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帝制与屁选

    第六章 帝制与屁选 (第3/3页)

阁各部总长、次长们或长袍马褂,或西装革履,于灯红酒绿之中穿梭来往,看得边义夫和秦师爷目瞪:1呆。边义夫头夜去耍,心里还小有惭愧,以为自己心灵不美,见此景像方才释然。秦师爷则是愤怒,认定这是民国的罪孽,道这国家大员如此公开狎娼淫妓,为史所罕见。秦师爷寄厚望于未来之洪宪帝制,断定袁大总统登基之后会荡涤此等流弊。

    也正是在八大胡同风流地,边义夫有幸识得了陆军部次长徐更生。那日,边义夫和已吃过三回花酒的相好叶枝枝正要下棋,对过房里的红妓蕊蕊来唤,道是陆军部徐次长吵着要打麻将,一只桌子缺条腿,问这边能否过去一位添上这条腿?边义夫一听是次长,且是陆军部次长,当下乐了,不下棋了,把自己当条腿献了上去。到蕊蕊房里一看,果然是三缺一,东风口坐着陆军部次长徐更生,南风口坐着外交部的一位白司长,蕊蕊在西风口坐下了,边义夫便坐了北风口,跟过来的叶枝枝立在边义夫身后看牌。洗牌时,蕊蕊交待边义夫说,“边总司令,你是徐次长的上家,可要当心徐次长吃你的牌,徐次长这人嘴可馋着哩。”徐次长看了蕊蕊一眼,“你的嘴就不馋么?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白司长便笑,“徐次长,也不知你说的是哪张嘴?”蕊蕊听出了这话里的双关意味,用水葱似的手去掐白司长,白司长一躲,躲到了叶枝枝怀里。叶枝枝娇嗔地推了白司长一把,“白胖子,好好打牌,我们总司令还准备赢你们一点军饷呢!”边义夫满脸谦卑,“不敢,不敢,枝枝,你别乱说!”叶枝枝和徐次长、白司长熟得很,才不怕呢,偏又说,“不赢他们,我这边还有什么指望?你给我好好赢。徐次长和白司长都是大财主,身后有中华民国陆军部和外交部两个部顶着哩!”外交部的白司长看来对君主立宪有所不满,叹息道,“中华民国快变成中华帝国了,老袁登了基,兄弟这司长也不知还能干下去不?”徐次长说,“国事莫谈,白胖子,咱们打牌就是打牌,北风。”白司长顺手打了张牌,“东风。糟糕,怎么又上了只风头?”继续说,“徐次长,你莫看老袁小袁面前那么闹哄,外交上很被动哩,昨日英、俄、法、意、五国联合发出了劝告书,劝我国缓行帝制,维持共和。我看老袁是被小袁害喽。”边义夫想问:这小袁是不是袁克定?未及开口,上家蕊蕊已打出了一只白皮,边义夫碰上了,甩出了一张九万。徐次长果然嘴馋,吃进了九万,抛出一张南风,“白胖子,你别替袁大总统烦,咱中国的事中国人自会做主,各省国代拥护帝制,帝制就行得通,就说这位边总司令圯,好像也是来向总统劝进的吧?”边义夫忙道,“是,是,徐次长。”徐次长便又说,“所以,白胖子,你不可反动,你反动下去,日后这司长也许真就做不成了,哦,一万?蕊蕊,你真是坏,为何不报牌?我真是白疼你了。碰上。边先生啊,你怎么是总司令呀?我国陆军部可没有这个职衔呀!”边义夫本能地要起立报告,一想是在牌桌上,才又坐住了,“徐次长,兄弟早在两年前就呈文向陆军部报告过,刘建时师长排挤兄弟,指使手下逆贼发动兵变……”这时,又轮到出牌,边义夫想着徐次长已经摊倒了两副万字牌,必是做万无疑,便将手上一副好万拆了献给徐次长,嘴上却说,“五万,徐次长这次不一定吃得上吧——徐次长,您可不知道,刘建时实是欺人太甚……”徐次长放倒了六万和四万,一脸自得,“偏吃上了,还是好吃呢,夹六万。”自司长纠正说,“徐次长,你不好夹的,蕊蕊和枝枝夹得,你如何夹得?要说吃。”众人又笑。蕊蕊和枝枝边笑边骂,“白胖子,你不得好死!让你这种死胖子办外交,中国外交断无希望,还得继续割地赔款。”

    四圈下来,死胖子没割地赔款,倒是边义夫不断地割地赔款,让枝枝回房拿了两次钱。徐次长因着边义夫在上家伺候得很好,赢得最多,对边义夫便有了同情,对刘建时则产生了恶感。

    徐次长知心地对边义夫说,“…刘建时这人品质不好,口碑也不好,在袁大总统手下当标统时就被人骂,我们部里的同仁皆是知道的。合肥先生,哦,就是段祺瑞总长对刘建时这人有个评价,叫做:抓着枪杆子,霸着小女子,搂着好银子,国难时艰俱不知,是个三子将军哩。你们省被他搞得很是不堪啊,许多民众竟食土为生。所以,刘建时每次来我们陆军部吵吵嚷嚷要剿你们新洪这帮叛匪,本次长和段总长都是不许可的。不过,边先生啊,你也有许多不是啊:你和你们两个旅的弟兄受了这么多委屈,为何不来找我啊?为何不来找段总长啊?要找,要运动,不找不运动,你有理也没理。这次碰上我,也算缘分,抽个空,我引你去见见段总长,把你们西江省的事彻底解决一下,好不好?不要和刘建时再这么闹下去了。闹下去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刘建时品质虽然恶劣,却不是贼,你边义夫呢,自然也不是匪喽,是匪就不会来向袁大总统劝进了,你们都是总统和总长的部下将领,都要好好拥戴袁大总统和段总长,为国家民族效力!”

    边义夫对徐次长的教训慨然受之,愈发唯唯诺诺,更得徐次长好感。这夜八圈麻将打下来,边义夫输掉一万三千个袁大总统万三千块新洋,却赢得了徐次长引见段祺瑞总长的难得机遇。

    由徐次长引着拜见段祺瑞先生,是民国四年十一月十二日晚上的事那个晚上对边义夫来说难以忘怀,就是日后为了真理而背叛段祺瑞先生,边义夫也从未在人格上指责过自己的这位恩公。是在府学胡同段公馆见的恩公,见面时,段祺瑞先生心情很好,此前先生和一位日本棋手下围棋,赢了那位日本棋手半个子。段先生贵为中华民国陆军部总长,却一点架子没有。边义夫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看着段祺瑞先生不怒而威的面孔和花白的鬓发,恍然中有了一种找到父爱的感觉。段先生也真像个慈爱的父亲,笑称边义夫为“小边将军”。徐次长介绍说,“总长,这位小边将军很能打仗呢,带兵也有一套,提倡为官者爱兵,为兵者爱民,不扰民,不害民,专为民,专保民。他手下两旅弟兄秋毫无犯,和刘建时那两个旅实有天壤之别。所以,刘建时骂他是匪,我从没相信过。”段先生笑着说,“知道,知道,小边将军怎么会是匪呢?是民国元年第一批陆军少将旅长嘛!光复新洪时亲手开过三炮嘛,是有名的三炮将军嘛!”边义夫应声站起来,笔直一个立正敬礼,“报告段总长,那三炮不是卑职亲手开的,却是卑职下令开的,当时……”段先生挥挥手,“坐,坐,坐下谈,你们部下见我一面不容易,我见你们一面也不容易,今天就和我好好谈谈。听说你治军很严,还阉了不少人,是不是呀?”边义夫又起立,恭敬回道,“报告总长,是三个弟兄违法乱纪**妇女,不严惩无法向民众交待!刘建时就趁机造谣,诬卑职乱阉人!”

    段先生收敛了笑容,“阉人总是不好,阉一个也是不好的。军纪国法都没有阉人这一条嘛!这事流传很广,都传到内阁来了,传到陆军部来了,所以,徐次长一说起你,我马上想起的就是阉人的事,就想看看你这阉人将军是什么样子。你小边将军白白净净嘛,不是凶神恶煞的样子嘛!”说到这里,段先生停顿了一下,“当然,你这种治军精神还是好的,老百姓讲究棒头之下出孝子,我们军队呢,我看也少不了厉治之下出精兵。国家军队不实行厉治是不行的,尤其是我们现在的军队,军装一脱就是土匪!有些地方的军队实在是很不像话的,穿着军装和土匪也没什么两样!国家这么穷,民众这么穷,还要拿钱养这些土匪,每念及此,我就痛心不已啊。”边义夫顺手给了刘建时一枪,“是的,段总长,您说得太对了,我省刘建时的军队就是这样,白日公开抢掠,抢劫强奸事件层出不穷。”段祺瑞也谈到了刘建时,“刘建时也算得北洋老人了,可北洋军人的优秀精神欠缺了一些,听说最近他一直忙着卖大烟,是不是?”

    边义夫吓了一跳:刘建时卖大烟,他哪里脱得了干系?追根溯源,还不要查到他头上?不得不替刘建时打起掩护,“也许卖了点大烟,段总长,您可能也知道,现在地方上军费吃紧,倒卖大烟的也并不是刘建时一人。”段祺瑞问,“你小边将军卖不卖大烟呀?啊?”边义夫紧张地想了想,“我们禁烟局也处理过一些收缴上来的大烟。”段祺瑞点点头,“你倒还老实。不过,日后不许再卖了,一两也不许卖了!国家军队贩卖大烟,成何体统!”接下去,又说了些别的,全是段先生说,边义夫听。段先生说,国家正在走向中兴,你们年轻人前途无量;段先生说,他这个陆军总长没有门户之见,只有是非之分;段先生说,国家要倚重军人,军人要体谅国家……段先生说来说去,一次也未说到帝制,更未问及边义夫劝进的事。后来,日本国大使到访,边义夫才依依不舍地向段祺瑞先生告了别。离开府学胡同,和徐次长同车前往八大胡同时,边义夫又由衷地向徐次长感慨说,“徐次长,段总长太伟大了,那么平易亲切。看到段总长,兄弟禁不住便想起了家父,兄弟命苦,家父英年早逝……”徐次长便也感慨地接了上来,“边老弟,段总长就是我们中国现代陆军之父啊!连袁大总统都惧段总长三分呢!北洋三杰中,段总长德望是最高的!也最当得起伟大这两个字!”

    又是十日之后,徐次长找到了边义夫,说是段总长对边义夫印象甚佳,已和袁大总统谈定,拟彻底解决西江省的问题,要点有三:一、无合法依据的省军总司令请边义夫不要再当了,当年大都督黄会仁的任命不算数的;二、由中央负责恢复边义夫的合法地位,鉴于新洪的实际情况,设新洪护军使署,由中央直辖,以后和省城刘建时不再存在隶属关系。三、不管边义夫手上有多少弟兄,中央只承认一个混成旅建制,边义夫军衔则提一级,由民国元年少将晋升中将。徐次长微笑着问边义夫是否满意?边义夫岂止是满意?简直是大喜过望,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段先生乃北洋巨头,自己既非北洋嫡系,又非段先生的故旧门生,和段先生仅仅见了一面,竟得了段先生如此器重!直属中央的护军使,差不多就是省级军政长官了,更别说军衔又上了一级。边义夫愣愣地看着徐次长,好半天没出一句话来。

    徐次长又说,“总长对弟寄予厚望,令我转告弟,值此多事之秋,没大事就不要在北京多逗留了,也不必面见袁大总统和小袁公子了,南方数省又密谋叛乱,大总统和段总长都很忙乱,小袁公子门前是非太多,弟宜速回新洪开署就任护军使之职。弟之简任状即日将由大总统明令发表。”边义夫从这番话里听出了段祺瑞真诚的关爱和呵护,眼里一下子噙满了泪水,“徐次长,请您转告总长,就说兄弟对总长的训导和提携永志不忘,生生死死做总长的鹰犬!兄弟和兄弟旗下之两旅弟兄从今以后只知有段,不知其他。”徐次长赞赏说,“好,好,做总长的鹰犬,就是做国家的鹰犬。”却又道,“只知有段,不知其他的话心里可以有,嘴上不要说。”边义夫抹着泪,连连点头,“徐次长,兄弟知道,兄弟知道!”徐次长最后交待,“和刘建时的关系也要注意,不得再寻衅冲突。总长和我商量了一下,新设的新洪护军使署就以西江划界,江南是你老弟的防区,江北是刘建时的防区,你们双方要协作,不要拆台。总长说了,谁拆对方的台,就是拆他的台!”边义夫又是连连点头,“徐次长,您请总长放心,即便刘建时不顾大局,兄弟也会顾这个大局!总长是兄弟的恩公,总长的训示就是圣旨!”

    边义夫想着徐次长此次帮忙甚大,自己马上要走了,便让秦师爷拿出一张一万银元的庄票,接过来双手呈上,“徐次长,此次进京,兄弟原为劝进,并没想到会得此恩宠,兄弟识得次长,实是三生有幸,这点茶水钱实在不成敬意了。”徐次长没接那张庄票,“弟不必这么客气,弟日后只要为段总长多效力,为国家多效力,比送我十万元都好!段总长常说,只有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怕死,中国的事才可办得好一些。钱弟收起来吧,我是用不着的。”竟然有送钱都不要的京官!这又是一个意外。边义夫有些窘迫地看着徐次长,再次想到了蛰伏于府学胡同的段先生,暗想:也许只有段先生手下才有这等忠心事国不谋钱财的官员,也许日后之袁氏中国会变作段氏中国,也许命中注定他边义夫要成为段氏中国的干将哩。

    边义夫和秦师爷回到新洪,已是十二月初了,袁大总统一手操纵的全国国体投票已竣事,各省区一千九百九十三位国民代表,代表着全国四万万中华民国国民,全部赞成君主立宪,竟连一张拥护共和国体的选票都没有,从理论上说,就是四万万国民全部赞成帝制,这种官办民主制造出的高度集中,开创了本世纪选举史上最辉煌最成功的范例。《政府公报》和报纸上劝进书、劝进电也在不断登载,包括由秦师爷力攥边义夫具名的那份华采劝札亦在其中。发表的劝札上,边义夫的名字前面已赫然书着简任中将护军使的头衔。这让边义夫十分满意,自认为在这场关乎帝制拥戴问题的政战上,并没输给刘建时,倒是得了极大的实惠。举国民意既然如此一致地渴望帝制,代行立法院便顺理成章推戴袁总统为袁皇帝,袁皇帝尚未登基,先册封副总统黎元洪为武义亲王,申令清室优待条件永不变更。边义夫看着不断到来的许多《政府公报》,心里总在想:段先生能久居人下么?哪一天能做皇帝呢?段先生还有没有做皇帝的机会呢?段先生要做皇帝,他才真正从心里拥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