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一)

    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一) (第2/3页)

地送过手来,说一些仰慕的话。

    在子彬脸上找不到一丝不愉快的痕迹。他虽然瘦,但却不像从前的苍白,映着一层兴奋的红光。他精神异常好,极力使谈话不要停顿。他讲了许多关于北平的生活,又讲一些美国的建筑。他取出一二十张他的朋友从美国寄回来的画片。后来他又讲到日本的国画,说他一个朋友在日本卖画得了好多钱。

    娘姨拿了许多糖和水果进来,子彬特别吃得多。他拿起一种有名的可可糖,极力称赞着,劝客人们多吃,而且说:“美琳太喜欢这个了。不是吗,美琳?”他又望美琳。

    肖云心中想:

    “是的,她喜欢吃,那是你养成她的这种嗜好的。因为那是一种高贵的嗜好呵!若是她喜欢吃大饼油条,那恐怕你只有不高兴,而不会向人夸说了吧。”

    美琳却反对他:

    “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我吃腻了,只有你的嗜好才不肯改。”

    子彬微微蹙了一下眉,同客人说别的去了。

    若泉觉得美琳比平日少说了许多话,只默默坐在那里观察人。他走过去搭讪着问道:

    “近来看电影没有?”

    “看的,看的真多,只是我很反感,因为得不到快乐。”她仿佛很气愤似的。

    子彬望了她一眼,仍然装着若无其事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不快乐?”若泉盯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生活总没有兴趣……”她望了她丈夫一眼。

    “找点事做吧,有事做就好了。”

    肖云也奇怪的望美琳,从来就没有听见她说过不快乐的话。

    “做什么事好呢?有时还想进学校去。”

    “哈,美,你又说想进什么学校了,你以前不是很厌倦学生生活吗,在家里,天天要你念英文,又不肯,要你写文章,你也懒,还说什么做事?”子彬岔着说,而且故意说到别方面了。

    美琳抱怨地斜了他一眼,像自语似的:

    “你喜欢,我不喜欢……”

    到九点钟的时候,有个学生要告辞回住处了,他住在闸北近天通庵,晚了不方便。其余两个学生也只好告辞。有一个问了几次若泉的住处,说以后好去拜访他,顺便领教。子彬殷勤地送他们出去。

    但这两个客人却还不肯走。

    子彬转身时,疲倦地望了他们两眼,颓然的倒下椅子去,自己摸了一下两颊,觉得发烧,他无力地拿起一个橘子来吃着。

    “你的客真多!”肖云早就想说的一句话,这时才自然地迸出。

    “对了!无法的事!我不能拒绝他们,他们常常妨害我的工作和精神。有好些人坐在这里好像是不预备走似的。我简直陪不过来。”

    “那是因为‘主贤客来勤’。”肖云几乎说出这句俗语来。不过他咽住了,他怕子彬多心,以为他有意识讥讽他。近来,他觉得在这位朋友前应比在其他地方需要留心些。

    “为什么不可以拒绝呢,你可以的。我相信有许多也只是些无聊的晤会。”若泉很诚恳地说。

    子彬不愿意承认,便不做声。

    美琳觉得都是不必需的,不过她不说出,她只这么说:

    “假使没有人来,我以为也会很难过。”

    大家对她望了一眼,只有若泉答应她:

    “当然,那是很寂寞的。不过我们可以另外想法,我们可以常常大家在一块,讨论点具体问题,或是读几本书,因为一个人读书没有趣味,又得不到多少印象和益处,还不是走马看花似的过去了。我们现在不是不要晤会,是要减少那些无聊的,而且还要多多和人接近。”

    “……”美琳把一双大眼闪着,像沉思着什么似的,过一会正想说话——

    “她不适宜于你所说的那些的!”子彬抢着下了这断语,他不愿意这成为一个讨论的目标,接着他又说到别的去了。

    谈话到十点钟,越谈越不精彩,因为题目不能集中,大家都感觉得精神上隔了一座墙,都不愿意发挥自己的意见,也不给别人发挥的机会。这是太明显了,一发挥,破裂便开始了。跟着,呵欠来了,都觉得倦,然而互相都不愿意这谈话停下来。纵然还是继续了下去,每人都更深的感到这脆弱的友谊是太没有保障,彼此更距离得远了,而且无法迁就。

    最后还是若泉站了起来,取了一个决然的姿势,望了肖云一眼,肖云也同意了。他们没有表示有一点遗憾便告辞出来。子彬虽说很殷勤地送着,但不愿有一点挽留的意思。

    一直送到后门外,若泉回头,像同小孩子说似的大声说:

    “好,你们进去吧!”

    美琳忽然锐声叫道:

    “过几天请再来呀!”这声音有点发抖,大家都感觉到。

    “是的,会再来的!”若泉说了,肖云也跟着说。

    六

    但是子彬很生气,他骂着她:

    “你疯了!这样大声叫!”

    他从来没有这么厉声厉色地呵叱过她。这是第一次他露出了他的凶暴,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这样忍耐不住他对美琳所起的嫌厌之心。他也不知他恨她的到底是什么,只觉得一切都不如意,都说不出的不痛快。而美琳偏要作梗,像有意要使他爆发。她不特没有尽一点**人的责任,给他一点精神的安慰,和生活的勇气,——她是不会了解这生活的苦斗的——而且反更加添他的恼怒。照理他纵骂了她,也没有什么过分,不过他素来都太娇纵她,所以马上他便后悔了,虽说心里越加难过。他柔和地向她说道:

    “不早了,上楼睡去吧。”

    美琳不做声,顺从地上了楼。

    子彬好言哄着她,又拿了两个顶大的苹果给她。她心里想:“你老把我当小孩!”

    不久,她睡了,乖乖的。他吻了她,他太爱她了。但他没有睡,他兴奋得很,他说还要做点事,一人逃到亭子间,他的小书房去了。

    她并不能睡着,她在想她的一切。她是幸福的,她不否认,因为有他爱她。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感到不满足起来,她很诧异,过去那末久她都是糊糊涂涂地过着。以前她读他的小说,崇拜他,后来他爱她,她便也爱他了。他要求她同居,她自然答应了他。然而她该知道她一住在他这里,便失去了她在社会上的地位。现在她一样一样想着,才觉得她除了他,自己一无所有了。过去呢,她读过许多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的小说,她理想只要有爱情,便什么都可以捐弃。她自从爱了他,便真的离了一切而投在他怀里了,而且糊糊涂涂自以为是幸福地快乐的过了这末久。但现在不然了。她还要别的!她要在社会上占一个地位,她要同其他的人,许许多多的人发生关系。她不能只关在一间房子里,为一个人工作后之娱乐,虽然他们是相爱的!是的,她还是爱他,她肯定自己不至于有背弃他的一天,但是她仿佛觉得他无形的处处在压制她。他不准她有一点自由,比一个旧式的家庭还厉害。他哄她,逗她,给她以物质上的满足。但是在思想上他只要她爱他,还要她爱他所爱的。她尽着想:为什么呢?他那末温柔,又那末专制。

    她睡不着,她不能不想那关在亭子间里的人,他不是快乐的,她现在才知道。以前他到底真的快乐不快乐,她不很明了,疏忽过去了,只以为在笑,在唱赞美歌,在不断的告诉她满足,感谢她无上的赐予,那一定是快乐的;或是为了一点小事,他生气了,写了许多发牢骚的文章,她很不安,不知所措,但一会儿他便好了。他说他忘记那些了,他脾气不好,以致使她难过,于是这小的不愉快,便像东风吹散了白云,毫不留痕迹地过去了。而现在呢,她已经觉到了,他常常很烦扰,虽说他装得仍是与从前一样,他常常把自己关在亭子间里,逃避她的晤面。一个人在里面做什么呢?总是很迟很迟才来睡,说写文章去了,她替他算,他近来的成绩,是很惭愧的。而且他饭也吃得太少,但他还不肯承认,他在她面前总说是吃得太多了。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不信任她吗?他从没有同她讲一句关于这上面的话。而且他从没有对一个朋友说到他的苦闷,虽说文章还是特别多牢骚,而给远地的认识或不认识的朋友的信,也特别勤而且长,总是抑郁满纸,不过那是多么陈旧的一些牢骚呵!他几年来了,都是欢喜那么说法的。他决不是单为那些不快乐。那末,为什么呢?

    她又想,她想到若泉了。若泉和她认识,是在她与子彬认识之前。以前他们很生疏,后来很熟识了,那是完全因为子彬和若泉友谊的关系,将她视为一家人一样的亲切了起来。她从来就很随便,对他没有好感,也没有坏感。然而她在几次子彬和他冲突之后,她用她有限的一点理智,她判断全是子彬的有意固执。若泉很诚恳,很虚心,他说的并不是无理的。而子彬则完全是乖僻的,他嘲笑他,冷淡他,躲避他,这又是为什么呢?他们从前是多么忘形的亲热过。她看得出子彬很想弃掉这友人了。没有一次他同她说到过他,这不是从前的情形。没有一次他提议过,说是去看看若泉,这也决不是从前的情形。而且不止对若泉,他对许多从前的朋友都有意疏远起来。为什么呢,他要这样?

    她越想越不解,她几次预备到亭子间去,希望得一个明白的解释。但是她又想到,他不会向她说一句什么,除了安慰她,用好话哄她,轻轻拍着她要她睡,他不会吐露一句他的真真的烦闷的。他永远只把她当一个小孩看,像她所感觉到的。

    钟敲过两点了,他还没有来,她更坠在深思里了,她等得有点心焦。

    他在做什么呢?

    他在头痛,发烧,还有点点咳嗽。他照例坐到写字桌时,要在一面小小的圆的镜子里照一照,看到自己又瘦了,心里就难过。从前常常要将镜子摔到墙角去,摔得粉碎,但自从家里多了一个女人后,便只发恨地摔到抽屉里了,怕女人看见了会盘问,自己不好答复。这天仍然是这样,把镜子摔后还在心里发誓:

    “以后再不照镜子了。”

    坐下来,依习惯先抽一支“美丽”牌,青烟袅袅往上飘,忽然又散了。他的心情也像青烟的无主,空空地轻飘飘地,但又重重地压在心上。心沉闷得很。然而子彬却还挣扎着,他不愿睡。他赌气似地要这末挨着,要在这夜写出一篇惊人的作品来。他屈指算,若是《创作》月报还延期半月,简直有两个月他没有与读者见面,而《流星》月刊他仿佛记得也没有什么稿子存在那里了。读者们太善忘了,批评者们也是万分苛刻的。他很伤心这点,为什么这些人不能给有天才的人以一种并不过分的优容呢?不过他只好刻苦下去,怕别人误会他的创作力的贫弱。他是能干的,他写了不少,而且总比别人好,至少他自己相信,终有一天,他的伟大的作品,将震惊这一时的文坛。不过现在生活太使他烦闷,他缺少思索的时间,便是连极短的东西,也难得写完。

    他翻起几篇未完的旧稿,大致看了一遍,觉得都是些不忍弃置的好东西,但是现在,无论如何,他还不能续下去,他缺少那一贯的情绪。他又将这些稿子堆积在一边,留待以后心情比较闲暇时慢慢去补。他再拿过一本白纸来,不知为什么,总写不下去,后来他简直焦躁了。他希望是那样,而实际却只是这样,他又决不相信阻碍着的便是他的才力。看看时间慢慢过去了,他的身体越支持不来,而心情越激奋了,他把稿子丢开,一人躺在椅子上生气,他恨起他的朋友来了!

    他的心本是平静的,创作正需要这平静的心,他禀性异常聪明,他可以去想,想得很深又广,但他却受不了刺激;若泉来,总带些不快活来给他,使他有说不出的不安。他带了一些消息来,带了一些他不能理解的另一个社会给他看,他惶惑了,他却憎恨着,这损伤了他的骄傲。而若泉的那种稳定,那种对生活的把握,使他见了很不舒服,发生一种不能分析的嫉妒。他鄙视若泉(从来他就不珍视他的创作),他骂他浅薄,骂他盲从。他故意使自己生起对于朋友的不敬,但是他不能忘记若泉,他无理地恨他,若泉越诚恳,越定心工作,他就越对于那刻苦更生厌恶,更不能忘。至于其他的一些类似若泉的人,或者比若泉更勤恳,更不动摇的人,他虽说也感着同样的不快,但是仿佛隔了好远,只是淡淡的,他数得出这些可嘲笑的人的名字,却不像若泉常常刻在他心上,使他难过。对于许多他不知名的一些真真在干着的人,他永远保持他的尊敬,不过像他所认识的这一群,他却永不能给他们以相信,他们都只是些糊涂浅薄的投机者呀!

    时间到了两点,他听到美琳在咳嗽,他也咳得更凶,他实在应该去睡了,但是想起近日美琳的一些无言的倔强,和今晚对于若泉的亲近,他觉得美琳也离他很远,他只是孤独地一人站在苦恼而又需要斗争的地位。他赌气不睡,写了两封长信,是复给两个不认识的远地的读者的。在这时,他对他们觉得是比较亲切的。两封信内容都差不多,他写着这信时,觉得心里慢慢地轻松,所以到四点钟的时候,倦极的伏倒在书桌上,昏昏睡着了。

    七

    美琳说,“不知为什么,生活总没有起色?”真的,他们是毫不愉快,又无希望的生活到春浓了。这个时候是上海最显得有起色,忙碌得厉害的时候,许多大腹的商贾,为盘算的辛苦而瘪干了的吃血鬼们,都更振起精神在不稳定的金融风潮下去投机,去操纵,去增加对于劳苦群众无止境的剥削,涨满他们那不能计算的钱库。几十种报纸满市喧腾的叫卖,大号字登载着各方战事的消息,都是些不可靠的矛盾的消息。一些漂亮的王孙小姐,都换了春季的美服,脸上放着红光,眼睛分外亮堂,满马路的游逛,到游戏场拥挤,还分散到四郊,到近的一些名胜区,为他们那享福的身体和不必忧愁的心情更找些愉快。这些娱乐更会使他们年轻美貌,更会使他们得到生活的满足。而工人们呢,虽说逃过了严冷的寒冬,可是生活的压迫却同长日的春天一起来了,米粮涨价,房租加租,工作的时间也延长了,他们更辛苦,更努力,然而更消瘦了;衰老的不是减工资,便是被开除;那些小孩们,从来就难于吃饱的小孩们,去补了那些缺,他们的年龄和体质都是不够法定的。他们太苦了,他们需要反抗,于是斗争开始了,罢工的消息,打杀工人的消息,每天新的消息不断地传着,于是许多革命的青年,学生,××党,都异常忙碌起来,他们同情他们,援助他们,在某种指挥之下,奔走,流汗,兴奋……春是深了,软的风,醉人的天气!然而一切的罪恶,苦痛,挣扎和斗争都在这和煦的晴天之下活动。

    美琳每天穿了新衫,绿的,红的,常常同子彬在外面玩,但是心里总不愉快,总不满足,她看满街的人,觉得谁都比她富有生存的意义。她并不想死,只想好好的活,活得高兴。现在她找不到一条好的路,她需要引导的人,她非常希望子彬能了解她这点,而且子彬也与她一样,那他们便可以商商量量同走上一条生活的大道。不过她每一观察子彬,她就难过,这个她所崇拜的人,现在在她看来成了一个不可解的人了。他仿佛与她相反,他糟蹋生活,然而又并不像出于衷心,他想得很多,却不说一句,他讨厌人,却又爱敷衍(从前并没有像现在这末在人面前感到苦痛的),发了牢骚,又恨自己。他有时更爱她,有时又极冷淡。种种的行为矛盾着,苦痛着自己,美琳有时也同他说一两句关于生活方面的话,不过这只证明了她的失望,因为他不答她,只无声的笑,笑得使美琳心痛,她感觉到那笑的苦味,她了解他又在烦恼了。有一天夜晚,八点多钟的时候,家里没有客,他因为白天在外面跑了好久,人很倦。躺在床上看一本诗词,美琳坐在床头的椅上,看一本新出的杂志,床头的小几上,放着红绸罩子的灯,泡了一壶茶,这在往日,是一个甜蜜的夜。这时子彬很无聊,一页一页地翻着书,不时斜着眼睛望美琳。美琳也时时望着,两人又都故意地不愿使眼光碰着,其实两人心里都希望对方会给一点安慰,都很可怜似的,不过他更感伤一点,她还有点焦躁,末后美琳实在忍不住了,她把杂志用力摔开说道:

    “你不觉得吗,我们太沉默了,彬,我们说点话吧。”

    “好……”子彬无力地答着,也把书向床里掼去。

    然而沉默还是继续着,都不知说什么好。

    五分钟过后,美琳才抖战地说道:

    “我以为你近来太苦痛了。为什么呢?我很难过!”她用眼紧望着他。

    “没有的事……”子彬照例露出虚伪笑容,不过只笑了一半,便侧过脸去,长长的叹了一声气。

    美琳很感动地走拢来握着他的手,恳求的,焦急而又柔顺地叫道:

    “告诉我,你所想的一切!你烦恼的一切!告诉我!”

    子彬好久不做声,他被许多纷乱的不愉快的杂念缠绕住了,他很希望能倒在美琳怀里大哭一场,像小时在母亲怀里一样,于是一切的重大的苦恼都云似地消去,他将再从新活活泼泼的为她活着,将生活再慢慢地弄好。但是他明白,他咬紧牙齿想,的确的,那无用,这女人比他更脆弱,她受不起这激动的,他一定会骇着她。而且他即使大哭,把眼泪流尽了又有什么用呢?一切实际纠纷的冲突与苦闷,仍然存在着,仍然临迫着他。他除了死,除了离去这相熟的人间,他不能解脱这一切。于是他不做声,忍受着更大的苦痛,紧紧握着她的手,显出一副极丑的拘挛着的脸。

    那样子真怕人,像一个熬受着惨刑的凶野的兽物,美琳不解地注视着他,终于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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