    “妈怎么不做顶像意妹的一样大红缎子绣花的给弟弟呢,那就不会给人笑了。”

    妈说弟弟有服,不能穿红戴绿。

    于是她想起了许多漂亮的,尽是摹本缎的袍子和马褂,又想起自己的灰竹布罩袍和黑呢短褂,罩袍虽是新缝的,却没有缎子好看。她又想起一些骄矜的脸,觉得很气愤,又寒伧,她忍不住又问:

    “妈,我也有服吗?”

    她的妈已把这意思明白透了,便告诉她,一个人只穿得好,就活像一个绣花枕头,外面好看,里面是一团稻草。妈只希望她书读得好,有学问,比有一切财富都值得骄傲。妈夸奖她,又勉励她。她反而兴奋了。她表示她是一个好学生,一个将来有学问的人,她把她喜欢戴的一副小金戒指也从小手上脱下来还给妈了。

    她再也看不起好衣服好首饰了。毛弟穿起紫色花缎袍走过时,她便喊他“绣花枕头!”

    这月月大,到三十,才算把年等到。年是来了,仍与往日一样,大人打牌,小孩子聚在一块玩。在堂屋里,把红毡打开,铺在蒲团上,大家互相磕头作揖拜年。强哥和毛弟在毡上大显好身手,说是从孙悟空那里学来的跟斗,一下可以翻过十万八千里。她又和弟弟去赏鉴那椅帔上的金花,又躲在桌围后要意妹来找。大家都时时得到东西吃。

    直到快二更天了,才真的热闹起来。舅舅刚从罗家赶回来,赢了三百多吊现钱。一家人都更笑脸相逢了。十斤的大蜡烛点起时,香炉里的檀香也燃起来了。影像前,观音菩萨前,天井角,所有的地方都为蜡烛光辉煌照着,八盏吊灯也点燃了。堂屋当中放一大盆炭火。铜的盆缘闪起刺目的光。舅妈从香儿屉子里取出一大包东西,是一万响声的炮仗,又拿出许多贡品放在一处,归老余管这事。蒲团前面放的钱纸上,也由老大把那割了喉管的红公鸡,来滴满了血。小孩,大人,底下人,站满一堂屋,大家都静静的,满面放光。互相给予会意的笑。等到一切都预备妥帖了,舅舅做了一个手式给强哥,于是强哥和毛弟就排排站在红毡前了,连同在前面的舅舅刚成一个品字。穿着水红百褶裙的舅妈就款步走到香几旁边,举起那黄杨木的磬锤来,锵的一下击着那铜磬,老余手上的炮仗便劈劈拍拍的放起来。强哥们也跪下了,慢慢的叩首。小菡经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