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网

    法网 (第2/3页)

得,很觉得奇怪,忽的一下也就明白了:

    “啊!我忘记了,我忘记对过的衣裳原来是她包了的。我告诉她,我还把她就是。”

    她们两个走了出来,在后门口就听见王婆婆的声音:

    “现在的世道不同了,女人都涎着脸孔去抢钱。唉,那末要钱,不要脸,干脆卖×去不还好些……”

    阿翠本来已经忍了好久的气,一听王婆婆这样骂她,就也骂起来了。

    “要衣服洗好说话,怎么这样糟蹋人……”眼泪忽然从眼里爬出来了。

    王婆婆也从麻皮家里跑出来,满是皱纹的脸上,瞪着两颗老眼,缺了牙齿的嘴张着,枯了的嘴唇抖战着:

    “骂了你怎么样?你这娼妇,你这**养的,卖×的狗子,你抢老娘的饭根子,我看你有下场的……”

    “你才是娼妇,**,又不是我找来的,他们要赖给我洗……”

    “他们怎么不赖给你洗呢,你是那末浪劲,×死你这**……”

    麻皮也从家里跑出来了,他拖着王婆婆说道:

    “不要气了,气死了儿子买不到棺材呢。我老早说过,下江人没有好的,都是些下贱货,你看租界上那些堂班,就都是下江人。管它呢,以后有笑话听的,这一条街都会搅臭呢。……”

    阿翠压不住心上的悲哀,眼泪乱流,她跳起来,一股怨气,只想抓着那些妇人来打。她浑身发抖,她抓着小玉子,骂不出一句话来。小玉子也气不过,帮着骂道:

    “你们欺侮外帮人吗?你们才是烂污货……”

    “都不是好东西,一流贱坯。搽雪花膏,臭死了,妖精,……”

    王婆婆的孙女儿也做怪样子给她们看,狗牙崽却骇得哭起来了。弄里围了好些人来。阿翠同小玉子躲进房里去了。王婆婆恨着告诉许多人,也有些人帮着骂她们。阿翠只想大哭,又不甘心哭,脸都白了。小玉子也气不过,陪着她低声骂。她晚饭也不烧,一直睡在被窝里哭。

    四

    第二天的早晨。于阿小正预备上工厂去,顾美泉却在街口赶上了他。平日很快乐的脸上,罩上了一重严肃的悲哀,他说道:

    “老婆好像发癫了,夜晚上时时哭,肚子痛得厉害。她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儿子大约是留不住的,她那样子,就像马上会死去的……唉,阿小,我想陪她一天,你替我到账房间关照一声吧……”

    阿小想安慰他一两句话,他却掉头跑回家去了。

    阿翠两手按在肚子上,扭在一团,心里还怄着昨天的气,不敢告诉美泉;预感到要小产了,肚子里的小孩,大半怕留不住,于是更觉得伤心,又担心美泉会骂她,美泉口里虽不说,心里是喜欢有一个儿子的。只想装得镇静一点,却不能够,眼泪还是要流出来。美泉纵是没有上工去,而脸上的颜色很难看。到小玉子过来的时候,她才又抓着她的手哭了起来。

    到过午,才算落下了许多血块,大家心里都明白,都不愿意说什么。顾美泉心里焦躁得很,看见老婆凄惨的脸,便隐忍住了;阿翠又躲在被窝里悄悄哭,周身发烧。小玉子不懂得怎样劝解,到晚半天也就回去了。

    麻皮跑到王婆婆的后门边,两个大声说,说这是报应,她不应该抢一个老婆婆的生意的,天究竟有眼。这些声音都传到了阿翠的床上。王婆婆的孙女儿也走到她的门边来瞧,并不是同情的眼色。

    她的小产传到一个弄里,也只是平常的消息,没有人送来一句慰藉的话。

    顾美泉忍着对命运的愤怒和对阿翠的怨恨,他认为完全是阿翠不好,无缘故的哭泣才会小产的。烧了自己吃的饭,还得为阿翠烧稀饭,阿翠又不肯吃,只肯吃开水,又不见退烧,他不能发气,只好哄着她快乐。

    一晚上过去了,一个长的凄凉的夜。天又亮了起来,顾美泉不能不上工厂了。他摸摸老婆的额,还是烫得很。他踌躇了半天,然而他还是得走,他只好说道:

    “不要愁吧,安心躺躺,晚边头我替你请一个医生来,吃两贴药好了。等于阿小老婆过来,你留她多坐坐,陪陪你,日后我买点东西谢她就是。好,我走了!”

    顾美泉歇工一天,却更感觉得疲倦,一点神气也没有,无精打采地踱出了弄口。街上来往的人很多,都是蓬着头发,惺忪着眼皮一些上工去的人。一些女工,缠了足的,歪着髻子;龙钟的老太婆,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也在这里边挤着往前走。顾美泉走到他做了两年工的香烟厂,铁门大大开着,多数的女工正忙忙奔波。他偏着身子,从门边闪了进去,正在这时,却送来了一句喊声:

    “顾美泉!关照你到账房间去。”

    他看见那看门巡捕正望着他。

    “什么事?”

    “不知道,去了就会明白的。”

    虽说没有什么错处,也怀着鬼胎似的,非常不安地走到了账房间。账房骨碌了几下眼睛,在镜子底下望了望他,便递过一包东西来!

    “十二元五角,半个月的工钱,还差两天半个月,并没有扣,你数一数,以后你不必来了!”

    这一串话像陡然的霹雳,把站在柜台前的顾美泉吓痴了,半天才说出话来:

    “不能够的,为什么开除我?我又没有犯规,没有道理……”

    “什么道理!你以为这厂你自己开的,高兴就来,不高兴就在家里睡觉。大家要都像你一样,厂只好关门。哼,还要讲道理……”

    “那是冤枉,昨天老婆小产了,烧得厉害,我只好陪她一天。我要于阿小来请假的,难道不准请假,从前没有听见过的!”

    “放屁,冤枉了你,于阿小的鬼来过。你找他去吧?要陪老婆,哼,……”

    顾美泉听说阿小没有来过,气得几乎跳了起来,但又忍住了,赔了一个笑脸,说道:

    “老婆的确病得很厉害,阿小没有来,怪不得我,我请了他的。你开一次恩吧,我怎么能够歇生意呢?家里没有钱,老婆病在床上,现在找工做难得很……”

    “不要噜苏了!不是我不用你,是外国东家,你同我说不中用,谁叫你昨天不来!……”

    “我请了于阿小那杂种的,就是那杂种没有来关照,一天没有来也不应该就开除呀!……”

    “妈的个×,你吵些什么,钱拿了,滚!有什么说头!”

    “这是不应该的……”

    “你不滚我喊人抓你!”

    “狗不死的,赶快走呀,留在这里讨打吗?”账房里另外的人也跟着骂起来。

    “滚,我滚到什么地方去?我到这里做了两年工,没有错处,为什么要赶我?我偏要在这里!”顾美泉心一横便也凶了起来。

    “叫人来!”账房又在眼镜底下望了望他,不屑地便把头扭开了。

    他跳了开来,发狂似的,只想打人,院子里还有几个后到的工人,围住了他。他就大声申诉。他只想找着那东家来打一场,他又冲到铜匠间去找阿小,但是两个巡捕走来了,两只大手抓住了他。

    “出去!以后再看见了你进来闹事,就得给牢给你坐坐,狗×的!”

    他们抓着他,推着他提出了大门,还在屁股上踢了一脚。

    他站在街当心,头有点晕,一大片黑暗压了下来。他能够向什么地方走去呢?他是不能离开工厂的,他的生命,他的老婆都靠在这上面。两年来了,他刚刚可以生活下去,以后……找工做……有什么希望呢……十二元半……

    “那账房,混账东西,……于阿小这杂种,他怎么能不替我去请假呢?哼!还是同乡!我看他就不见我了!”

    千百根无头的思绪,都来到脑中,没有解决,更加了愤恨。厂里无理的开除,阿小的昧良,失业的恐慌,揉成了一片,揉成了巨大的痛苦,吞着他的肉体。怎么能够有一个铁拳,打碎了这突来的遭遇,在这时,时间成了残酷的东西了。他站了半天,眼望着厂里。街上过往的人都看他。有一条无家的狗,也跑来在他的脏的裤上嗅着。一个警察走过来,骂他。他看了看举着的警棍,才惶惶无目的地走开去了。

    “喂!老弟!厂里回来吗?”

    张宗荣踉跄着跳在他面前,手搭在他肩上,嘻着嘴,望着他笑。他一下心酸,几乎掉下眼泪来,他一把抓着他,哽着说:

    “张大哥!”

    张宗荣更笑着推他走,边说:

    “没见你,男子汉,老婆小产了,有什么希奇,睡几天就好了。儿子这么去了,还好些,一些冤鬼,养不大呢,半路上卖给别人,不如这么不成器,就死去。你有好些家产,也来望后?就愁得这么似的……”

    “张大哥……”

    张宗荣不理他,把他拉到一个茶馆去,不三不四的瞎扯着。

    茶馆里有好些人,街坊上的流氓,也有一些是失业,找不到地方,花两个铜子来坐半天的。他们都你一句我一句东拉西扯,顾美泉也气愤愤地告诉了他的不幸。

    “哼,这阿小不是东西,揍死他,都是他害了你,怎么会忘记关照账房呢?你们还是同乡,两个老婆好得姐妹似的,下江人就这末不重义气!揍死他吧,只要你动手,我总帮忙,看那小子怎么样……”

    张宗荣好像比顾美泉还气愤不过,红着脸,喷着吐沫,把顾美泉说动了,也捶着桌子说:

    “好的,打这杂种一顿也好,出一口鸟气。不是他,我总不会歇生意……散工的时候,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吧。”

    决定了计划,心倒松了些,家也不回,在外边东荡西游了一天。

    五

    刚点上煤油灯,一点点亮光,房子里显得有点凄凉,阿翠还靠在床上,已经觉得好多了。小玉子也还陪着她。弄里忽然传来一阵哄闹,接着好些人就朝她家拥来。好些人同时大声说话,听不清楚,跟着几个人拥着顾美泉走进来了,从头上有一股鲜血流下来。他一看见小玉子,就凶横地扑了过来,骂道:

    “什么**!不准在这边!老子喊你滚,×那娘……”

    小玉子骇得连躲。

    “关她女人什么事……”有人把他按住了。

    “还不回去,你老公也打伤了……”不知什么人这样大声说。

    于是小玉子飞也似地跑走了。

    “唉……”阿翠骇得这末叫着。

    房子里挤满了人。顾美泉完全失去了理性,失去了平日的安静,有点病似的夹七夹八地骂着:

    “这杂种没良心,我非揍死他不可。忘记了?哼,我看他就拿得牢这碗饭,我放过他不是好汉……”

    “现在找个事几多难,阿小真不是人……”有人附和着。

    “不是有心的,悔也悔不过来了,饶了他算了。大家和和气气,百事都是命……”也有人这样劝解。

    “怪阿小?为什么不怪东家,又不是阿小开除的……”

    “唉,他老婆刚小产,怎么得了,找工做的太多了……”

    阿翠躺在床上,虽不说话,也明白了大半。她又悄悄流着泪,她看见丈夫气的那样子,从来不是那末的,她骇怕得很,又不知应该怎样安慰他。

    “还不止住血,找点灰按上吧!”有女人这样叫着。

    有人烧了些稻草灰来。

    顾美泉把血用冷水洗了,衣服脱下,英雄似地又骂起来。

    新挤进来一些人,好奇地望着。又有人从这边退到间壁楼梯口去瞧看。有些女人在喊人回家吃晚饭。人慢慢走光了,只剩几个小孩时时跑来瞄一下。

    弄里弥漫着煤烟,柴烟,劣等的油味;浮着嚣闹。房里是弱小的灯光,灰色黯淡。女人孱弱地蜷在脏的床铺里。顾美泉一人坐着肚子饿起来了,空虚。

    阿翠又发烧,不止地哭着,顾美泉讨厌起这女人来了,但是他还是忍耐着安慰她:

    “不要急吧,也许找得到事的,天下哪里有饿死的人?汉口纵不行,我和你到上海去。师兄师弟都在那儿呢。”

    第二天他倒又英雄般的出去了。

    小玉子没有再过来。

    王婆婆又成天在后门口洗衣服,那曾经是她包洗的一些衣服,棕板刷,擦在脏布片上,水被搅着,这些声音都只变成了一些难堪。没有人来理她。狗牙崽没有人管,像无家的小狗,不知道什么地方玩去了,很少到她房里来。有时来了,看看她,便又走了。她留也没有留住。

    顾美泉没有找到工做。他又跑到厂里一次,要事做,不准,又要剩下的半个月工钱,因为他们是按月算的,却挨了打,被赶出来了。

    没有事做,日子太长,家里简直耽不住,于是他和着张宗荣,和另外几个失了业的,成天游荡,也开始吃酒。天黑了,才回到家里,望老婆,一点生气也没有,于是就发气了,想想不是她小产,他这碗饭也就不会掉了,现在还要来养她,成天瘫在床上,死又不死。他起始是骂她,接着就打,一动惯了手,有时也就很厉害地打起来了。

    阿翠一点抵抗能力也没有,只有哭,但是哭又只更触怒他,于是只好忍着。浑身还是发热,酸痛得很,却只好起身,操劳,丈夫成了暴君,家里又不知怎么样了。日用伙食成了问题,自己也无从找事来做。每个想象都成了鞭子,日夜鞭挞着她已经枯瘦了的皮肉。

    十二元半很快就用光了。积下的八元也花了,洗衣服的二元三角也交把了他,他也不问这钱从什么地方来的就拿走了。天气冷了起来,他还是找不到事做。她也问了几个地方,没有地方要女工。又跑了几处荐头行,那里坐的人又太多了。钱用完了,只好拿衣服出去,都是单衣,又旧了,值不了几个钱,于是又完了。

    顾美泉同于阿小又打了架。他向他借路费回家乡去,他不肯。于阿小被打在家里睡了一天。倒是小玉子趁两个男人不在家时,跑过来了。

    两个人好久没有说过话,见面时又伤心了,埋在心里的互相怨恨,也就消了大半,阿翠颤着声说道:

    “阿小没有良心,害得我们这样,你不该都不过来看看我……”

    “怪不得他,他是失错。你们老顾像只疯狗,见不得他,腿还没有全好,昨天睡了一天……”

    “唉,他近来的脾气是坏了,我……狗牙崽的娘比我也好些,我有时想,能够死也好,……”

    眼泪又挂在阿翠脸上了。小玉子也觉得非常难过。

    “是不是他常常打你,王婆婆告诉我的,王婆婆说她也可怜你,她不恨你了……”

    “嗡嗡嗡……”阿翠哭了起来,“他怎么能不打我呢?我们是这样无路可走,吃尽,当光,求人,等短工,没有用,饿死就在眼前了,一向来我都不敢吃饱……他自然不耐烦啊!他只好找我出气。我怕他,我恨他,但是我也懂得他,他从前不是这样。我也只想打人呢,我找不到出气的地方,只好一个人哭了……”

    小玉子看见她伏在桌子上,两手抱着头,不住地抽咽,手臂已经瘦了好些,人显得那末软弱,同秋天的枯叶一样,她觉得非常难过,生活真凄惨,她半天不知应该怎样说,直到手又触到了口袋里的东西,才掏出两块钱来,放在桌子上说:

    “你们的日子不好过,我也晓得。我在上海,歇了生意时候,还不是凄惶得很。也许还是可以找到事的,不要急。你们想到上海去吗?我看去了也不见就找得到事,那里找事的人更多呢。老顾要阿小凑十块二十来块钱给他,阿小实在没有,我一来,我妈一去,已经拉了许多亏空,手边头真的没有,不是不借给他。他不信,就动手,真蛮得怕死人。不过我们原来是好姐妹,现在你没有饭吃了,苦得要死,我就没有钱,心里也总是过不去的。所以我……这是我妈走的时候悄悄给我的两块光洋,我因为它是新的,舍不得用,就老收着,也没有告诉阿小。这个我给你,我们姐妹一场,你收着好了。”

    阿翠从手膀上投过眼光,对洋钱望了一望,又哭了起来:

    “我不要,我不要,你还是拿走好了……”

    小玉子安慰了她一回才走,没有收回那洋钱,而且留下许多温暖在这可怜女人的心上。

    这两只洋她把它换了一些粮食。顾美泉看见有吃的也不做声。还是常常同张宗荣在外边喝茶喝酒。狗牙崽也还是常伴着她。狗牙崽的娘待她是非常亲切的。她回来后总要先到她房里看看她。她也偶尔去看一看小玉子,王婆婆也同她谈话了。她刚刚过得好一点,然而又发生了意外。

    六

    这天顾美泉又走到厂门口,想看看有短工做没有,不管什么事,打包也好,搬运也好。因为她虽不说,他已经知道家里的米又只剩一点点了。他和一些人站了半天,得来的仍是失望,这时候,他正预备走了,旁边一个缺了嘴唇的小伙子却扳了他一下,闪着眼睛说道:

    “你的事,我晓得,唉,你被别人卖了。你知道吗,补上了,补上你的那个缺的,就是阿小老表……”

    “真的吗?”他用力抓着他。

    缺了唇的嘴,连连吐着不清晰的音波:

    “是真的,已经一个礼拜了。我看见他们在一块走……”

    “你若骗我,我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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