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后

    他走后 (第3/3页)

思想是多么可怕呵!丽婀本是快乐的,她却不希望沉湎在快乐中。而冷静使她能看清自己的幸福,好把这快乐延长,永铸在心中。谁知却把不幸建筑在这上面了。她想到了一切,她很高兴,但后来她反省到自己真实的情感了。她不肯马虎,又多猜疑,终于把自己送进苦境中了。

    唉,可怜的丽婀,就在她心中快乐地响着最后一次:“秀冬,我爱你呵!”的时候,忽然涌起一个可怕的疑问:“真的吗?”她骇得噤住了。她怯生生地开始分析自己:

    一个人的真正幸福,就是能够不懂得一切,好和歹于他一样。他不希求,他就无缺憾,更无苦恼。其实丽婀,很可以去爱秀冬的,他年轻,又爱她;她也可以说是爱他的。为什么不呢?若不爱他,她还肯把那圣洁的唇儿,放在他唇上,还会欢喜听那些爱情的表白吗?然而这年轻女人太好用思想了,她觉得她爱自己是超过了她的爱他的,因此她以为她是并不怎样爱他了。

    她看出自己的残酷,她待他除了使自己满足以外实在没有好处。她想到她曾读过的一篇小说;别个女人是无条件地为她爱的牺牲,除了爱,便不知有其它,别人从没有第一步便先想到自己。而她,她却正相反,她处处为自己打算。因为要有人同她接吻,她才让他的脸凑过来;她并不是觉得他嘴唇如何可爱,才忍不住要吻他呀!要不是为什么当想到她在他腕中时,她简直忽略了他的一切,只觉一双有力的臂膀搂住她的时候,她的心是如何兴奋,如何纤细地感到那另外一个胸脯的热。她因为要那些亲吻,那些拥抱,那些眼色和言语,所以她只好说是她爱他呀,仿佛真地也爱起他来。想到这里,她很鄙视自己了。

    她把眼闭下来,不愿看见什么东西。但眼一闭,她又看见秀冬的影像了。那影像很模糊,也很真。她愿意抹去,却抹不去。她又想:秀冬长得不坏,未必就为了还不坏就爱他吗?并且,在熟人中就有比他长得更好的人,那为什么不去爱那更好看的人去呢?而且,她又把好几个人都想到了,都是各有各的好处的人,如其也留在这房里,也如秀冬所做的做去,她觉得她也不会拒绝。因此她更觉得她是并不爱秀冬的了。

    那些仿佛比秀冬长得更好的人,都显出来使她苦恼。假使是伍明呢?他一定说得更好,他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他捉住的字眼,虽然平常,但那字眼凑成的话语,是一定精彩的;并且,伍明不吝惜他精美的修词,在她面前总是恭维的。她仿佛有点后悔,为什么从前毫没有注意到这些呢?她想伍明,朦胧地希望伍明会爱她。但同时她又觉得,如果孟特能爱她,她仿佛更欢喜,因为孟特更狂热,更狂热就更能使她感到被爱的幸福。而那不会狂热的绍蓉的一切,却更把这两人的影像都抹去,一定是这样的,这不有趣吗?绍蓉不说,一定比说的还好;他不动,一定比一切握手、拥抱更沉重,更使人心里忐忐忑忑;她简直又有攫得绍蓉的必要了。

    当她想起她是幸福时,她心是多么温柔和快乐。不久,她一找出许多不使人快意的事时,她的心,却又那样焦躁了。她睡下去,觉得不舒服,坐起来,仍然不舒服,她把眼张开,厌烦地说:

    “我决不爱他的呵!”

    然而那脸,有尖下巴的,又走拢来,而且用嘴唇轻轻凑着她了,那特有的,她惟一尝着的亲吻!她更说不出烦躁,她只喊:

    “为什么呢?我要同他这样!”

    她鄙屑自己,她一想起那火热的眼光,她不感到愉悦,她不愿再见那眼光,她私庆她赶跑了他。这是一点没有错的,如果她心一软,那他决不会走的,他一定,……唉,还堪设想吗?

    想起许多事,真可怕,都能给自己在将来留下后悔的。现在她已经在后悔了。她既不爱他,为什么却忘形地同他那样要好呢?她曾把雪藕一般的手臂露出来,她能承认完全是太随便,而不是有意去挑逗别人吗?若果别人没有得了她颜色的许可,别人敢那样放肆吗?秀冬实在是好人,他没有诱惑她,也不强迫她,却只委屈着自己。倘若这夜不是秀冬,而是别人,则情形当更不同,恐怕冒了雨,在深夜又摸回去的人,不一定还能找出一个来和秀冬配成一对吧。

    总之,她太可怜了!为什么呢,她会这样,她不懂得,她愿意知道是什么使得她这样,她又怕明白以后会更难过。她只焦躁,又坐起来,四面望去,看见茶碟里的烟头,一截一截的,讨厌的灰色的残烬呵!那烟臭,那有着烟味的嘴唇,……唉,她想自己简直变得像个娼妓了!她只想哭,但哭也不能了事,眼泪怎能洗去那丑劣的记忆呢?她做了,她什么都做了,那全怪不得别人!唉,多么不堪回想的悲剧呵!

    她想起伍明,想起孟特,还想了其余许多人,她不能得着一点愉快。想起来只使她恶心,都是些多么世俗的人呵!但她一想起她曾有过的动心,她更厌烦自己,觉得不久她就要被大家来取笑了。若果秀冬聪明一点,把她隐秘的都看清,秀冬便将是第一个看不起她的人,会诽笑她,玩弄她,羞辱她!她一感觉到这里,骇得几乎叫了出来:

    “一定,一定的!他一定已经这样觉得了!”

    忍不住,她急得哭了!这是无法补救的事呵!

    她踡了下去,薄薄的绸被把她盖住,只剩一缕黑发蜿蜒在被缘边。外面的雨,仍无声霏霏地飞着。秀冬这时,大约早已睡熟了。

    她哭了半天,哭得很倦,在泪中,似得了许多安慰,那心又很柔和了。她把手放在胸上,又放在颊边,她不能不爱她自己。她太爱自己了,她仍然希望有许多人会爱她所爱的。她不想什么人,也不想什么事,只希望她是一个不同凡人一样的,能被见过她的人倾心来爱她,她是爱的中心!她是皇后!最后,她很有意味地重新建筑那更美的,更醉人的梦中楼阁去了。

    夜慢慢远去,曙光从窗户中爬进来。她翻过身来,无力地望一下窗帘,薄薄地透出那灰色的天空,她温柔地向自己说:“啊,又天亮了呵,我要睡了呢!”于是她翻过身去睡,把薄被压紧一点,炉里的火,只剩几点小小的红炭。她赶快闭下眼睛,心里却想起:

    “一会儿,秀冬又快来了呢!”

    她没有感到厌烦,也不怎样快乐,她心里仍然是异常平静,恬美,她把左手托住左颊,右手放在左膀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很酣适地睡着了。

    一九二九年三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