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堡之行

    汉堡之行 (第3/3页)

    门!

    门门门门门门门!

    门门,

    门门门门,

    门、门门、门门门门门!

    门……

    M先生生有一副好嗓子,也有舞台经验,我敢打赌,若当歌星其成就未必在诗作之下。他还朗诵了另一首诗,内容属于针砭时弊之类,形式上就没有“门”那么叫绝了。觉得类似北岛,却又不敢肯定。过后碰到一个熟悉中国新诗行情的朋友,他在美国出版中文杂志上读过M的诗。我问他:“M先生的诗是否受北岛影响?”答曰:“NO!北岛业已过时,他们比他更新潮。属于后朦胧派。”以我观察,M还是注意学习的。这使我又增加了一分敬意。因为我联想起另一位诗人。有天在纽约几个朋友一块吃饭,席间有位教授问一位大陆才去的青年诗人:“你们从哪里吸取营养?是不是主要读中国古诗?”青年诗人说:“我们发过誓言四十岁以前不读中国作品!”教授就说:“唔!是的,你们主要读外文诗!你是读英文还是法文?”那诗人叹口气,愤愤地反问道:“在中国那种环境里能学得好外文吗?读不懂呀!”教授愕然,不再发问。身旁一位女作家悄声问我:“中国书不读,外国书读不懂,那还读什么?光读自己的?”我笑了笑没说话,我想造成这种情况,有它历史的原因。过些年他们之中一些人将会自我调整。只要为人正直,其它可不必苛求。怕的是头上生角身上长刺的那路英雄。比如有的先生,未曾出道之前,也曾谦虚的找这位“老师”那位“前辈”帮这作那。要作协为他进行多少安排,作了多少服务。一旦功名成就,踏上别国土地,就慷慨扬言,“中国作家协会的头目因为也是作家出身,所以最会迫害作家。”与此辈相比,我碰到的这几位青年朋友就算很不错。所以,在汉堡的晚会,朗诵开得轻松愉快,朗诵完便在掌声中散会了。主人很高兴,一再向我表示感谢。

    “中国月”的正式开幕日期其实是10月1日中国国庆节。而作家们开过29日的晚会,主要的工作项目就算完成了。主人有意安排文学活动提前进行,提前结束,叫作家们可以轻松地参加其它活动。

    10月1日下午3点,市议会和政府官员,在市政厅设酒会欢迎全体中国朋友。汉堡市政厅是座世界著名的哥特式建筑。建于1686年,造型宏伟,工艺精湛。巨大的拱门,壮丽的石柱,宽阔的大厅,深邃的雨道,生动的浮雕,灿烂的壁画组成的大理石宫殿,仿佛是一首交响乐,鸣奏出一首时而庄严时而华丽、时而深沉时而愉悦的乐章。听到它,既感到个人在群体智慧前的渺小,又感到作为群体一员的骄傲。既被这庞然大物震撼,又为能主宰它而自得。

    酒会在宴会厅举行,随后进入会议大厅举行开幕仪式。汉堡和上海是姐妹城,上海市委曾会书记带了一个代表团专程赶来参加。中国大使陪同他们入场后,仪式便正式开始。一时全场掌声经久不息,欢呼如雷。日尔曼是个含蓄的民族,如此热烈的场面出我意外。不过他们的含蓄性马上就表现出来了,这就是开幕式之简短。这么大个活动,讲话总共不过三分钟。中国客人致答词后,马上由中国音乐家指挥交响乐团演奏谭盾的乐曲。曲终礼成。“中国月”就算开始了。人们分头去参加不同的活动。晚上大家再聚到市政厅前广场上观看中国灯笼和焰火。

    “中国月”是为增进德国人对中国的了解举办的,表演和展览的当然都是中国事物。这些我们回国以后还有观赏和学习机会。乘帮助德国人了解中国的机会,我们去看看德国。

    在最后的几天里,我们参观了不少地方。我认为看到的最重要地方,当然是原子能研究中心。这个中心在世界原子能发展上有很重要的地位,很有名。世界上许多得诺贝尔奖金的大科学家,包括李政道、杨振宁都在这儿作过重要课题的研究。可惜我只读过四年小学,对它莫测高深。那些原子、中子全封闭在巨大的合金容器里,它们如何对撞如何分裂根本看不见。看见了我想也绝不会懂。我根本分不清这些大罐、大管、大机器和化工厂、钢铁厂的那些有什么区别。偶然碰到一位在此执行交流计划的中国专家,他极热心地为我们讲解介绍,我也出于礼貌又询问又点头,其实什么也没听懂。若问我有什么印象,只觉得这地方很神——神秘、神奇和神圣。还想回国后嘱咐孩子学好物理。

    另外几处我都看得明白。最感兴趣者有三处:一是开设了中文课的中学;一是鱼市场;还有一处是古城吕贝克。

    我从没想到汉堡会有这么多所中学校设有中文课程。我们几个中国人要分成几批到不同的学校去和孩子们见面。我和L小姐二人一组,到郊区一中学。学中文的孩子坐满了一间大教室。简单的对话不用翻译,我演讲时就由教师帮忙。教师是华裔,是我在汉堡碰到的最好的翻译。该L小姐讲话时,她说她没什么好讲,还是唱个歌吧。这一唱就震了!整个教室欢声雷动。一再返场。显然比我那枯燥的讲话受欢迎得多!欧洲孩子与中国同龄的孩子相比,从体型上看似乎要大,可是性格上却比我们的孩子更像孩子。天真,热情,直率,好动。他们表演节目就用他们的本色。在中国,我最怕看舞台或电视上的儿童表演。不是嫌孩子们不可爱或不会表演,怕的是那些好心的导演们叫孩子们故作“可爱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在生活中我们拼命把孩子教成小大人,要他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而一上舞台,又唯恐他们不小。不论唱歌也罢,跳舞也罢,全叫他们把脑袋左右摇摆,上下点头,矫揉造作,惨不忍睹。岂不知孩子装大人固然叫人难受,孩子装孩子更叫人受不了。欧洲孩子没受过这种教练,台上台下一样天真自然,纯洁朴拙,与观众的交流没任何隔阂。使我这年近花甲的人顿时也被唤醒了童心,与他们一同又唱又跳。连心灵都净化了。但乐极生悲,这天几拨人都在学校耽搁了过多时间,从而贻误了一位华裔朋友的约会。那位朋友误以为我故意冷淡他,听说颇有烦言。我无法解释,至今怀有歉意。

    鱼市场开设在码头附近,沿着海边摆起成百上千个临时货摊,按经营品种划成几片小区,小区之间留出一条条空隙,既作为界线又当成道路,就构成了一片万头攒动、熙熙攘攘的露天市场。这里叫作“鱼市场”,可能是从历史上沿袭下来的名称。现在并不仅仅卖鱼,甚至主要货品是不是鱼都值得怀疑。这里的货物从食品饮料、水果蔬菜、服装鞋帽、家具电器,到花木盆景、古书旧画、文物古董,无所不包。它和我们去过的那个商业区形成极有趣的对比。那里商店建筑豪华壮丽,这里一片露天。那里卖的各种高档商品保证地道名牌;这里卖的名牌货绝对是仿制品。那边除古董店外,其它商品只卖新货。这边除蔬菜鱼肉鲜花之外,没那样东西不卖旧货。来买卖旧货的人也比买新货的多。当然最基本最突出的差别还是价钱。看起来同样的一件皮夹克,那边橱窗里标价一两千马克,这里最多不过三四百,若是上过身的,那就相差更悬殊了。花一两个马克买一套西装,十个八个马克买个打字机决不算新闻。不过,这需要点运气和眼力。可惜两个条件很难同时遇到。我这次先买了一门铜炮,虽不算古,但工艺不错,价钱也相当便宜。高兴之下,鉴别商品的自信心便大增。不一会儿又看到个阿拉伯人卖刀。弯弯的铜刀,刀鞘上镶满红绿宝石。珠光宝气,耀眼夺目。刚伸手要拿过来细看,那阿拉伯人却冷着脸说:“先生,你最好有心买它的时候再看,这是很贵的东西呢!”我一听不由得七窍生烟!心想:不错,我们中国人是有挨售货员白眼,听售货员刺话的习惯。进一回商店若是从头到尾没挨一句训斥,简直会当作要走红运的征光,能高兴得多吃两碗炸酱面。可那是在我们中国。我们受自己人的气理所应该,受气越多,越透着有修养,能成事。在外国可不行,外国人作买卖不兴这一套,这是故意歧视我们!再说,我们中国售货员虽有时态度蛮横,出口不逊,但只限于对我们中国人自己。对你们外国人,凡高鼻色目者,一向很讲礼貌,极力奉承。偶然得罪个把外国人,多半因为他们是华裔,从肤色上造成误会所致。一旦人家登报批评,必定公开检讨,并作出改进计划的。我在这里也算外国人不是?你怎能用中国店员对中国人的态度说话?再说,别看我们在中国买东西要低声下气,一到外国我们的身价可就大涨,一举一动都要代表整个国家了。有位从大陆出去的女演员,没改变国籍之前,就在某部影片中演了脱衣镜头,同胞们就责备她“丢了全中国人的脸”!这个教训必须牢记。在外国向洋人的无理行为妥协,也可能被认为“丢了全中国人的脸”。那可吃不了兜着走……

    想罢多时,又摸了摸钱包,我就问他:“多少钱?”他说了个不大不小的数目,我连价儿都没还,扔下钱拿起刀就走,那阿拉伯人板得紧紧的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并且伸出大拇指说:“歧娜,古得!”意思是中国真棒!我感到非常自豪,不自觉把那刀举起来舞了两下。这一舞不要紧,上面镶的宝石珍珠纷纷往下掉,这才发现原来刀鞘上粘的只是些塑料片、玻璃珠,并且粘得很不牢。这地方阿拉伯人作生意也是出门不管换的。只好认倒霉。一个德国朋友大笑着跟我说,这是他们常用的方法:故意用激将法把你惹火,一气之下买下来。回家一看,是个乐子,一笑了之。马克可是揣进他兜里去了。我这才恍然大悟。不过我并没后悔,觉着为维护民族尊严而作出牺牲很值得。

    玩得最愉快的地方是吕贝克。

    吕贝克仍保留着古城门、古石板路、古教堂甚至古代天空的蓝色。当然也保存了不少旧宅邸。亨利希曼和托马斯·曼兄弟的故居是其中之一。大理石圆柱大厅,可以开几百的人舞会。花园里老树参天,石径蜿蜒。二层以上的生活区,房间很多,舒适宽敞。我在欧洲看过几个作家故居,这是最富有的一处。相比之下斯特灵堡、席勒、歌德等人的房子都大为逊色,距此不远,就是“布登勃洛克”家族的故居。托马斯·曼那部名著所写的故事原来就发生在他家门口!参观这房子会令人惊诧托马斯·曼描写事物的精确,以致怀疑是按这房子写的小说,还是按小说建的这房子!这一天本来是故居休息日,听说我们要来参观,市文化局特别例外开放,并派了一位官员在此等候,为我们作导游。参观完毕还代表市政府请我们吃了中饭。饭后我们去参观了一个奇特的地方——木偶博物馆。这个博物馆原是私人收藏,最近才捐献给政府。他的原主人和王安忆是旧相识,和我们也有一面之缘。是位名叫法埃的电视摄影师。开幕式那天他曾扛着摄像机在市政厅东奔西跑,有人介绍他和我们认识了,他说知道我们将去吕贝克,他会赶回去招待我们。安忆说她可能去不成吕贝克了,因为她还要去荷兰。法埃立即作了个表情,用中文说:“王安忆走,我哭!”把我们都逗笑了。

    法埃业余爱好就是收集木偶。各个国家、各个时期的木偶装满了他整个三层楼陈列馆。只中国木偶就摆满一层楼。其中有几个显然是江加走的作品。不仅如此,他竟然还收藏了一套福建木偶戏的舞台装置,包括守旧,桌围,门帘之类。我说:“你真了不起,这里有的东西够得上是国宝级的,在中国也很难见到了。”他听了非常高兴,把我当作知音。请我们到隔壁木偶剧场去喝咖啡。那里白天是咖啡厅,晚上演出木偶剧。

    下午我们驱车去波罗的海海滨游览区,游览区给我留下的印象极好。头一条是清静,在全中国很难找到这么清静的游览地,偌大一片青山绿水,除去我们竟没有别的游客!海山树下,目光所及,满是蓝绿两色,空气似乎也染上了淡绿色,饱含松针和海水的清香。对岸是苏联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国家。去年在瑞典、芬兰我也曾从那里遥望过海的这岸,当时还曾想,这波罗的海多少年来都是战火纷飞的水域,二次大战后虽平静了些年,也一直被冷战阴影所笼罩。近年来世界局势趋向和缓,长期稳定,世界人民的和平愿望,不可阻挡,也许从此波罗的海会成为人们友谊交流的水道,再不闻厮杀之声。

    离开海滨时天已黄昏。我们又进了吕贝克,并在一间有一百多年历史的饭店门外停了下来。奥斯特先生说:“今天是鲁彦周先生的生日,我们在这里给他祝寿。”大家听了意外地高兴。这个节目是事先没宣布的。我们都不知道今天是彦周的生日,德国朋友却早有准备了。看来信息的重要性不可低估。

    这家百年老店确有特色。家具,地毯,幔帐,灯具,多是百年旧物。侍者着黑礼服戴白手套。乐声悠悠,烛光熠熠。大家轻声议文学,论音乐,讲交流,谈友谊,在和平与友好的温馨气氛中,度过一个难忘的夜晚。

    回到汉堡稍作停留,我们便告别了朋友们,到斯图加特和法兰克福去。在那儿分手各奔东西。张洁等回北京,我去纽约,结束了这次有益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