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事之秋(未完稿)

    多事之秋(未完稿) (第3/3页)

么地方被打出血来了。

    “有什么说头?抓到局里去!”后来的巡警这样说。

    “去就去,局里就不讲理吗?”兵士一点不怕。

    两个巡警扭着兵士到第五区警局去了。

    人群不散,也跟着围了来。

    “真没有道理,贴标语也要坐牢?……”

    “我们不走,看他们把兵士怎么样?……”

    看门的巡警,也赶来阻挡,可是人群慢慢更多起来。一些过路人都停下来看,惊慌地问:

    “打人了么,什么事?……”

    “贴标语也犯法?爱国也犯法?叫他们马上放出来,……”

    “打了不够,还要扣押,……”

    人越聚越多,学生围了来,有些从厂里回家去的工人,也挤进来,大家都气愤不过。

    过了好久,兵士由几个巡警押了出来:

    “同他们说清楚吧,叫他们散去,……”

    兵士头上还带着一些血渍,一出警局的大门就为许多人抱住了,几十个声音同时问。他被拥到一辆榻车上,他大声说:

    “他们把我放了。不是不想办我,是因为你们在这里。里面得到报告,商量了一下,不得不把我放出来的,区长还骂我,‘这王八蛋今天有运气!’他们要我替他们说情,要你们散去,……”

    有些人挤上榻车,把兵士挤下去了。

    “放了,就算了吧。”有些人回过头来朝外面挤去。

    “看,榻车上有人,要演说么?”又有新的人朝里面挤来。

    “散开!不准围在一块!”巡警四处喊着。

    “什么?扣人么?中国人贴标语,他就扣;日本鬼子,他就毕恭毕敬的送走,真是亡国奴!卖国贼!……”不知什么人从外边一直喊了进来。

    “是的,我亲眼看见的,三个日本鬼到局里来过……”人丛里有人这样叫着。

    “卖国贼!”

    挤出去了的一些人,听到后边的吼叫,于是又折转身挤了回来。肘子碰到肘子上,或是脚被别人踏着了,但是失去了这些感觉。

    “同胞们!亲爱的同胞们!请听我说几句话……”

    真的有人站在榻车上演说了。一个年轻的,穿着便装的学生,短发梳向一边,却总是挂在额头上。他一手挥着帽子,一手攥紧拳头在榻车上跳着大声地说了:

    “我们看报纸,就只看见在奉天、吉林、黑龙江那些地方,我们的同胞,被日寇轰炸残杀,他们的家破了,国亡了,妻子儿女失散了,那里血流成河,尸堆成山。东北的将领,好多人一个个全跑光了,不管他们。消息传到了上海,我们民众为这事是多么痛苦!想到那些死去的同胞,那些快死去的同胞。日本的飞机、大炮、坦克车是不会停止进攻的哪!政府没有一个兵,一支枪抵抗敌人,两个星期了,政府没有一点抵抗的表示,现在还禁止我们贴标语,不准我们爱国,不准我们反对日本帝国主义,我们要反对这种压迫!……”

    本来是怀着惶惶的心里,听了这些,就像得着了一些东西,感到心要爆炸了似的,在群众中喊出一些声音来:

    “反对不抵抗的政府!”

    “打倒××党!”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打倒压迫反日民众的五区警局!”

    这时又有别的人跳上车在讲什么了。

    人越聚越多,一直延展到马路的尽头,商务印书馆的大门也塞死了,黄包车也走不过来,绕别的路走。

    声音嘈杂得很,虽然演说听不清,也有人拍掌喊起来了!

    从警局跳出更多的警察,他们想驱散这些人,但做不到。

    “我们在这里,又不犯法。”

    “为什么打我们?别人贴标语也要打?……”

    “几个日本鬼子刚才同你们的区长商量了些什么?……”

    “要他说!不说就揍!”

    人不散,警察又缩了进去。区长打电话到第六中队,命令他们多派人来,他自己也走出来察看。

    人群里有人喊:

    “就是他,游伯麓区长,问他为什么不准贴标语,要抓人,……”

    “媚日的狗东西!……”

    “卖国贼!……”

    演说又继续下去:“我们的政府,是无用的,采取不抵抗主义,投降政策。它平日只晓得苛捐杂税,剥削百姓。我们不能再依赖他了,我们要救中国,不当亡国奴,我们只有自己起来!……”

    “自己起来!”

    “自己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不依赖政府!……”

    “打倒无抵抗的政府!……”

    “自己起来!……”

    “打倒压迫反日民众的游伯麓!……”

    群众的愤怒,对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三省的愤怒,对无抵抗的政府的愤怒,对压迫民众爱国的愤怒,反将区长激怒了。他看着眼前嘶叫着的这群人,他觉得无理,憎恶,只想在那些咧着牙的脸颊上,打过一拳去,他心里咒骂着“不死的畜牲!”他狞视了半天,雷霆般的吼叫起来:

    “反了吗?想干什么?不准围在这里!大家回家去!”

    “不!要你说出理由来!……”

    “不说就打……”

    “打!……”

    区长看了看情势,软了一点似的:

    “方才巡警,没有不准兵士贴标语,是兵士先动手打他。巡警当然也有错,我会把他送到公安局去办的,这个不与你们相关。你们管什么闲事!散开吧,不准在这里演说!”

    “屁!撒谎!”

    “为什么不准演说!我们是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呀!”

    “你骗谁,大家都看见的!你还在凶,大家也看见的!……”

    “没有关系?国亡了还不准管呢!”

    “把那巡警交公安局?鬼才信;要交把我们!……”

    “日本鬼子找你做什么?你得了多少钱?……”

    责问声像热锅里爆着的豆子,无从听清。区长气得发抖,用那充满血丝的红眼,更狰狞地瞪着人群,鼓着嘴唇,屏住气息,更显得凶恶,一副要吞噬人群的兽像,激得远远近近的人群更发火起来。

    “你是日本帝国主义的一条狗呀!……”

    “打走狗!……”

    “狗王八!打死你们不值!……”区长在愤怒中断断续续这末想。他有点慌起来了,“怎么打电话去了,还不来人?……”

    “不要乱,走狗是要打的;但是我们不要乱,我们要想办法,怎么才能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怎么才能打倒投降帝国主义的中国政府!……”又有人大声喊着。

    “自己开市民大会!真正的民众的市民大会!……”

    “罢工,罢市,罢课,罢操!……”

    “民众自己武装起来!……”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及其走狗××党!……”

    “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

    口号声在掌声里四方吼着。

    人的圈子,越来越大。好些人,住在很远,听说警察打了贴标语的兵士,都忿忿不平的赶来。赶到这里,听说不准演说,又用警棍赶学生,人群更加愤怒了,你一句我一句的骂着。

    这时,从虬江路驶来一部汽车,“呜……呜……”按着喇叭,踅到宝山路,转过弯向人多的地方冲来。一些女人,小孩,骇得叫起来,朝人里面拼命钻,汽车还按着喇叭,带着橡皮轮,向前滚去。它走过的地方,人群混乱了,一些人被碰伤了,有的小孩被挤得倒在地下了。

    “妈的×!叫汽车停下来,不准它走。压死人哪!……”有人这样喊。

    “停车!停车!……”

    “压死人啦!……”

    他妈的那汽车,却开得更快,想从人里面冲出去。

    “打!不准开!……”

    “拦住它!打!……”

    几个人便追向前,跑到汽车的边缘,向那玻璃上打了一拳。“哗啦,哗啦……”玻璃破了,一些碎片飞开,一些碎片落在车内丝绒椅垫上,里面端坐着一位盛装的涂了很厚的脂粉的太太。没有一个人碰着她,她却神经质的尖叫起来。

    于是人群又拥向这方,不知出了什么事。

    “汽车压了人啦!”

    “他妈的什么人的汽车开到这里来!……”

    “不要乱!我们继续开会!……”

    区长已经被怒火烧到不能容忍,一听见打破玻璃的声音,和那种神经质的叫声,便抖颤了一下,而且聪明起来了,他记起上级的吩咐:“实在无办法的时候,就给卫生丸给他们吃。”他妈的,多好的机会,职责便是借口呀!于是他得意地望了望那些在演说的人和愤怒的群众,骄傲地以一个大官的身份,向巡警们做了一下手势。马上,巡警们懂了,端起枪,预备好了。

    “啊呀!不好!……”前面几个人看见了,骇得低着头挤回来,紧跟在他们后边的便是一阵怕人的“拍啦,拍啦,……”

    没有准备的人群在枪声里像受伤了的野兽,朝四方街道,小胡同蹿走。好些人跌倒了,从地上爬起来又走。人们又哭又叫。然而这时填满在区长心上的都是胜利。他看着崩溃下去的人群,倒下去的,滚下去的,那样惊惶,那样挣扎,他非常自满,恃着权势骄傲地纵声大笑了。

    “不要怕,不要乱……”有人还这样喊着。

    “打倒帝国主义的走狗!……”

    “捉住放枪的凶手!……”

    这样喊着的人,却被自己人推着拖走了。

    街道上一些店铺,骇得赶紧把门板上起,闭紧,一些从枪声中跑出来的人躲在里面。

    街道上肃静了,只剩十几个穿黑色制服的巡警,握着匣子枪,昂着身躯,来回阔步。那区长一边骂着,一边生气地朝局里走去。

    马路上,留下一些尸体。有些没有死,还在**,有些挣扎起来,含着悲愤和仇恨,咬紧了牙,跛着走去。血在马路上流着,风吹着一些沙子,一些灰尘扫过去。

    六

    这起枪杀市民的案子,比无线电播音还快,立即传遍全上海,一些老太婆都在梦寐中骇醒来:

    “唉,反对东洋人出兵打中国,是应该的,怎么能下命令开枪打死自己人呢?”

    “打死的是工人,学生,小市民。开枪的是巡警,下命令的是国民政府的官,他们怎能说是自己人?你我穷苦百姓才是自己人……”有人这末答应了。

    “唉,人死了,一家人靠哪个养活?总有家小的……”自己设身处地一想,同情的泪便流下来了。

    “妈的,总有一天要复仇的,他们哪里把我们当人看待……”男人们都咬着牙攥紧拳头。

    另外的一些地方,一些人,群聚在办公室,搔着头,含着雪茄,商量着想“化除”这件事。但事实无法掩盖,于是竭力歪曲事实真相,把一些反动的罪名加在爱国的群众身上,凭借御用报纸,广泛传播去一些歪曲的新闻。然而无论怎样花言巧语,也不能掩盖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枪杀反日民众的罪行。听到这消息的民众,更忍不住要起来反抗。

    好多学校又发了宣言。读了这宣言的,为宣言里的一些事实所激动,就邀着一些人又在起草新宣言,加了一些新的意见在里面。

    在宝山路上,群众又挤拢来。殉难者的尸首没有收殓,翻着白的眼球,大咧着嘴,一口牙齿,紧紧咬着;短褂被解开了,染了血又沾上污泥;胸口露出棱出的肋骨。另外一具尸首,子弹从后脑打进,从鼻梁出来,红的血,白的脑水,一些绿的,不知是什么东西,一些碎骨,和眼珠,模糊了整个头面。几个女人,看来是死难者的家属,坐在旁边地上,抓着胸脯,头碰着地发狂的伤心痛哭。一些小孩,穿着破衣,赤着足,跟着他们的母亲嚎着。嚎了一会又睁开眼看看周围的人群,接着又嚎起来了。

    没有钱,棺材抬不来。

    人群中有些人从口袋里掏出角子和铜子来。

    然而这并不能安慰死者的家属,更不能解除群众对凶手的仇恨。大家又吼起来了。

    可是区长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了。

    他们抬着尸首,枯瘦的女人,和褴褛的孩子,跟在尸首的后面,人群拥着他们,走过几条街,几条街上的女人们都哭了,男人们都怒气冲冲跟着队伍去告状。

    新的计策又在开始,告状的队伍被骗回来了。

    “市党部已经告在头里了,……”

    “市党部究竟是好人,……”

    “游伯麓已经押起来了。……”

    “以后听审吧,官司不会输的,连市党部都在帮忙呢。……”

    一些家属,善良的,老和少,一些躺在医院里的受伤者,还在昏迷中**的,不懂得这是欺诈,也被慰问了。还送给他们一点儿钱,骗着他们,又骇着他们,于是讼事拖延下去了。

    同样的惨案,在广州的永汉路上又重演了。杀人凶手已经逃走了,是故意放走的。全国各省各县又拍了电报来,拍了宣言来,要求审判,要求拘禁罪案的指使人。上海的工人,学生,市民,被骗了一阵,却清醒了一些,他们明白了,不仅要反日,还应当反对欺骗民众,实际上做帝国主义的走狗、压迫中国革命的统治阶级。因此,上海的救国运动,随着东北的炮火而更猛烈起来了。

    在新的欺骗政策里,产生了新的花样。

    群众热烈要求组织民众义勇军,政府就拨了款项,派来一些训练官。御用的上海市商会在各区设了招募义勇军的办事处,张着白旗,坐着一些办事员。

    “去吧!张大哥!当义勇兵,打日本去呀!”

    “好了!只要我们上前线就好了,一块儿去呀!……”

    “政府要同日本开火了,要不招义勇军有什么用。……”

    “好了,大家都来呀!把这条命放在算盘上,只要能够打倒残杀东北同胞的日本帝国主义,死了也值呢!……”

    “乌龟王八才怕死,打日本帝国主义呢,只要出口鸟气,他们把我们百姓杀得太多了。……”

    “我不去,看你们打胜仗吧,我娘不准!……”

    “管它呢,要是日本人打到上海来了,咱们命还不是难保!……”

    “说得对,去吧,管什么娘,我刚接过门的老婆还要撇下呢。……”

    “去呀!大伙儿走呀!……”

    好了,马路上安静一些了,这些人都拥到这些办事处的门口,在簿子上填了姓名,地址,也审查了资格,保准要了。但这些被招去的义勇军,都被关在一间房子里,重重的有兵士看守,早上一顿稀饭,晚上有一顿干饭。白天便在院子里排着队,“一,二,三,……”走着,走了又跑,又停,又看齐,人吃得坏还不够,尽在院子里跑圈圈,还要学着念遗嘱,静默三分钟,听训话。可是他们不灰心,忍耐着,他们希望赶快学会用枪,领了枪支就到前线去。

    学校里也热闹起来了,大家都在天亮后就齐集在操场。一个年轻的教官,穿着黄的军服,长统靴,精神饱满,神气十足,像一个在学生心目中认为漂亮,认为可羡慕的典型青年英雄。他带着学生兵横走直走,要走得齐,哼,进步得真快,差一点就像银幕上的那些外国兵,那些在皇上阅兵时特别会排阵式的军队。学生们也高兴了。走了一早上,人虽兴奋,却也疲倦,懒懒地坐在课堂上,或者跑到寝室里睡觉,有一些还忙着设计制作学生义勇军的制服,要作步枪的代用品——木棍,还要选举队长,选举总指挥。虽说没有把反日两个字完全忘掉,却对当前重要的事——义勇军应该是怎样组织和行动没有更好的把握。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些人,已经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意识到跟这种欺骗政策作斗争的迫切性,但在实际工作上,都没有可能一下就做得很好。

    一九三一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