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网

    法网 (第3/3页)

死你的……”顾美泉为这突来的负义的,被欺的新闻所震惊了,满脸泛着激怒的绯红,便跳开了。

    他四处打听,有人摇摇头说不知道,有人说是的,老早就进厂了的。也有人说,那与阿小有什么相关,别人自己找的门路,他工钱一个月少了五块钱……

    他在晚边又找到张宗荣那酒鬼了。两个人把阿小臭哭了一顿,弄到夜深才回去。

    劣等烧酒在肚子里作怪,他浑身醉得摇摆不定,头昏得很,阿翠扶他躺下,他又骂起于阿小来了。这个东西简直是阴谋陷害他,他假若不报这一个仇,真枉生人世了。他跑到厨房里找菜刀,吼着要杀人。阿翠吓得要死,拼命拉住他,推着他,他跌下去了,她才把他拖回房里来。他躺上床,就又熟睡了。

    阿翠不敢睡,守着他,看看天亮了起来。弄里有了声音,倒马桶的车推进来了,她就走去倒马桶。

    顾美泉糊糊涂涂也醒了过来,好些记忆模模糊糊显出来了。于阿小,他卖了他,饥饿,枯瘦了的老婆,眼泪,死,复仇……但是他难道真的去杀死他吗?杀人抵命……于是他又踌躇了。然而仇愤却咬着他,他就饶了他吗?不行,人都会笑顾美泉是孱头,饿死也活该……然而……他想吓吓他也是好的,硬逼着拿出几十只洋来,他就远走高飞,到上海去吧……他以为这样很好,他得意地笑着。

    阿翠正走进房来,看见他脸色苍白,凶狠的露着狞笑。她心里打了一个抖战,她想他一定又在转那怕人的念头了。

    “呀,他一定要惹出大祸来的……”

    她茫茫走了出来。支配着她全身的只有一个意念,就是害怕。她在后门口站了一站,心里明白了一点,于是便冲进间壁家去了,急急忙忙踏上楼梯,一下推开了于阿小的房门。

    小玉子还睡眼惺忪的蜷在被窝里。阿小刚刚下床在披一件短棉袄。她冒冒失失地说道:

    “阿小!你赶快走吧!躲一躲,我们那疯子他又要来找你打架了……”

    她一说完,便赶紧跑了回去。

    “打架?我怕他?他今天要来,我就揍他,这王八也太凶了!”

    但是小玉子却恳求他。他脸也没洗走了。

    阿翠在后门里看见他走了出去,才放下了这颗心。

    小玉子把丈夫送走了,自己也不安心,心里想这样闹下去总不是事,她想最好搬一个家……她慢慢的,有点焦愁的从被窝里坐了起来,正伸手去拿衣裳,却从门边伸进一颗脑袋来,把她吓痴了。

    顾美泉挟了一把菜刀,躲过老婆的视线,偷到他们的房里来了,想惩治于阿小吓出几十块钱来。他一冲就冲到了他们的床前。

    然而于阿小没有在。

    他有好久没有剃头了,蓬着乱发,脸苍白得怕人,青的筋暴在那上面,一下一下跳着。瘦下去的大眼,带着淡红,瞪着,放出凶狠的光,菜刀擎在他手里……

    小玉子看见了,看见摆在眼前的凶兆,猛又回复了知觉。她做了一个极怕人的姿势,大叫起来。但是她还没有叫出声,菜刀便砍在她咽喉上了。她不能叫,却还望着他,痉挛着。于是第二刀又中在额上,她的眼便不得不闭下了。而第三刀,第四刀……连续在她身上划着。

    顾美泉并不是受意志的支配,像在梦中似的,糊里糊涂地砍了半天,一下从疯狂中惊醒了。本能叫醒了他,“逃吧!”于是他扔下刀,擦了擦手跑了。

    小玉子晕过去了好久,却又慢慢醒来,只有一丝的气,好些处伤口的血流得不止。她拼命挣着,把自己移到窗口。她伸头出去,用力打着窗门。

    首先看见的是一个小孩,他骇得叫起来了。这个披散着头发,流满了红色的血,挂在窗户上的头,好些人都看见了,潮涌似地拥到她房里来,都为这奇异的事吓着。一下,全个弄里都知道了。有人把于阿小推着跑回来了,有人跑去告警察。翻了天似的,这弄里惊人地沸腾着。

    于阿小一见老婆那样子,心里就明白了大半,把她那血染了的身子抱过来,小玉子已经要咽气了,翻着眼望了望他,嘴里咕哝着:

    “顾……美……泉……”

    警察也来了,好些人又拥到间壁去,只把阿翠捉了。阿翠低着头,无一句话好说,不断流着泪。

    尸首放在房子中不动,等检验官来。斑斑点点,全是血迹。

    人心都紧缩一团,不知应该怎么样才好。有些人互相争先的报告着,有些人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悲惨烙在他们的心上了。

    于阿小伤心痛哭着,咬着牙,顿脚发誓,一定要报这个仇。他要顾美泉抵命。他告下他了。他愿出赏格,尽他的所有,用他一生的苦力做报酬,也要把顾美泉捉到。

    上工的一些人虽说已经上工去了,弄里的人却不愿离开这房子。街上过身的一些人,一些小贩,也都要拥进来看。

    验尸的验过了一趟,在簿子记了一些什么就走了。

    于阿小没有上工去,工厂里大半都晓得这事了。

    下午才买了一口白木薄棺材,抬在义地上葬下了。

    阿翠被捉到牢里去。

    第三天衙门里把于阿小,王婆婆,张宗荣传审了一次,又从土里把棺木掀开验了一次,但是凶犯没有到,没有结果。于阿小几个人放了回去,阿翠仍旧关在牢里。

    七

    顾美泉同恐怖斗争,同饥饿斗争,同自己犯罪的苦痛斗争,辗转逃到了上海,找到他的一个师兄。师兄在闸北一个铁铺里当伙计,看见顾美泉比乞儿还不如的褴褛样子,只好将他留下。顾美泉虽有住处,却仍旧找不到工做。有时跟着师兄到铺子里帮忙,做了一天事,并不拿工钿,只图吃饭,也不能得老板欢心。他心里挂牵他所犯的事,又挂牵老婆,不晓得事情弄得怎样了。只觉得后悔,常常恨自己,睡也睡不好,忍不住时时叹气。人一天比一天不像人样了,成天不是看见阿翠泪眼巴腮的,就是看见小玉子那副怕人的样子,再不就是于阿小了。他不懂得自己怎么会把那女人砍了的,他从来没有仇恨过她。他想那时一定是有鬼在捉弄他。唉,她为什么骇得那样子,她为什么叫起来呢?他有时怪自己,有时又怪别人。有时怕有人来捉他,有时又怕小玉子的魂来追他,他总是不安得很。他师兄先前没有疑惑他,后来也觉得奇怪。他问过他几次,他不说,但是有一次他却忍不住,把什么都说出来了,他觉得这样心里可以好过一点。师兄没有因为这事就赶他走,反答应拜托到汉口去的人,顺便为他打听一下这件事。没有好久回信来了。他晓得的是于阿小告了他,文书还到了上海。阿翠关在牢里,王婆婆去看过一次,说病得快死了。王婆婆她们都说,要把她丈夫捉住,才能放她,否则,她的命没有救了。他听了这些,心像被刀戳着。他老婆确是没有罪,然而因为他在吃苦了。他只想从牢里把阿翠救出来,她是那末可怜,那末无辜,但是他没有勇气自己去投案。他想了许多方法,都行不通,后来才决意给阿小去了一封信。那信这末写着:

    阿小!算我对你不起,过去我太糊涂了。不过我不是有心的。我原来只想去吓吓你,不晓得怎么却真的动手了。我后悔也悔不来了。你恨我,是应该的。你若把我捉去,要我抵命我也没有话说。只是这个关我老婆什么事呢?听说她在牢里病得很厉害,我不能去看她,汉口又没有一个亲人。我们相熟一场,她同你老婆又那末要好,我求你开恩说一句话,把她放走吧。她无锡还有一个老子,她或许可以活下去的。你救了她,她会感你的恩。我也感恩。我总记得你的好处,我要报答你的……

    顾美泉

    信去了好久,没有什么消息。顾美泉仍是找不到事做,常常饿着,天气又冷,衣服又单薄,心里又有事,日夜不安,这时他也认识了几个上海失业的铁匠,才晓得上海要找事更是难上加难,老板贪图新工便宜,任意开除老工人,简直是大批开除,遣散,好些厂就关门了。几千工人彷徨于街头。百物昂贵,然而厂里还要扣工资,加班,延长做工时间。上海的失业工人,就有好几十万。顾美泉常同他们一块,跟着跑了许多地方,虽说人仍挨饿,然而却仿佛又清醒些了。从前还只是因为犯罪,觉得自己是一个杀人犯而恐惧,纵有时后悔,只是后悔因为一时的仇愤而反害了自己。现在呢,根本对阿小的仇恨也没有了。关阿小什么事呢?他那里有权力来开除他,陷害他,这完全是那些剥削他们的有钱有势的人呀!他和阿小原来是兄弟,是站在一块的,应该一块去打敌人,然而他不懂,却把阿小当做敌人了。他明白了这些,就更难过起来,他又给阿小去了一信:

    阿小!你一定还在恨我吧,想吃我的肉,可是我对你一点仇恨也没有了。我不知道你近来怎么样,我真是很可怜你,你的老婆是被人砍死了,你一定伤心得很。我很后悔,然而我也明白了,所以我不恨你了。你也不必恨我,因为杀你的老婆的不是我,同使我失业的不是你一样。你虽说忘记了替我请假,但是开除我的是剥削我们的老板。杀死你老婆的虽说是顾美泉,但是顾美泉是因为失了业,找不到饭吃才失错干出来的。我错恨了你,才干出那糊涂的事,现在一想起这些,我就更恨那个使我们这样悲惨的势力!你一定还不明白这些,还是恨我。我希望你不要一眼只认定我是你的仇人,我们原来是弟兄,都是贫苦的弟兄啊!

    我的老婆怎末样了?死了没有?她真是冤枉。你能救她就救救她吧。这样冬天,把她关在牢里,于你有什么用呢?

    顾美泉

    信去了,自然没有回信来,他虽说还是不安得很,却慢慢忘记些了。并且上海打起仗来了,他们住的地方是战区,第一个晚上就被炮轰了。接着是火烧残杀,日本兵来了。他和着师兄逃了出来;因为无处可走,在闸北的一队义勇军里他们投了进去,成天在火线上救护伤兵。飞机在头顶上飞;机关枪,迫击炮,小钢炮,步枪,不停止的在耳边,像年三十的炮仗;炸弹,大炮在邻近的地方轰炸。“呜”的一声,一颗子弹从耳边飞走了。他开始有点怕。但是,那些英勇的士兵,违背了命令,抵死的拦住那要踏过来的坦克车,那到处烧杀**的日本帝国主义,为的什么呢,为的是这些劳苦无救的民众呀!他们使他胆壮了。他看见那些战区的难民被抓去,被刺了,被杀了,却不死去;小孩从母亲怀里被用刺刀戳死了,母亲在几十个日本兵的奸淫之下也死去了。顾美泉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大的事变,从来没有思索过,现在也为这些而激奋起来。他的同伴,那些在一个队中的义勇军们,那些指挥者们,那些从租界跑来的慰劳队,那些热烈拥护抗日士兵的老幼百姓,那些几十万工人的罢工,整个的反对帝国主义的惊人的情绪,把顾美泉卷在里面去了。他和他的师兄都成天忙碌着。全身都破烂得不堪,肮脏得不堪,比在厂里做工的时候还缺乏休息,可是他倒渐渐快乐起来,充实起来,终竟把那杀人的事,犯罪的事也忘去了。

    八

    于阿小呢,因了老婆的事,有几次没有到厂里去,也忘了请假,而被开除了。他每天四处寻访,只想找到顾美泉,没有找到,自己的衣食也成问题了,于是不得不四处找工做。同乡的地方都去过,同乡不是不愿意帮忙,实在也找不到事,只好借几角钱给他。无锡会馆也去过,那里看门的竟把他赶走。他有时整天跑着,找不到一点事,有时为几个铜板替街上几家相熟的铺子去跑腿。想去拖黄包车,汉口的路不熟,而且车行要押金。几家小铜匠铺,也去问了,都用不起新工。他房子租不起了,就在王婆婆家的楼梯下,和王婆婆的地铺排在一起睡了。王婆婆看他可怜,就留下他,并不要他一个钱。而衙门里的侦缉队员,常常还要勒索他。他只好请他们喝茶。为这些勒索反而讨厌这“官司”了。他到底也把顾美泉忘记些了,从前只想抓着他,吃他的肉,现在也把这事看淡了好些,纵是把顾美泉杀了,于自己有什么好处呢!但是他总还是想能报仇也是好的,因为他现在的失业,无家可归,老婆的惨死,都是他,顾美泉一手造成的啊!

    阿翠带过几次信出来,问问她丈夫的下落。她常常因为自己的吃苦,而恨他,却并不想把他抓到,因为,那是偿命的事啊!然而她想想自己的一生,都得在暗无天日,蚤虫丛集的牢狱中老去,死去,吃的是比糠不如的粗粝,睡的是冰冷的土地,要挨看守人的鞭打,要忍受一些恼人的轻薄,她现在还才十九岁,十年,二十年,知道有多少时日,将在这里度过呀!她一想起来就怕。她怀念她的家,怀念所有相熟的人,怀念一线阳光,一口新鲜空气。她有时也想,假若把顾美泉捉到,她也许就可以放出牢了吧,但是,……那他得偿命呀!他死了,那她呢,……于是她瘦了,病了。王婆婆来看过一次,狗牙崽的娘带起狗牙崽也来过一次。她看见她们更忍不住伤心。她们所能给她的,也只有几颗女人的眼泪。天气冷了,牢里虽说没有风和雪,可是却有挡不住的冷气,她病更厉害了。

    第一封信收到了。弄里好些人都跑来要看看。这是新闻呀,那个顾美泉自己写信来了。于阿小刚接到时,却更生气,引起他许多仇恨,但是王婆婆却说道:

    “这是真的呀!同他老婆有什么关系呢,她若还不出来,她一定得死在牢里的……”

    阿小也想到那天早晨阿翠跑来叫他躲开,阿翠还是同他们很要好的……

    也有别人说:

    “顾美泉说的也是老实话,他未必立心要杀你老婆,他自然晓得自己是错了,可是现在出不得头了啥。衙门里有案子,一出头就得死啥。只害了他老婆。他老婆又没有犯罪。我看阿小你去求求情,把那女人放出来算了。”

    附和的人很多,都说不应该把那女人活活关死。

    阿小就照着好些人的意见,同衙门里的人说了一点,可是衙门里的人却骂起他来了。骂他不懂事,犯人也好随便进出的吗?除非把凶犯捉到,审判过,的确这女人无罪,才能放。说病,病的人多得很。他还说犯人就爱装病的。

    大家都觉得这女人无辜受罪,然而大家没有能力,只怨恨这无理的法律。王婆婆又带了一件破棉袄去了一次。告诉顾美泉来过信,于阿小救过她,她又哭了一场。

    顾美泉还是没有捉到,阿小却更难生活了。也混在失业者的群里。酒鬼张宗荣也在他们一块,他现在很少吃酒了。大家都找不到事做,大家的肚皮都逼着他们,在一块的人多,就想出一些办法了。他们大家一伙,谁也不准跑开,大家跑到社会局,市党部,要求安置,要求米贴。起先是用一些警察把他们骇跑,但是他们第二次又来,人更多,警察已经没有用,于是只好骗他们,给一点儿东西,但是欺骗是不久的,于是又来了……于阿小也明白一些了,对于顾美泉的行踪也就不关心了。

    可是顾美泉的第二封信来了。这封信写得很明白,于阿小很懂得。他把这朋友完全原谅了。他同好些人谈过,他们也劝他把这“官司”撤消算了。何必要他老婆关死,而他自己一生也不能出头。于阿小觉得有道理,纵是顾美泉对不住他,他也饶了他吧,于是请人在衙门里上了呈子,愿意取消。但是衙门回示不准,因为是杀人重犯,不能轻易撤消。阿翠仍旧不能释放。于阿小只有后悔不该“告”他的了。

    事实既然完全证明他们无一点力量,于阿小只好把这事丢开。也许顾美泉不会捉到,也许阿翠可以慢慢好起来……他倒热心同那一伙人成天商量大伙的生计办法去了。

    九

    这件事,他们虽说忘去,虽说不愿意想到,然而却有人不愿忘去。上海侦缉处从接到通告后便留心了。又因为奉了命要防止反日的活动,解散了一些义勇军,又怕这些队员们还暗中活动,便更加紧暗地监视。因为对被解散的义勇军的侦察,顾美泉被他们打听清楚了。在一个晚上,十几个人的枪头对准他,捆着抓去了,像抓一个大强盗似的。因为案情重大,决定就在上海开审,而且火速把于阿小,阿翠,王婆婆等等都提来。

    阿翠很伤心。她想到可以看见丈夫了,丈夫说不定要偿命了。她本来病得很厉害,一焦急就更病倒了。王婆婆不愿来上海,躲起来了。于阿小也想躲,却被抓着了,被押到上海。开审的那天,和仇人顾美泉见了面。

    两个人都瘦了许多,肮脏了许多,都互相望着,有许多话要说,但是不准说。

    小玉子的娘也来了,她一看见阿小就哭了,她是恨这凶犯的。

    顾美泉一切都照实供了。旁听的人有些也不免摇着头,判不准他的是非。

    法官又问于阿小。他也照实说了,并且最后他补足说:

    “我收回我的状子。我不愿顾美泉抵命,我想饶了他算了。他犯了罪,他不能完全负这个责任。我后悔来打这场‘官司’的。我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

    法官听了他的话,一点表示也没有,只说一切自有法律来解决。

    第二天宣布判决了。

    顾美泉被押到曹河泾枪决。

    阿翠也正在这几天病死在汉口的牢里。

    而于阿小却被侦缉队告下了。因为他答应出的赏格,一个也拿不出来。侦缉队员并没有替他捉人的义务,于是他也被抓去了,关在牢里,不知什么时候才得释放。

    一九三二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