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夜晚到天亮

    从夜晚到天亮 (第3/3页)

还美好,她希望他们永远这样,大约他们运气好,不致碰着什么难堪的事吧,然而……她眼前又掠过一阵晕眩,大的黑暗笼罩了她。

    “唉,她……”她又看见那微微染有胭脂的脸。“唉,她这时是幸福的,也许她自己还不知道。唉,我怎么能不羡慕她,不爱她,她是我自己过去的影子呵!唉,我给她点愉快吧,让她更快乐些吧,我?……我要,我去买了那小衫吧。我送给她。”

    这念头使她兴奋起来,她跳着站起身攫住钱袋就往外走。在马路上她才仿佛记起了什么,看一下表,九点一刻,好,就这么办,在一家当铺里她得了五块钱,她急急地朝霞飞路走去。

    有些铺子已经关门了,有些还放射着灯光,从前她不知在这里跑过多少次,她记得她要买的东西在什么地方,过去她对于一些小孩们需要的东西是比较注意过的。她走进一家铺子,好多次她曾徘徊在玻璃柜前,正是像这样的春天,和小平的父亲预算到什么时候就该需要这些小东西了,等小孩稍微大点可以用车推着出来的时候吧。直到现在她才来,她一个人来,要买一件小衫,她看见许多熟识而曾想慕过的东西,她忍住难过,她想:“我要送给她,我要她快乐!”

    外国老太婆和蔼地给她捧出一大堆小衫,同情的望着她,是一种同情于一个幸福的年轻母亲的笑容。她选了一件粉红绸衫,上面绣了一朵花,万幸,因为减价,只卖六块二毛。

    电车还在轧轧响;不断的汽车喇叭吼叫,年轻的外国人,刮净了脸,飘着美丽的领带,挽着爱侣,慢慢踱着,不时停在玻璃窗前,指点着那些陈设得异常精致的首饰,还有卖花的小贩。乐器铺里,流荡着醉人的歌唱。呵!一切都一样,同过去一样,过去她也在这里散步的。

    她回到房子里,又看小衫,确实是一件使人满意的小衫呵;她将它折起,她快乐的想道:“她会高兴吧,我想。”于是她附上一封信,一封很客气,淡淡的写着的信。因为她不愿别人知道她,知道她的感情。

    舒适的做完了一切,像还了一桩心愿。她睡到床上,可是她想起了自己,想着以往和现在,想着奶粉快完了的小孩,她在这独自的生活中,第一次任情痛哭了。

    “为什么要哭?忘记一切吧!为什么倒在爱人怀里的时候,不趁机痛哭呢?现在只应该振作……

    “为什么不,应该哭一次,我忍耐得太多了,我要像过去一样,我要任性,我要扰乱一切,破坏一切,我只要痛痛快快的一会子……”

    头沉重得很,心像被什么打伤了似的,她几乎有一种:“唉,我大约快完了!”的感觉。

    什么时候了呢?这么静,静得怕人。灯光太亮了。而且她的脸,她的神采太苍白,太愁惨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又死去一样的昏昏睡着了。

    天微微在亮,黄黄的灯光还照着。她照例惊醒了。她倏的坐起来,她从不准自己张着眼躺在床上,怕那些无谓的幻想占去宝贵的清晨,她每天要趁着这精神最好的时候,写几页字。她看见没有捻熄的电灯,轻轻骂着自己:“该死!”

    她跳出被窝,站在地上,呼吸从窗外吹来的微风。

    一个小小的包裹跳进她眼里,她轻轻拿起来,打开看,可不正是那件粉红的小衫。像一个酒醉者似的,她记起了一切,夜来的一切,她又展开那信纸,小衫落在地上了,信纸也在她手中撕成了两片飞到一边去了,她轻轻说道:

    “多么可笑的感情!我还在一种无意识中生活呢?我不应像别人想象的那样。把握着,正确的,坚忍地向前走去。不要再这末了,这完全无价值!”

    抓得一条大毛巾,轻快地,她跳着跑下楼梯,到水管边去了。

    稿纸铺在桌子上,还只写了十二页,才写到天真的、农家女幺妹和那三小姐坐在土屋前讲过去童年时候的事。她于是继续写下去,写大哥这时在不远的地方修田坎,赤脚站在田里,袖口卷得很高,他是一个健壮的少年;她们喊他,他不答应,因为他答应不出来,他有点隐隐的说不出的苦痛……

    文章续在这里,她忽然掉转头望一下,小衫很可怜地躺在地上。她叹息了一声,又掉过头去了。

    “虚伪的理性呵!你只想泯灭人性……”

    “好,就这样吧,也许我还是错了……”

    文章续下去,已经写到十五页了。

    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