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街的窗
临街的窗 (第2/3页)
念不忘阶级斗争”好,就把悬在高空擦玻璃的光荣任务交给阶级敌人去干,说明这是对他们的关怀与信任,给他们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这个工地共关着四个阶级敌人,一个“走资派”,姓张;一个“右派分子”,姓王;一个“特务分子”,姓李;还有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是个女的,姓赵。前边三人的罪行,跟其他“走资派”、“右派分子”大同小异,不必多说。这位赵同志的罪行有点特殊。她是个会计,也算知识分子。可很遵守旧道德,生了个儿子,自己不起名,偏请她婆婆给起名。婆婆没文化,认为解放后“人民”两个字最吃香,“人民币”、“人民服”、“人民警察”、“人民小吃店”,什么都叫人民,就给她孩子起个奶名叫人民,这还不算,从此对她儿媳妇也改了称呼,叫她“人民他妈”,一到吃饭时,碰到小赵不在屋,她就满街去喊,“人民他妈,吃饭罗!”
小赵当会计,遵守财务制度一丝不苟。*****起来后,造反派们要串连,要制武器,要支援本派哥儿们闹革命。一来领钱她就死抠条文,不肯发钱。造反派就贴了张通令说:“中国人民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只有一位,怎能另有一个人民她妈?赵××以人民他妈自居,用心何其毒也!是可忍孰不可忍……”再一查,她爹解放前卖豆腐雇过一个伙计,属于资产阶级之类,便把她揪出来定了个现行反革命。婆婆吓死了,小孩被外地工作的丈夫领走了,只她一个人蹲在“牛棚”里。
简断截说吧,就把这四个人弄到十一层楼上来了、扔给他们几块抹布,一盒去污粉,交代清楚:“到时候有人送饭来,不擦净里里外外的玻璃,别想囫囵着出这个楼。”因为楼上太冷,造反派说完就到楼下门卫屋中烤炉子去了。
这四个人全是在“牛棚”被专政惯了的。开始来时,互相既不敢说话,也不敢随意朝窗外乱瞧。干了一阵,看到身后当真没有人拿鞭子在监视,精神上就松懈了点。先是使劲的咳嗽、叹气,看看并没人来制止,随后就升起一股想要互相说说话的欲望。你看我,我看你,弯弯嘴角,皱皱眉头,可就没有人挑头说第一句。这时老张(就是那个走资派)正一手抓住窗棂,两脚踏着半边窗台,身子悬在楼外空中,用另一只手擦窗户的外侧。其他三个人都还在擦内侧。老张吊在空中擦完一扇,连害怕带累早已气喘吁吁,便跳下窗台挑头说了第一句话:“咱们歇会儿。”那三个人就跟着他坐了下来。
干活时还好忍,这一坐下休息,要说说话的欲望就更难抑制了。又是老张带了个头:“难得有这点自由,聊点什么吧!”
老王说:“造反派要知道……”
老张说:“就咱四个人,里边还有人打小报告吗?”
老李说:“说废话,别说闲话,他们知道了也上不了纲。”
老张说:“你的主意好,你头一个聊。”
老李想了想,说:“咱不是擦窗户吗,我讲个跟窗户有关的故事。”
好多年前(不是现在,与现实无关),在美国(揭露的是帝国主义国家,与我们无关),有一作家住在二十层楼上的一间房子里。恰好那屋里有一扇窗户跟这座一样,冲着一条又长又直的大街。他的桌子就放在这窗前。
有天晚上,这位作家坐在桌前工作。由于全神贯注在作品中的人物命运身上,忘了时间,也忘了自己所在的地方,所以他中间停下笔来点烟的时候,看到窗外迎面有人朝他走来,他并没介意,仍想着他正写的文章。
他吸了口烟,想休息一下眼睛,就习惯地又朝窗外望去。就在这吸一口烟的功夫,迎面来的那人走近了,他这才看到这人身上还背着个东西。开始还看不准背的是什么,但那人一步步走近,也一步步升高,眼看和他位置相平了,才看出他背的是一口上了银漆的棺材。
作家心里挺奇怪:“这重重的东西,为什么一个人背着?”他刚这么一想,迎面那人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就抬起了头,这时已经离着作家的窗口很近了,作家看到这人脸色苍白,一脸怒容,不由得打个冷战。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坐在二十层的高楼上,时间已是午夜,就大叫一声,用手捂上了脸。
这一声叫后,四周又恢复了沉寂。作家听了半天没动静,把手慢慢从脸上拿下来,再看窗外,仍然月光如水,往下看,一条白净净的大路空无一人,一直伸向无限远处。
他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这是写作时间太长累花了眼,便洗洗澡睡觉了。此后一切正常,他也就淡忘了这件事。
几年之后,他去另外一个城市办事。他要去的那个部门,在一座摩天楼的最上一层,那时还是旧式的电梯,由专业电梯工开动。他走进这幢大楼时,正有一群人撞进电梯,他紧赶慢赶,偏偏赶到电梯跟前,电梯工把门关上了。他忙敲敲门,喊了声:“对不起,等等我。”
电梯工听见声音,把门重新又打开了,笑着点点头说:“对不起,请上。”
作家点点头朝电梯工一看,不由得把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心想:“这张脸如此苍白,怎么像在哪儿见过?”再一想,不得了,正好就是那晚上看见的背着棺材的那张脸,他犹疑了一下,从门口退回来了,朝那张脸点点头说:“对不起,我想起一点别的事。”
电梯门又关上,并且开动了。作家决定今天暂不上去办事,先把自己神经安定下来再说。他转身朝楼外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听到背后一声巨响,数声惨叫,忙回头看,那电梯断了钢绳,从几十层楼上摔下来了,电梯上的人全摔成了肉酱。
这事成了轰动一时的惨案。警察和司法机关登报征求目睹此事者出来作证,以便把案情查清。作家认为自己责无旁贷,便主动应召到警察局去提供见证。他受了警方欢迎,也受了更多的人注意。大家纷纷问他:“你既是匆匆赶来上电梯的,为什么临时又改了主意呢?”他如果会撒谎,只说:“我忽然想起忘了带一件必用的东西,赶紧回去取它,就没有上。”这事也许就完了。偏他是个诚实入,把撒谎看得和偷窃一样可耻。况且,照实把自己的奇遇说出来又有什么不好呢?便把他半夜从窗口看到开电梯人背着棺材的事如实说了。这一下可哗然了,谁信这套鬼话呢?这显然是骗人,为什么要骗人?他心里有鬼,他干的事不敢公之于众。于是旅馆主、侦探、死者家属、新闻记者、打抱不平的,各种人组成统一战线,朝他围过来,要他交代实情。他觉得受了侮辱,一怒拂袖而去。这一举动可是热火上浇油,人们动用舆论工具,在报纸上,电台上向他群起而攻之,这统一战线队伍越来越大,大家作了各种推理和猜测,这回轮到别人拿他当材料写小说了。
有人说他欠了遇难者中某个人的大笔债务,为了逃避偿还,他把电梯破坏了,引诱那人上去,他自己却及时跳了下来;有人说他和某保险公司有仇,为了使那个保险公司破产,他制造了这场惨案,因为这电梯和坐电梯的某个大亨是在那间公司保了险的;也有人说他是受了另一家电梯厂的贿赂来作这件事的,因为那家电梯公司和这坠毁的电梯制造商正在竞争……尽管并没有一件猜测能成定论,有一件事却无形中有了定论,即这个作家确有谋财害命的嫌疑,连警方也要立案对他侦察了。作家原来认为那晚上从窗口看到的景象救了他一命,是他的造化。现在才发现那景象给他带来的灾难远比死了难受。他连死的权利也没有了,一死便更加证明大家推测的有理,而活下去实在不如在电梯上突然死去来得舒服。
老李讲到这儿不再讲下去,大家互相看看,谁也没说什么,就接着干活去了。老张又挂在外边擦了一扇窗户,招呼大家第二次歇气儿。
第二轮休息时,大家叫老王讲,老王也讲了一个临街的窗口的故事。
好多年前,也是在个外国(到底多少年?什么国家?都不必管他。反正不是中国,不是现在)。有个大学生独身住在一座高楼的第二十层楼上的一间小屋里。屋子有面窗户临街,窗下是条横街。街对过也有一幢高楼,是一家旅馆。那旅馆有一面窗户和他这窗口相对,如果打开窗户,互相能隐约看到对方屋内情形,却听不到声音。
快到期终考试了,年轻人日以继夜地复习功课。这天他念书念到深夜,正是万籁俱静时,他听到一阵争吵声。急忙向窗外望去,只见对面楼上所有的窗子都黑了。只有和他正对面的窗口灯光通明。灯下两个汉子正在厮打。一个年纪大的边抵抗边往门外逃,一个年轻人几次把他揪回来摔在地上。那个老人急了,把头伸向窗口似乎要喊叫,就在这一刹那,年轻人从后边扑上去,双手掐住他的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