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的一天

    年前的一天 (第3/3页)

的字,便使人有了那感情的经验。她赞叹地将书抛开,脑子里却显得空虚起来。是因为觉得那书上,那作者的脑子太充实而便感到自己的贫乏了。于是她又想起了常常向人说的一句话:“读过一些外国的名著后,便自自然然缺少了创作的勇气,然而也给写作上更多的不逞的欲望的。”

    “只是读了近来的那些滥调的多角恋爱小说,就会感到灰心,觉得大众若要走这条什么文艺的路,简直是条歧路。”这是同时联想到而不愿说出的另外一句。

    “总是别人显得深刻,像无法可以追踪得上一样的……”她又感叹地想着。她更想到她一篇名为《爻》的小说,一看过的人是一致赞颂的。即使是她爱人,常常站在陌生人地位去评判她的作品的,也说这是一篇好作品。她在自己动笔以前,是感到应有点力量的。然而在写后两星期中,却常常不安地想起那里面漏掉的一些精彩的地方。她失悔太快地拿去付印了,连修改的裕余都没有。并且那文字也太呆笨,觉得连一句的构造,一段落的构造,都没有一点可以使自己满意的。满纸堆积了一些漂亮的梦话,内容却空虚得很,只能成为一种在饭后使人看着极愉快消食的惟一妙品,不是为她所欢喜的东西。她常常兴致很好地提起笔,然而立即为一种求完美却感到为难的情绪弄得苦闷起来。事实正如她所说,若是她能写的时候,她是异常愉快,各种情趣都比较浓厚。这时,她又想到她预备写的一个长篇。这篇东西,想了十天了,先从最末想起,慢慢的推到开始,但她还没有动笔,像等待什么似的,老是等待着。现在她便反复再思虑了一过。一切都妥当了,她要写了,写那开始在金铺里做学徒的一段。她在幻象中看见了那大肚子,逛窑子的老手的掌柜。那几十个常常会为一句不关紧要的话便骂起娘来而至于打架流血的师父们粗暴的脸。她自己仿佛变成了那年小的,俊秀的学徒在那里受着他们的呵叱,和一群轻薄者给予的侮辱。她走到桌边,捡出一本一百张值二毛五的稿纸来。她预算着每张能写六百字,那这篇至少也应该写一本半。她看了看这本子的厚薄,她微笑了。

    她还没有坐好久,觉得脚有点发僵,身上也感到很冷了。她掉头去望,原来火没有人加,快熄了。她煨在火炉边,去加煤,煤已剩得不多了。她丢了几根柴进去,把火又烧燃。她拿起那黑的破旧大衣,将身体裹紧了一点,望望天色。不知在什么时候已变得阴沉沉的,像要下雨的样子。她有点焦急:“咦,爱还没有回呢!不知什么时候了?本来不必出去的……”

    “真的不必吗?”她反问后,便瞅着到下面的煤块:“才正要紧呢。”

    于是创作的情趣消逝了,只觉得更冷,更思念那在外面奔跑未归的人。而且过去许多缺少煤或是钱的日子,就都回旋起来。这些窘困,当两人快乐的时候,也不免要说起以为笑谈的,但是在这时,便充满着凄冷的意识了。

    但是她没有想得好久,缺少时间呵!她计算到最近的经济的艰难了。这常常都为她不经意而让那年轻男人负载着的。唉,数目差得太远了,她自己都不相信,她们至少得要卖一本十万字的小说才能混过去。不是还欠着这朋友十元,那个又二十元吗?总共是七十元吧。而这些朋友也穷呀,说不定还望着这钱过年呢。交房租的日子又只剩一星期了。而且,唉,那息钱,上月还欠着,这月又欠着,别人是真不能再等呢。十万字,卖两百块钱,只能使眼前清爽一下。然而这十万字……

    她不能再想下去了,头有点晕眩。她们欠的债太多了。她们想不出法子可以偿清。她们曾写了不少文字;但是总不够。她想起另一本书上说的一伙工人生活的事,先还有希望和兴趣,将手足的硬皮弄得更厚;后来越为生活拖下去,从冬到春,从夏到秋,胼手胝足地操劳着,没有思想和感慨了,连爱也没有了。完全是没有时间的原故呢。他们那末盲然地为生活苦着,一直到手足没有了力气的那天为止。于是他们为厂主驱逐了,倒毙在乱泥路上。然而她们呢?她怕了起来,她觉得那些人与自己不会两样。他们是疲倦了,麻痹了,而她们呢,她们还支持在这局面中,终有那末一天也会疲倦起来的吧,甚至要反感着这工作的。她来回在心中说道:“无论如何,我要丢弃这写作的事,趁在未死以前,干点更切实的事吧。”

    桌上的稿纸本大张着,仿佛显出嘲笑一样,她忍不住去将它摔进抽屉里了,她自嘲般地想着她平日常说的一句话,说创作是自己的第一乐趣,而爱情只能算第三的?这常常使得爱人听了不满的话。

    天色更阴下来,毛毛细雨纷纷飞起。她焦躁地在房子里说不出的懊恼和伤心,和一种敌忾的恨心。而这时,爱人却推门进来了。两人像久别似地互相抱着。他天真地笑着从怀里抓出几张钞票来。

    “嘿,跑了几个地方呢,都说年内没有钱。这是××编辑答应的呢,哼!预支稿费二十元!好,辛我们可以过年了!”

    “但是,那些债呢,那息钱呢……”一块黑影向她心上罩过来,不过她却故意避开,她快乐地抓起钞票,同时感叹道:“还是应该把钱放在第一项呢!”

    爱人是太年轻人,全身正澎湃着那健全的勇猛的生活的力,所以一切生活的黑影正和那阴沉沉下着细雨的天气一样不再在她脑中留住。晚上便对坐在桌的两旁边吃桔子,将那预备写的一篇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