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二)

    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二) (第2/3页)

还是一对爱人……他又俯首看玛丽,玛丽太美了,一种骄贵的美,她的肉体的每一部分,都证明她只宜于过一种快乐生活,都只宜于营养在好的食品中,呼吸在刚刚适合的空气中,她的每一动作,只能用在上等交际场合。不过他又想也许玛丽剥掉这些华美的服装,穿起粗布大衣,却更显出她的特质,她若能学得粗野点,反生出另一种说不出的美来,是可能的。他再看玛丽,玛丽显然便似乎改了样,一副他理想中的强倨的粗健的,稍稍带点男性,却还保持着她原来妩媚的美的形状,他只想吻下去,但他怕扰醒她便又停止了。他又去想,想了许多,都是些不能离开玛丽的幻想,唉,那些幸福的幻想,都还不是玛丽能够了解到的。

    时间不知过去了好多,他倦极了伏在她身边,然而他的心却清醒极了,他看见他未来的生命的充实和光辉,他把握着他的幸福像一个舵夫把握着船舵似的。但他不能睡去,他疲倦过度了,脑胀痛得很。他还不断地想,他时时闻到从玛丽身上发散出来的香气,他还兴奋,还要在她的身上生起恣野的欲念来。

    他睡得挨她太近,她可以听到他急跳的心;他的短促的呼吸,也微微嘘着她,使她发痒。她本来没有睡着,不过有点生他的气,不愿理他,这时实在有点忍不住了,便轻声转侧着,想离他远一点,他还以为她睡着了。

    “醒了吗,玛丽?我等你好一会了。”

    他的臂膀便伸了过来。

    她摆脱了他,冷冷地细声地说:

    “我并没有睡着过。”

    他从声音里明白了一切。他怜悯地又去抱她,他恳求地不断地说:

    “玛丽,你肯听我解释吗?你应该知道你误会我了,我是多么的可怜!你已经给我太多了,仅仅就这一次从北平跑来看我,纵是只做一点钟的逗留,也够我一生感恩不尽,所以你现在纵是给我许多痛苦,只要你有那末残忍,我都是该受的。可是,玛丽,你莫冤枉我,我受冤枉不要紧,你冤枉生气才真使我心痛无法呢。我知道你是生我的气,也许你还疑心我,但是你肯听我的解释吗?我实实在在是因为——”

    “不,不必说下去,我不喜欢听解释,所谓解释当然只是些冠冕的话。我并不生你的气,你有你的自由,你可以任意支配你的时间,我只恨我自己太懦弱,我将爱情太看重了。”

    “玛丽,我不希望我们糟踏我们的生活,我不愿意在开始的第一个幸福的晚上来拌嘴。我错了,但你终究会原谅我的,你真不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他又将手伸过去捧她。

    她的气还没有平,但她不愿再说了,便让他捧着。

    于是他起始用爱情的气息慢慢地将她吹软了转来,他不惮烦地重复着一些动人的句子,又在适宜的时候,做得顽皮一点,就是可爱一点,并不是他好虚伪,是他了解怎么才能将爱人更哄得爱他些,这是些不可少的技巧,然而却是诚实的技巧。果然,玛丽不久便忘去了适才的一些不快,她将头倚在他腕上,她只说:

    “你回来得太迟了,我等得真心急,你常常都是这末迟回来吗?”

    他答应常常都是这样,多半是有事,有些时候纵是早回来了,也仍然一样的不能睡。他说一人在房里真寂寞。

    他的头俯着,时时来摸玛丽的发和脸。玛丽觉得他比以前瘦了好多,她把手抚在他颊上,她说道:

    “你瘦了,望微!”

    “现在可以慢慢好起来了,因为有你在这里。”

    但是她却想到他是更忙迫更没有休息的时间了。

    这时两人都忘了疲倦,不知说了许多话,一些好似小孩们才说的话,一些可笑的话,然而只有在爱里面的人才了解这话的意义。他们一直等到东方发白才抱着睡去,勉强的静静躺着养神。

    因为他们都太相爱了,他还是热烈得很,她更温柔,所以他们很幸福很相安地又过了一小段时日。

    五

    照例每天他起身得要早一点,总是八点多钟吧。他稍稍整理一下房子,然后他看报,这里有许多消息都攒集到他脑中了。他要归纳一下这些关于世界经济的材料。他又要去搜罗中国革命进展的报告,和统治阶级日益崩溃的现象,来证明现在所决定的政治路线之有无错误。他还要在许多反动报纸上去找那些相反的言论,找出那些造谣的,欺骗的痕迹。他最喜欢看《字林西报》,因为那里的消息比中国各大报纸都准确,而又比一些小报更灵通迅速,有好些动人的消息,是在中国的这些报纸上找不出的。他们不隐瞒地用着大号字刊载着那骇人的新闻,他们也毫不掩饰地站在他们帝国主义的立场来讨论中国的革命,并且喊醒中国的军阀,告诉他们那另一势力的发展和强厚,并不是他们所认为的土匪之流,乌合之众……自然,望微并不喜欢他们的论调,他只要找那些使他兴奋的确实的新闻。他当然还看几份别的报,在这里找出那些演说,那些报告,那些关于国际的,中国的,建设的,革命的方针的决议,和那些工厂的消息。有时他还要写一点东西,起草一些什么计划大纲,工作大纲之类。这时,他的脑便又膨胀得几多大,许多思想,许多建议,都涌到脑中,他还得容纳,还得详细地想,还得一条一条归纳起来,有次序地写在纸上。因为这一类工作,他并不是很习惯的,在三个月前他还是一个多愁的书生呢。若是做什么诗,像这样差不多的东西,他倒会很容易很快地写出一些动人的,聪明的,缠绵的句子。

    他匆忙将这日常的功课快做完的时候,那美丽的人儿醒了。她真娇慵得很,头发散在枕头上,她望见他不在她面前,于是她细声哼起来。望微知道该结束了,便将手中的一切都丢下,走到她的床边。两条雪藕也似的长臂压在绿被面上。从白的,粉红的绣花坎肩领口中露出一些细腻的胸肉。那在酣睡后所泛出的一层恬静的微红,将她的眉,眼,鼻,唇的轮角更显得分明了,那些阴影的地方也就更显著,他又为这美的形体着迷了。他有时会猛烈地吻她,有时又不敢吻她,只用一种虔敬的爱慕的眼来望她,她一定会又媚又怨地撒着娇说:“你又悄悄起去了。”

    于是他来解释,有时是用言语,有时动作比言语还多。他还是这么始终倾心她,热爱她,她纵有时会稍稍不满意他不如以前用那末多时间滞留在她面前,也只好给他以原谅了。

    她还要躺一会儿才肯起身,他便陪着她。这是温柔的享受呀!他们怎样都不计较什么,忘情地,不断地接着吻,不断地说一些梦话。她真天真得可爱!

    睡得时间太久,她的头有点痛,于是她伸着懒腰,跳出被窝,她要起来。雪白的裸着的小脚,在软被上跳动着。他更忙起来,来回奔走,为她找一些必需的玲珑东西,什么袜带呀,丝裤呀,还有一些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属于女人的小玩意。她要梳洗,又要换衣,他当然都招呼得很体贴,很周到,她非常满意,满意这温柔的奴隶,然而也正是幸福的奴隶呀!

    时间不早了,他们携着手到附近的小餐馆去吃饭。有时到广东馆,因为她喜欢吃广东菜;有时到小西餐馆,因为她喜欢那里比较清静。这时,他有点暗暗焦急,看见馆子里的壁钟,很快地在走着,他没有多时间好陪她了;每天离开她的那时候,实在是一个难处的时候。

    他们吃了饭回来,他不免又忙起来,她知道又是分离的时候了,他那急急的神态,很使她不高兴,她便好久不做声。他只好又迟一点再动身,但这也决不是愉快的,他还是抱歉地在她冷冷的面孔上吻了一下便快快跑走了,到那每天必到的地方。

    现在总是他迟到。他更显得匆忙动手去翻译那些稿件。另外还有几个在另外的桌边讨论一些事,他要听也不得空,只时时抬一下头去望他们。这时那矮矮的冯飞总显出一副喜笑的脸向着他。

    “怎么,你近来怕是有点别的事,太忙了吧,我看你一天一天显得更劳累了。”

    他随便“唔”了一声。他真是缺少时间去审察那一天一天发光了的有点扁的脸。

    冯飞已经同那女售票员做了很好的朋友了。

    赶快做完了这些,他又要跑到另外的地方去,没有一定的地点,有时要跑很远去开会,这需要时间,需要精神,又需要脑力。不知有多少问题都在这里,咬着一些人的心,意见总是不会一致的,于是要辩论,时间拖长了,到吃饭时才能结束,距离远了,不能赶回家,大半的时候不能陪玛丽吃晚饭。晚上大半也有事,他虽极力想减少,但都是不得已的事,他顶快要到十一点才能回家,这都使他心里不安。

    偶尔他在晚饭的时候回到家了。这在玛丽是最愉快的时候。整个晚上她占有了他。在爱情上,她永远不会有满足的一刻。她拖着他在马路上跑,找一些没有到过的小餐馆,有时也到比较大一点的。吃完了饭,便又在那电灯辉煌,人影杂乱的街市上游行,因为时间还早,到夜场电影开映的时候还有一会。她常常逗留在一些陈设精致器具的玻璃柜前,用惊叹的声调指点着:

    “唉,那才好呀!”

    望微对于这些一点也不感到趣味,只好笑着敷衍。她有时会感到这应付的不满足,一定更翻着眼反问他:

    “难道不好吗?唉,多么精致的东西!”

    望微只好答应她:

    “是的,太好了,有钱的人真会享受。只是总有一天,我们要将这些没收了来的!”

    他只为要逗她快乐这样说着玩。可是她却生气了,她正色地回报他:

    “只有你才那样想,我并不想占有这些东西!”

    她撅着嘴,做出一副不屑的神气离了这些玻璃柜,这时她生出另一种美来,宛如一个骄贵的皇后。他正好来赞美她几句,她慢慢便又会不介意地像个小孩天真地笑了。

    时间还有多的时候,她又要跑到那些大商店去买水果。这里的水果自然好,可是贵,但她不是计较一点小数目的人,她毫不吝惜命令望微给钱。望微近来固然太穷,常常都要走好远才搭三等电车,不过这种时候大半都是用他的钱,他纵觉得消耗得多了一点,也只好不说话,一切服从她。

    后来便走到那顶阔气的影戏馆,他们买了票,从雕饰得很讲究的扶梯上,和站有漂亮侍者的门边走到座位去。这时,她是很快乐了,不必定要电影开映,也不必定要影片合意。她花了好多钱,挥霍使她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她现在坐在上海仅有的高贵的娱乐场所,隔她不远坐了些爱装饰的外国太太,时时送来一些上品的香水气息。她比她们还美丽,她也不用贱价的化装品。有些人在看她,也看望微。望微是很美的,一种男性的美,表示出男性的不可动摇的坚毅和不可侮的尊严,她爱他这点;但他却不漂亮,常常穿得很褴褛。不怕她每次说,他仍然弄不好;他几年来,一套新衣都没有做过。现在因为更穷了,更没有这希望。她曾经要送他一件比较好的夹大衣,他拒绝了,他没有穿夹大衣的必要,也没时间去定衣裳。

    影片开映了,无论影片怎样,她都是满意的,她不是来找那动人的情节的,她理想的总比这些更好。她更不须要在这里去找到美国人的思想或艺术,银幕上的一套,她都是熟悉的。她若要找什么思想和艺术,她说她可以去看书。她完全为的是享乐,她花了一块钱来看电影,有八毛是花在那软椅垫上,放亮的铜栏杆上,天鹅绒的幔帐上,和悦耳的音乐上。乡下人才是完全来看电影的。

    望微呢,过去也曾迷恋过这些映画,在无聊的时候,他来看过,他要看的是那些浪漫的情节,那些奇突的悲喜剧,和那些美丽的袒着的半身。现在呢,他很忙,他无情趣来鉴赏这些,而且这些无意义的作品,管你是花费了几百万,几千万的本钱,在他都变成了无聊的东西,有时竟是可痛恨的东西,因为它太容易麻醉人,它给社会的影响,太坏了。这实在不是他,不是他们一类人所能过目的,这只是资本家和他们的太太小姐们的消遣品!然而他为了玛丽,爱他的人,他忍受了,想起他常常将她一人丢在家里,他只好在这些地方,为她的快乐,委屈自己算为补偿。

    玩到夜深了,才回去,玛丽似乎还不够。但看到那疲倦得要死的望微,也只好将那未尽的意兴收束了,望微真是太乏了,眼睛很红,头脑又胀,一身骨头都在痛,到家后总是一倒上床便睡着了,这在玛丽是稍稍以为遗憾的。

    六

    生活像这样,也算很快乐,不过时间一拖久,就支持不来,望微太劳苦了,永远得不到足够的睡眠。而玛丽是太空闲了,寂寞使她烦闷,她常常向他说:

    “我觉得过去太好了,怎么能得你又回到我这里来,永远属于我,但是我想,这只是女人的幻想罢了。唉,望微!我常常一想起我的弱点,女人的弱点,我就会恨起男人们来。”

    望微知道他们中的不调协,玛丽若是一个乡下女人,工厂女工,中学学生,那他们会很相安的,因为那便只有一种思想,一种人生观,他可以领导她,而她听从他。可是玛丽是出身在比较有钱的人家,从没有受过一点困难的人,她的聪明更造成她的骄傲,她的学识却固定了她的处世态度,一种极端享乐的玩世思想。她信仰自己,她不屈服人。有时她会更倔强更顽固起来。望微看到这危机,像世界经济危机一样摆在眼前,但他爱玛丽,玛丽是毫无瑕疵的美丽,而且她确是聪明,又有手段,有胆量。她的缺点便是环境太好了,她只耽于一些幻想的美梦里,不愿接触实际,因为这些都太麻烦,都太劳人,在她看来是不美,太俗气了。她已经二十岁了,最要紧的是保留她的年轻,她不愿为一些事把她的青春抢走了。望微深深了解这些,常常在找挽救的方法,方法稍微笨了一点,她会知道,便嘲笑起来,她说:

    “总之,望微!你又白费了,玛丽若要参加革命工作,很早便动手了的,你可以相信我是不缺少机会的。只是,现在,我不是不相信,我有点厌烦这些,你不必来宣传,而且你,我说在这里,以后看吧,你一定会牺牲的。唉,这是不值得的;因为,认真讲起来,你留着是很有作用的。”

    她讲的没有错,她真有点厌烦这些,她从不同他谈讲他工作的事,不看他拿回来的书报。她整个的情趣都放在她自己身上,她看一些小报,那些关于女学生或者皇后的事,那些关于运动选手的事,还有那些电影明星,长三妓女的事。望微很不喜欢她这样,有时忍不住也说她几句:

    “玛丽!这种趣味的享乐,我看也不高明吧!你从前似乎没有这种倾向。”

    玛丽一定这样答应:

    “只要你在家里,我可以不看这些,我实在太寂寞了,我需要消遣,而你的那些书,却不是消遣的。”

    “那你同我一块儿在外面跑去,好不好,也只当好玩一样?”

    玛丽撇着嘴笑了。

    经过几次怂恿,玛丽有点动心了,实在她是太寂寞了。于是有一天望微同她到一个不重要的会上去。

    吃过中饭,她便开始打扮,精意打扮,她料想到会的人,穿得一定都破烂得很,比望微还可怜,听说这些人都穷得很的。而她呢,她并不是去骄傲,或炫示,但她要他们惊诧,惊诧她的美丽。她要将那些革命者的头脑扰乱。她很高兴她的这些浪漫设想,这些设想的胜利实现。

    在镜子中来回照着,看不出一点缺点,她认为满意了。她坐下等,等得非常心焦,直到三点钟的时候望微才气喘嘘嘘地跑回来邀她。她还想再照一次镜,想征得望微对于她的打扮的赞赏,也没有时间了。望微看她已穿着停当,只高兴地说:

    “好极了,我还怕你没有预备。好,走吧,我是又迟到了。”

    他忽略了她的衣饰,慌张地在前走着。

    果然到迟了,已经在讨论某项工作进行的方略和步骤,因此他们对于这迟到者没有表示欢迎,大家只交换了一次眼光,便继续下去了。望微带着玛丽坐到桌的一角,一个小小的声音送过来:

    “望微,好家伙!你总不按时到会,以后再这样,恐怕要受处罚了!”

    没有人理她,只有一两个人的眼光,稍稍在她脸上掠了一下,这不是一个愉快的感觉。

    她望这些人,大约有七八个吧,有两个穿着哔叽长袍,其余都穿着洋服,年纪都很轻,还有两个竟像小瘪三的样子,可是他们都有一种同样的特色,都显得非常兴奋,一股澎澎湃湃的生气,泛漾在脸上。她已意识到,只有她却缺少这生气。

    她呢,她也常常兴奋过的,然而却是怎么样的一种兴奋呀!没有一丝一毫是对于生命的进取,而全是充满着淫荡,佚乐,一种**的追求和享受,那固然在某一时,某一种地方显得动人和迷人,可是一到了这地方,是多么的显得无色和丑劣啊!她微微意识到这里,开始有一种说不出的不痛快。

    这时的望微,似乎全忘了她。他更显得沉静,发表的意见最多,又最简要;他不理会她,也不望她;她有几次去稍稍碰他肘子,表示她的不适,他没有觉到,却还将肘子让开些。于是她慢慢对他生起恨怨的心来。

    越坐越无聊了,她没有心去听他们,那与她无关。不知为什么,她还憎恨起那些人了。她只想离开这里,又没有机会同望微说一句话。时间是五点,六点,天黑下来了。她看情形,还是没有休止的情形,她已坐得一身都不舒服,只想发一次脾气就好,最后她取了一副决然的神气,站了起来,望微才问道:

    “你要什么?”

    她傲慢地答道:

    “我还有点事情,我要先走了。”

    “好,我一会儿也就完事了。”

    望微只稍稍站起了一下,递给她一只大红皮包,是她忘记拿的。

    这时全体都望了她,目送着她,可是并不是爱慕的眼光。

    她骄矜地,故意摆出贵妇人专有的一种步调,走出了大门。

    会议毫无阻碍地继续下去,直到七点半才完事。望微拿起帽子预备走时,适才当**的叔茵却向他说:

    “晚上有事没有?”

    他想了一下:

    “没有。”

    “我们一块吃饭去。”

    叔茵这样说,还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钱来看了一下。

    他想到玛丽。于是回说他要回去。

    “时间不够了,从这里到你家,至少要一个钟头,你怕那人儿还在等你吗?”

    他有点犹豫。

    叔茵又说道:

    “你说你预备介绍入会的那位女士,便是今天的这位小姐吗?”

    “是的,我想她很能工作,而且我希望她这样。”

    叔茵把眉头皱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说:

    “我想,望微!你要失败的!她是一个有成见的女性呢。”

    望微黯然点了一下头,回答道:

    “我最怕那痛苦的一刻的到来,因为那不是玛丽所能忍受的。现在我知道的,她已经太忍耐了。”

    他决定还是回家吃饭去。他等了好一会,她都没回来,真是难堪的时日呀!他想起玛丽常常是这么等他,他越觉得她可怜,他预备等她回来,多多给她一点温柔。

    七

    到十二点的时候,望微倦得几乎睡着了,才听得那高跟皮鞋的咯咯——咯咯的声音,从楼梯下一直响了上来。望微很不安地爬起来去迎她,在电灯光底下,他没有看出有一点不愉快的痕迹留在她脸上,她快乐的,高声叫着:

    “你没有睡吗?真对不起,劳你久等了!”

    她站到衣柜前,去审视自己发烧的颜面。

    望微安心地问她:

    “玛丽,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不必知道的,与你没有关系。你说,我几时盘问过你呢?”

    “但是……”望微走到她面前,做出一副可怜的颜色,“唉,玛丽,你生我的气吗?”

    “没有。”玛丽笑起来,而且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但是,玛丽,你必得告诉我的。”

    玛丽只快乐地笑着,她看见那几缕悲苦的纹络,深深刻在他的脸上,她掩饰不住自己的胜利的欢容。她对他已起了一种复仇的残酷的心。她要磨折他,要他痛苦,因为他冷待了她,这不是一个热情的女子所能忍受的!

    她永远不忘在会场的一刻,在那时候,可以说,她是不存在的,尤其是不存在望微的心中。她坐得挨他那末近,为什么好几个钟头他都不想到她,望也不望她一眼,明明知道她是不惯于那种生活的。而且她走的时候,他也不送她,不同她说几句话。这于一个骄傲的女性,未免有点虐待了。当时,玛丽走出会场的门,几乎要哭出来了。她恨望微,恨那些人,恨那所谓会议!她曾坐在那里几个钟头,听了许多,但是,没有一句话是可以使她佩服的!什么说成天那样坐坐,谈谈,便是革命工作,那真使她灰心,她并不是不革命,并不是不可以耐劳工作,不过她假如要干,她是不愿像这末坐坐就完事!

    自然,这种思想还是基于她的虚荣,然而从此她对望微便失去了一种敬意。因为她看不起他的工作,完全是一种无理的,敌对地蔑视。而且他离开她,也成为一种不可忍的事实。从前,她容许过了,那是因为她爱他,不愿干涉他,尊重他的意思。现在呢,她明白了,她一定要把他抓回来,他应该除了她不能有第二种生命;若果他要强抗,她便要使他痛苦,为她给予他的许多没有酬答的爱情报仇。她决定了,她起始一人去游逛,预备先给他一点苦味尝尝,使他也不安地在家里等她。于是她一人跑到饭馆去吃饭。饭馆里尽拥挤着一对一对的年轻人,或是成群的,只有她一人孤零零的,许多人都用诧异的眼光望她,她心中也难过,她时时都还想到望微。但是,不久,忽的从对座送来一声惊异的快乐的呼声:

    “呵,玛丽,是你!”

    她抬起头去,一个身材适中,穿西服的女人跑了过来。她也欢喜得心跳了,她也叫起来:

    “呀!茉兰!”

    她们紧紧握着手,互相望着。好久,茉兰才诧异地问着:

    “一个人吗?”

    她有点惭愧,只好说本来还有一个女友,因为有事,先走了,现在只有她一人。

    “唉,那太寂寞了,到我们那边去。”

    玛丽想推辞,可是茉兰已经招呼那穿白衣的侍者了。玛丽只好随着她走到对座去,还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茉兰替她一一介绍,玛丽看他们,都是些漂亮的,打扮得很入时的男女,可是她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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