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革命前夜

    第一章 革命前夜 (第3/3页)

个姐妹拖住了。一个胖的说要他们请酒。一个瘦的说要为他们烧烟。两个姐妹浓妆艳抹,不论胖的抑或瘦的都很老相。王三顺看了都不中意,边义夫自然就更不中意了。可又不好说,就被人家硬拖到了楼梯口。这当儿,老鸨母托着水烟袋过来了,救了他们的驾。老鸨母对那两个姐妹说,你们拉啥呀?这二位大人是找荣姑娘和梅姑娘的,我知道。又对边义夫说,边爷可是有一阵子没来了吧?昨天荣姑娘还在我面前哭呢,说是想你想得不行。边义夫问,荣姑娘在么?老鸨母说,在的,在的,像似知道你要来,今日便没出条子。边义夫谢了老鸨母,就要往楼上荣姑娘房里去。王三顺追着边义夫走了两步,小声问,“边爷,你不管我了?不是说有福同享么?我的花账咋办?”边义夫说,“老规矩,我一起结。”王三顺手一伸,“姑娘的赏钱总得有两个吧?”边义夫这才掏了点碎银子给了王三顺。

    王三顺把碎银子揣好,老鸨母又走过来说,你那要好的小梅姑娘也在哩!只是房换了,在楼下南屋,我领你去。王三顺有点为难,我不他不想去找小梅姑娘,小梅姑娘太土气,又不会唱唱,他想新找个会,并且漂亮有浪味的姑娘好一回,就说,我自己去吧。老鸨母非要带他去,这一来,就把他送进了小梅姑娘的怀里。小梅姑娘正来着月经,王三顺开初并不知道,待得知道,啥都晚了。看着倒在床上的那一堆诱人的白肉,什么晦气不晦气的都顾不得想了,只一个操的念头,直操得满床的血水,仍是操。操到后来才发现,自己身上也满是污血,大腿、肚皮都红湿一片。这才后悔起来,一边抓过小梅姑娘的衣裙在自己大腿、肚皮上擦,一边骂小梅姑娘坑人,故意用撞红的晦气来毁他。小梅姑娘说,“不是我要毁你,却是你要毁我。你这人没一丝一毫怜香惜玉的心,一见面没说上几句话,就要操我,你可问过我身上舒服不舒服?”王三顺眼一瞪,“什么怜香惜玉?我不懂!我到这儿来就是为着操你的!”小梅姑娘很生气,揩着身上床上的血迹说,“那好,这操完了,你就走人吧!”王三顺却不知该往哪走?边义夫不是他,那可是真会玩,和荣姑娘不泡上三五个钟点是断不会离开“闺香阁”的,他除了在小梅姑娘房里呆着,哪里也去不成。便恶毒地笑着走到小梅姑娘身旁,用粗大的手掌拍着小梅姑娘的光屁股,“老子才不走呢!老子歇过乏,过一会儿还操你的臭!”小梅姑娘说,“有本事你现在就操!”王三顺惭愧了,“我歇歇,也让你歇歇。”

    因着要“歇歇”,王三顺便到院中看风景,没看到别个做那事的好风景,竟看到了原要运动的巡防营的钱管带。钱管带穿一身团花缎夹袍,正站在回廊上和两个年少俊俏的姐妹笑闹,一手搂着一个,两手竟插到了两个姐妹的抹胸里。见了王三顺,钱管带笑着过来了,“哎,王大头,你家边爷呢?”王三顺指着楼上,“在上面乐着呢!”钱管带笑笑,“在荣姑娘那里昕琴是不是?告诉他,回头我也去听,我还有桩事要和他商量呢。”王三顺说,“行,我现在就去和边爷说。”上楼到了荣姑娘房门口,果然听得房里有阵阵琴声传出,趴在门缝中一看,身材纤细的荣姑娘正坐在边义夫怀里抚弄琴弦,还时不时地回首去亲边义夫的脸。这益发让王三顺觉得吃了大亏,梅姑娘说他不知怜香惜玉,可梅姑娘有人家荣姑娘俊么?有人家那缠绵的滋味么?因着心里的那份委屈,一恼之下就敲了门。边义夫开了门问,“干啥呀,你?”王三顺心里不愉快,便与自己的主子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边爷,你不是要找钱管带么?现在钱管带来了,就在楼下等你。我看运动一下钱管带或许能行,人家钱管带还说要主动找你商量呢。”边义夫不信,眼睁得很大,“真的?钱管带真来了?还要找我商量?”王三顺说,“我还会骗你么?我给你喊来。”边义夫忙道,“别,别。”却晚了。王三顺存心不让边义夫好过,扭头冲着楼下叫将起来,将钱管带唤上了楼。麻烦就这样惹下了:钱管带那日原只想强卖些新到的劣质大烟给边义夫,敲边义夫一点小小的竹杠,根本没想到革命党的问题,边义夫偏试探着扯起了革命党。钱管带倒也会装佯。白日里还在拿革命党,现刻儿却做出一副同情革命的样子,说什么如今这里独立,那里独立,满人的朝廷已是风雨飘摇,不知哪一觉醒来,就会变了朝代。边义夫便上了当,真以为钱管带可以运动,便把革命党的帖子掏了出来,拿给钱管带去看。

    钱管带看罢帖子,认真问,“边先生,你可是革命党?”这关键的时候,边义夫倒多了个心眼,只摇头不点头。钱管带又问,“你既不是革命党,哪会有革命党的帖子?”边义夫说,“这你就别问了。”钱管带偏要问,“你把它给我看是啥意思?”王三顺这时已觉出情况不对,未待边义夫答话,便插上来道,“边爷那意思您老还不明白么?我们是禀报呀,禀报给官府,把革命党全抓住杀头!嚓,嚓!”钱管带莫测高深地说,“倘若我他妈的就是革命党呢?”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边义夫和王三顺都不敢作声了。钱管带又盯着他们看,看了好半天才说,“二位,咱们都别玩戏法了,这戏法不好玩哩!不论咱过去关系如何,这会儿,你们都得跟我走一趟。这一来,兄弟就得罪二位了——”冲着边义夫和王三顺一抱拳,“兄弟先给二位把情赔在前面了。”当下,把带来的兵勇唤上了楼,两人扭一个,把边义夫和王三顺扭下了楼,拉拉扯扯出了“闺香阁”。直到梦也似的成了钱管带的俘虏,边义夫和王三顺还不知道钱管带到底是哪一路的?去的地方也不甚了然。既不是大狱方向,也不是巡防营住的三牌楼,却是一路奔西,下了汉府街,又过了状元巷,最后竞到了一座门口有一对石狮子的大宅院里。进了大宅院,钱管带让他们和押解他们的兵勇们在门房候着,说是先要去禀报一声,径自走了,过了好长时间也没回来。边义夫知道大事不好,趁着兵勇不备,对王三顺说了句,“三顺,咱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咱啥都不能认。”王三顺嗯了声,特别表白说,“边爷,你最清楚,我和革命党可真是一点关系没有,既不认识大头目孙文先生,也不认识省上黄胡子。”边义夫有些气急败坏,“我便有么?便认识么?孙文是胖是瘦我还不知道呢!给我记清了:咱这回进城就是为了操**,和革命党无涉!敢胡说八道,小心我撕你的嘴!”七钱管带到来时,新洪知府毕洪恩正为各地独立的消息犯愁。一张湖北军政府半月前出的《中华民国公报》,毕洪恩看了一遍又一遍,越看心里越烦。明摆着,湖北、湖南、江西、山西是完了,上海、江苏、浙江也完了,这些地方的新军、民军已起事独立,并通电拥护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四川估摸也靠不住,保路同志会早就在闹,如今已是如日中天,易帜独立只是个时日问题。天下已经大乱,且会越来越乱,大清的江山看来是保不住了。省上的情况也不妙。省城天天有准备起乱的消息。同盟会和共进会的革命党人两次往抚台衙门扔炸弹,逼得老抚台天天禁街,天天抓人、杀人,可革命党偏就抓不尽。杀不绝。现如今,连新洪也出了革命党,五前抓了十个,是绿营江标统抓的,朝廷一声令下“杀”,便杀了。后来,又抓了几个疑是革命党的人,江标统未报巡抚衙门,也未让他得知,自作主张就给杀了。这些杀掉的人,都奉老抚台的命令,悬首示众,可仍是压不住暗地里爆涌的反潮。这几日,已接下面的密报,道是革命党炸弹队进了新洪城里,要和桃花山、铜山里的三股土匪里应外合,一举拿下新洪,成立大汉军政府。又有消息说,同盟会和共进会在运动巡防营,他外甥,巡防营钱管带明拿革命党,暗助奸人谋反,也不知是真是假?

    正想着外甥,门外来了禀报,说是钱管带到。毕洪恩一怔,把那张《中华民国公报》收了,定了定神,才对禀报的家人说,“让他进来吧,我正要见他。”钱管带进来了,匆匆给毕洪恩请了安,便把革命党的帖子掏了出来,“老舅,您看看这个!”毕洪恩一看,是张联络帖,不是往常发现过的宣传帖,帖上且有同盟会和共进会的关防,心中不免一惊。帖子抬头清楚,是写给新洪知府和巡防营弟兄的,言之凿凿地说:大汉革命之狂飙飓风已遍满域内,满清溃灭已势不可免。武昌首义大功告成。本省举义箭在弦上。因此,要知府毕大人和巡防营弟兄顺应民心民意,择机而起,于本省党人义旗高张之时,响应起义。如斯,则毕大人和巡防营弟兄于光复之后,仍可在大汉政府里勤民奉事。倘为虎作伥,则新洪光复之,尔等将死无葬身之地……云云。落款是全省同盟会、共进会时局联席会议。毕洪恩看罢便问,“阿三,这帖是哪来的?”钱管带说,“是桃花集一个姓边的纨裤少爷带来的。”毕洪恩问,“这少爷什么背景呀?是同盟会,还是共进会?”钱管带笑了,“老舅呀,此人是远近闻名的孟浪公子,哪有啥背景呢?因此我便觉得有点怪:帖子不像是假的,传帖的却又是这么一个靠不住的东西,难道革命党那边真的无人了吗?”毕洪恩想了想,“阿三啊,你且不要这般说。有道是人不可貌相,又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况且,如今是大乱已起的年头,这孟浪公子真做了革命党也说不定呢!”钱管带道,那您就问他一问,我也因着心中起疑,才把这人带到这里的。

    毕洪恩阻止了,意味深长地看了钱管带一眼,“先别忙,我倒是想和你先谈上一谈。”钱管带说,“那您老就说吧,您是我亲娘舅,不论说什么,也不论我赞同不赞同,我都不会说与别人听。”毕洪恩一听这话便想:这外甥十有八九私通了革命党,他话中的意思是诱他先把底说透哩。于是,微微一笑,“阿三,你觉得大清的天下还坐得牢么?”钱管带反问,“老舅,您说呢?”毕洪恩摇摇头,“我看险哪。”钱管带问,“险在哪里?”毕洪恩喟然长叹,“险在民心呀。这回不是洪杨起乱了,确是革命呀,情势大不同了,只短短二十余天,举国上下都动了起来,何等了得……”钱管带默默看着毕洪恩不作声。毕洪恩吃不透自己外甥了,走到钱管带面前,话头一转,“所以,有人就暗中通了革命党,就给自己留了后路嘛。”钱管带怔了一下,惊问,“老舅是说谁?谁留了后路?”毕洪恩火了,鸡爪似的手指往钱管带脑门上一指,“我说的就是你钱阿三!你还给我耍鬼。心眼?绿营江标统正要告你私通革命党呢。”钱管带吓白了脸,“当真?”毕洪恩说,“掉脑袋的事,我能胡说么?”钱管带慌忙辩解,“这是江标统害我!”毕洪恩却道,“就是真通了革命党,也不要怕,我只要你向我说清楚。”钱管带这才承认说,“老舅,早几日是有过一个省上的朋友来约我,要我和桃花山里的女匪霞姑联络,我没应。老舅你想呀,我剿匪剿了这么多年,到末了却和匪搅到了一起,成啥话呀?!”毕洪恩说,“不和匪搅到一起是对的,可后路还是要留的。省上那个朋友,还能联络上么?”捅破了这层纸,钱管带也不怕了,挺惋惜地说,“老舅呀,当初你也没给我透个底,我哪敢放肆?现在联络不上了,我已回绝了人家,人家还和我联络啥?正因为这样,今晚我才把边义夫带到了您老这儿。”毕洪恩想了想,和革命党联络也许只有这条路了,便道,“罢了,罢了,那就把边义夫带进来问上一问吧。”

    带上了边义夫和王三顺,却没问出个名堂来。无论毕洪恩和钱管带怎么和气地启发,边义夫和王三顺就是不说自己和革命党的联系。问到那帖子,二人极一致地说是捡来的,送给钱管带是为了讨赏0这就让毕洪恩为难了。毕洪恩捻着胡须,围着边义夫和王三顺踱了半天步,才最后做出了决断,夸了边义夫和王三顺几旬,让钱管带把他们放走了。钱管带觉得怪,待边义夫和王三顺一走,便问毕洪恩,“老舅,你咋放了他们?明摆着他们是说瞎话嘛!”毕洪恩道,“所以,我放了他们。”钱管带又问,“那昨日抓的两个疑犯是不是也放掉?”毕洪恩摇摇头,“那两个却要杀。”钱管带马上明白了老舅的高明:边义夫拿着革命党的真帖子老舅要放,而那两个疑犯不是革命党,老舅却要以革命党的名义杀。这一来,就留了后路。就算革命党日后成了事,也不会因为两个屈死鬼向他算账的。而杀了他们,正好可堵江标统的嘴。钱管带服气了,很敬仰地看着自己老舅,听他作进一步安排。毕洪恩沉吟半天,又说,“阿三哪,这事刚开了个头,你还有得忙呢!传帖的那两个人不都是桃花集的么?你给我派人盯牢了,一俟发现他们和革命党联络,立马向我禀报,以便相机行事。”钱管带应道,“是,是,老舅!”

    趁着夜色逃出新洪城,跌跌撞撞往回走的路上,边义夫料定这事不会如此轻易地结束,马上想到了“放长线钓大鱼”一说。钱管带和那位不知来路的大老爷几句话一问,就把他和王三顺放了,实在是太让人不能放心了。按边义夫的想法,就算钱管带和那位大老爷不杀他和王三顺,至少也得把他和王三顺关上十天半月。现在竟是这么一个美丽的结局,真像一场大头梦了。边义夫觉得自己和王三顺都成了漏网的鱼。认定钱管带的线放得再长也无用:革命党的大鱼在桃花山里。不会主动上勾,他就是想出卖革命也出卖不了。倒是十分为自己担心,怕钱管带捕不上革命党的大鱼,便回过头重抓他这条混迹革命的小鱼。在夜路上,便对王三顺说穿了自己关乎长线与大鱼、小鱼的断想,要王三顺和他一起逃往桃花山,投奔霞姑,“咱往桃花山一钻,不就是小鱼人大海么?钱管带纵有百丈长线,天大的罗网,也抓我们不到了。”王三顺那时还没从逃得一命的幸福中醒转过来,怪懵懂地问,“逃啥呀逃?我的个爷呀,你还没作够呀?!”边义夫说,“现如今不是咱要作,是钱管带逼咱作!咱要不进桃花山,没准就得进新洪城里的大狱!我倒问你了:你是愿进山躲躲风头呢?还是愿进大狱呢?”王三顺这才清醒了,只一想,便连连道,“边爷,我进山,进山!当然进山!”

    回到家,天已大亮。东方的空中血洗似的红,日头却看不到,低一片,高一片的云朵把日头遮住了。主41二人被天光伴着,一前一后进了院门,样子极是狼狈:一头一脸的灰土,原本油黑的大辫子因此变得浑黄,如同肮脏的驴尾。带走的小黑驴却不见了,连蓝包袱也不见了,身上的衣袍更改了原有的颜色,有的地方还跌破了口子。

    也是倒霉,进门就撞见了李太夫人。李太夫人像似算定了他们主仆二人这夜的遭遇,见他们这副模样并不太吃惊,只把身子横在院内的条石道上,淡然地问,“这一夜玩得开心?”边义夫吊着脸,信口道,“开啥心呀?回来的路上又让土匪抢了,不是三顺舍命救我,没准还得被绑上一回!”李太夫人说,“倒也是怪了噢,别人不被绑,就咱老边家倒霉,前年绑了一次,这回又要绑,都当上革命蟊贼,姘上人家女强盗了,仍是绑,可是太怪呀!”边义夫红了脸,吭吭次次说不圆了。王三顺接上来说,“嘿,我的老太太哟!您老要说怪,那真是怪;说不怪呢,也并不怪。昨夜那匪不是霞姑奶奶一路的,却是另一路的,而且不革命。这不革命的匪正和霞姑奶奶那一路革命的匪结了仇。我边爷不提霞姑奶奶倒还罢了,这一提霞姑奶奶,你猜怎么着……”李太夫人哪愿听王三顺这番现场编排的辩白?未待王三顺说完,抬起手,劈面给了王三顺一个大耳刮子,一举歼灭了王三顺拙劣的艺术虚构。眼见着自己的革命同志兼下人受到如此不堪的对待,边义夫很恼火。边义夫只得奋起反抗,对李太夫人大吵大叫起来,“娘,就算要打,你也该打我,咋打三顺呢?昨夜倘不是三顺救了我,您老又得花钱去赎人!”李太夫人正在气头上,听蟊贼儿子这么一说,也就不客气地给了儿子一巴掌,“你这蟊贼就是真被匪绑去,老娘也不会再去赎人了!你想想你算个啥东西?啊?老天爷保佑,老边家没在你手上绝了后,你倒好,连着两夜不归家,弄得像只丧门犬!”

    边义夫这一夜吃惊受怕,加之走了近四十里的夜路,又饿又乏,火气例外地大了起来,也冲着母亲顿足高叫,好,好,那我现在就进山!现在!免得你看到我这只丧门犬就生气!“李太夫人算定儿子不会走,也不敢走,就发狠,手往门外一指,”门开着呢,你想上哪都没人拦你,你快走吧!还有你,王三顺,你家老爷能离开我这个当娘的,却不能离开你这好宝贝,你也马上给我滚!你们一起滚!“王三顺左右为难,不敢说滚,也不敢说不滚,怯怯地看边义夫。边义夫觉得借着这个由头到桃花山里避风倒真是好。只是于又饿又乏中马上就走不太好,遂对母亲道,”好,好,娘,你甭赶我,我和三顺吃过早饭就走!“李太夫人说,”我看你这早饭不在家吃也罢!桃花山匪窝里有人肉包子好吃,那可强似咱这里的粗茶淡饭了。“边义夫听到母亲说到匪窝和人肉包子,觉得革命受到了污辱,自己说啥也得为霞姑奶奶说上两句话,便道,”娘,我既要走了,今儿个就得把话给你说个明白彻底:如今的霞姑已不是女强盗了。人家是革命党那边的民军司令!我今奔她去了,不是为匪为贼,却是投身武装的革命!来没准就是新朝的县太爷!您老人家睁大眼睛等着看好了!“李太夫人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知儿莫如母,你边义夫要是能谋个新朝的县太爷,只怕太阳得从西边出来!

    边义夫带着王三顺去灶间吃饭了,李太夫人揩去眼角笑出的泪,却犯过想来:儿子口口声声说要进山,又说霞姑那女强盗做了民军司令,这不是公然地要去参加谋反作乱么?!这就证明儿子一直没把她的教诲当回事,已决意要把满门抄斩的大祸引进家了。李太夫人惊惧之下,疾疾赶到灶间,一把揪牢边义夫的辫子,厉声问,“孽子,你可真的要去附逆作死?”边义夫饿得狠,吃得便凶猛,被李太夫人揪住辫子时,嘴里正塞着一大:1油水很足的羊肉包子,一时无法回话。李太夫人把儿子的辫根往高处拎了拎,“你这小蟊贼,倒是说话呀?”边义夫把嘴里塞着的包子分两批强压进肚,翻着白眼球说,“娘,你别管我!是你让我走的,再说,这也不是谋反,是革命!我前天就和你说过的,武昌已经成功了!”李太夫人抓着儿子辫根的手禁不住就松开了,“敢情我的话你一句没听进去呀!”边义夫说,“我今日是非走不可,不走就有麻烦!我在新洪城里8被官府冤做革命党拿过一回了,不进山,只怕就得进牢狱。”李太夫人凭着自己当年携子告倒刘管带的经历,决不相信官府会随便枉抓一个好人,况且自己儿子又是如此不争气,便认定不是官府冤了自己儿子,却是自己儿子主动投奔了革命党。这就不好办了,李太夫人眼中的泪水默默无声地落了下来。透过泪眼,能看到儿子宽阔的肩和背,还能看到儿子露出半截的白白的脖子,本能地想到那是被官府下刀的好地方。李太夫人心里有了一阵阵感叹:这就是儿子,一个从落生就不让人省心的东西。小时候,她抱着他走府上县,为他那寻花问桶被人弄死在雪地罩的爹鸣筑报仇。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却花钱给他请了个奶娘,带在身边四处走。可这孩子吃了那么多奶就是不长肉,瘦得两根筋挑个头,还老生病。大了,该开蒙了,请了最好的先生,送他去读私塾,还让王三顺伴着,他却往人家先生茶壶里尿尿。后来,到了该求取功名的时候就更糟了,回回应试,回回名落孙山,二十岁上,有了两个闺女才中了个恩科的破秀才。这两年,看着要好点了,偏又闹起了土匪会匪,闹起了革命党,把她对儿子最后的希望一点点给闹没了。历史的场面如此这般地一幕幕浮在李太夫人眼前,李太夫人心酸难忍,禁不住捂着脸哭出了声……

    边义夫在母亲的哭声中吃得很饱,伸着懒腰,打了两个嘹亮的饱嗝,才抹着嘴边的油水安慰了母亲一番,只说自己这一走并不是去死,只是去避一避风头,用不多久就会回来的。革命风起云涌,胜利指日可待,革命胜利之日,便是他凯旋归家之时。王三顺也在一旁小心地劝,说是只要自己在主子身边,主子自然不会有任何危险。李太夫人仍是哭,并不说话。

    到得快晌午,边义夫和王三顺真要走了,李太夫人却又一妇当关,拦在了大门口。老夫人的眼圈自是烂红的,眼窝里的泪水则不见了。脸上的忧伤也没了踪影,像似随泪水一起风干了,挂在面皮上的是边义夫和王三顺见惯了的阴冷。边义夫赔着小心说,“娘,不是说好了么?你让我走,官府来了人,我想走也走不了了。”李太夫人说,“义夫,你别走,咱不怕官府,咱就到官府去出首具结,官府里明镜高悬,只要你悔过,娘保你无事!”边义夫气了,“要去你去,我是不去!”李太夫人禁不住又火了,“做蟊贼的是你,却不是我!”边义夫说,“那你让我走!”李太夫人还不甘心,“你真要走?”边义夫说,“真要走。”

    李太夫人道,“那好,把你两个闺女一起带走!”边义夫一愣,“娘,你不是说笑话吧?”李太夫人道,“我没心思和你说笑话。”边义夫想到自己刚得的儿子,母亲的孙子,便要挟,“那也好,我的儿子我也带走。”李太夫人表示赞同,“对,这样最好,免得他日后吃上一刀。还有他娘郁氏你别忘了,也得带着。只生下两天的孩子得吃奶,我提醒你。”边义夫见要挟不成,反又多出了两个累赘,只得知难而退,回房再作打算。在房里吸了一阵大烟,又呆了一会儿,决心终是下定了:就算带上两个女儿,仍是要走。带上两个女儿并不只是累赘,倒也有个好处,父女聚在一起不寂寞哩。

    这回李太夫人不拦了,也不让边郁氏去拦。边义夫和王三顺便一人背着一个大包袱,各带着一个小姐,准备去投奔革命。李太夫人看着两个小姐,祖母的慈祥和爱意顿时泛起,叫住了边义夫,“等等,给孩子带点玩的东西!”这玩的东西竟是地窖里边义夫和王三顺秘密造出的炸弹!李太夫人明知是炸弹,却故作不知,拿了一颗在手中赏玩着说,“义夫,这玩意该咋玩,你多教教两个闺女,我是玩不好的。”边义夫吓白了脸,忙去夺,“娘,这玩意会炸的!”李太夫人很惊异,“会炸么?我经常把它泡在水缸里,也从没见它炸过嘛!”边义夫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和王三顺造了这许多炸弹无一例成功,却原是被母亲精心用水浸泡过,这老太太端得反动透顶,而又诡计多端!

    在院门口,真要走了,李太夫人才真心诚意说了句,“义夫,你别怪娘逼你,娘不逼你,啥时在山里过得不痛快了,人肉包子也吃腻了,啥时就回来!啊?!”边义夫心里气得很,因那份气,便凭空生出了胆量,头一回像个大男人那样粗声粗气地对母亲说,“娘,我若不凭藉这场革命混出个人样来,就……再不来见你们!”言罢,率着王三顺和两个小姐,跪下给李太夫人磕了头,如同那欲刺秦王的荆柯,上了一辆套好的大车。为了向母亲显示自己的英雄豪情,还于大车上路之际,立在车上放声诵起了《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正在壮怀激烈着,先是大小姐望着越来越远的桃花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继而,二小姐也学着大小姐的样子哭了,瞬即便哭出了颇为悲壮的声色。边义夫无奈,只得舍了《满江红》,弯下身子去哄二位小姐。等哄得好了,却无了吟诵《满江红》的兴致,只看着大车上满脸泪水的大小姐和二小姐心酸难过,恍惚还落下了些许英雄泪。

    红着泪眼,边义夫长叹一声,抚着王三顺的大头说,“三顺呀,你可不能忘了今日!你得帮我记住了,我边义夫是在怎样的情形下走出这一步的!”王三顺郑重地点动着大头,“边爷,我会记下的,边爷你也得记下了,今是谁忠心耿耿伴着你走出这一步的!”边义夫动了感情,一把搂过王三顺,把自己的一只手死死压在王三顺手上道,“我断不会忘的!古人云:苟富贵,毋相忘,待得革命成功,我决不会亏待你,决不会!三顺,你记住我这话好了!”其时,头正好,白灿灿的阳光映着远处的桃花山,显得那桃花山暗青一片。深秋的路道也是极好看的,沙石路面上铺满金黄的落叶,如同一条彩带,蜿蜒西向,直达青山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