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画儿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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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画儿韩 (第1/3页)掐指一算,这一带足有三十年没来过。第一监狱门前那“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自新之路”已铺了柏油,“梨园先贤祠”所在地“松柏庵”盖起了大楼,杨小楼的墓地附近办起了学校。往南走有“鹦鹉冢”和“香冢”。年轻时甘子千常在那附近写生,至今背得出墓碑上开头几句话:“茫茫愁,浩浩劫;短歌终,明月缺……”现在,他望着这历尽沧桑后的陶然亭湖水,当真有点“茫茫愁”。上哪儿去找“画儿韩”呢?画儿韩是搞四化用得着的人,被挤出文物业几十年了。自己已蜡头不高,生前不把他找回来,死后闭不上眼。
甘子千跟画儿韩的过节儿,是从三十多年前一场恶作剧开的头。甘子千年轻时画工笔人物,有时也临摹一两张古画。有一次看到名画家张大师作的古画仿制品,他一时兴起,用自己存的一张宋纸,半块古墨,竟仿了一幅张择端的画,题作《寒食图》。原是画来好玩的,被一位小报记者看见了。此人名叫那五,是八旗子弟中最不长进的那一类人。他把画拿去找善作假画儿的冯裱褙仿古裱了出来,加上“乾隆御览”之类的印鉴,作了旧,又拿给甘子千看,并说:“这两下子,你赶上张大师了。至少也不在画儿韩之下!”
画儿韩是作书画买卖的跑合儿,善于识别品鉴,也善于造假。在古玩字画同业中颇有声誉,近来被“公茂当”聘去当了副经理。
甘子千看着自己的作品打扮得如此斑驳古气,很得意,微笑着说:“您别瞎捧,我哪有那么高?”
“要拿我的话当奉承,您那是骂我。”那五忿忿地说,“不信咱作作试验。”
“怎么试验?”
那五就说,把画儿拿到“公茂当”去当。画儿韩识破了,无非一场笑话。要把画儿韩都蒙过去了,说明甘子千火候已到家。那没说的,当价分我一半,另外专候我一顿“便宜坊”。说完,那五用个蓝包袱皮把那画儿包走了。
要说那五从一上手就想诈骗,委屈了他。上手儿他也是凑趣赌胜。等他真准备夹着画儿去当铺了,这才动起骗一笔钱财的心。既要唬人,就得装龙像龙,装狗像狗。听说当行的人先看衣装后看货,那五现换了套行头:春绸长衫、琵琶襟坎肩、尖口黑缎鞋、白丝袜子。手中捏着根二寸多长虬角烟嘴。装上三炮台,点燃之后,举在那里。向柜台递上包袱去,说了声“当个满价儿!”[注释1]就扭头转向墙角站着。一眼看去,活脱是位八旗世家子弟,偷了家中宝物来当(这些人从来是只肯当不肯卖。而当了又不赎。当初内务府替溥仪弄银子也是这个办法,很发了几家当行的财东)。
到底是那五的扮相作派障眼?是开口要满价吓住了画儿韩?是画儿韩一时粗心看打了眼?已经无从查考。总之几经讨价还价,包袱送上取下,最后画儿韩学着山西口音唱了起来:“写!破画一张,虫吃鼠咬,走色霉变。当价大洋六百……”[注释2]那时候兵船牌洋面两块四一袋,六百大洋是个数目。那五回来把经过一说,甘子千先是高兴得哈哈大笑,笑过去仔细一想,又害怕起来,此事一旦传开,自己的人品扫地,也得罪了画儿韩。他和画儿韩虽无深交,可也算朋友,他俩人都爱听京戏;京戏中专听老生;老生里最捧盛世元。盛世元长占三庆,他俩几乎天天在三庆碰头。两人又都爱高声喊好,喊出来的风格又各异,久而久之,连唱戏的都养成了条件反射,要是一场戏下来没听见有这两人喊好,下边的戏都铆不上劲!有一晚盛世元唱《失空斩》,画儿韩有事没到。孔明坐帐一段,使过腔后没有听见两声叫好,只听见一声。盛世元越唱越懈,后来竟连髯口都挂错了,招来了倒好。画儿韩听说此事,专门请客为盛世元洗羞,两人拜了把兄弟。
那五见甘子千脸色暗了下来,就劝他说:“你还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吗?画儿韩自己就靠造假画起家,这叫现世报。你要嫌名声不好,以后不干就是了。这一次,咱们不说谁知道?而且这一次也是为了试试你的手艺,并不就为了捞钱。不过钱送到手,也决没有扭脸不要的傻瓜,难道你还搭上利钱把这张擦屁股纸赎出来?”
“我没钱去赎它!”
“想赎也办不到,当票归我了!”
甘子千除去接受那五的观点,没二条路。他守约给了那五300元。但请他吃鸭子时,那五却没让甘子千破财。那五说:“这张当票我拿到东单栖凤楼,往日本人开的小押店一押,还能蒙小日本三百二百的,鸭子钱我候了。”
甘子千说:“你可真有心计!”
那五说:“你不赞成吗?坑日本人的钱也是爱国:……”
这之后不久,甘子千去店里卖画收款,就听到议论,说画儿韩玩了一辈子鹰,叫鹰啄了眼。又过了几天,他就收到一张请帖。八月十六画儿韩作寿,请甘子千赴宴。
画儿韩租了恭王府靠后海的一个废园,在临水的“听荷轩”安排寿堂。房前一片瓦楞铁凉棚,正好铺开十来桌席面。甘子千以为碰上这件事,画儿韩面色要带点委顿,谁知几天没见,他竟更加精神爽朗了,酒过三巡,画儿韩借酒盖脸,作了个罗圈揖说:
“今天若单为兄弟的贱辰,是不敢惊动各位的。请大家来我要表白点心事,兄弟我跌了跟头了!”
众人忙问:“出了什么闪失!”
“我不说大伙也有耳闻,我收了幅假画。我落魄的时候自己也作过假,如今还跌在假字上。一还一报,本没什么可抱怨,可我想同人中终究本分人多。为了不让大家再吃我这个亏,我把画带来了,请大家过过目。记住我这个教训,以后别再跌这样的跟头。来呀,把画儿挂上!”
一声吆喝,两个学徒一人捧着画,一人拿着头上有铁爪儿的竹竿,把画儿挑起来,挂在铁梁下准备悬灯笼用的铜钩上。众人齐集画下,发出一片啧啧声,说:“造假能这样乱真,也算开眼了。”画儿韩说:“大家别叫它吓住,还是先挑毛病,好从这里学点道眼。”他一眼扫在甘子千身上,笑道:“子千眼力是不凡的,你先挑挑破绽,让大家都开开窍!”
甘子千脸早已红了,幸亏有酒盖着,并没使人注意。他走到自己这幅画前,先看看左下角,找到一个淡淡的拇指指纹印,确认了是自己的作品。又认真把全画看了一遍,连自己都佩服起自己来了。当真画得好哇,老实讲,自己还真说不准破绽在哪儿;若知道在哪儿,当初他就补上了。他承认笔力终究还不如真品,就说:“还是腕子软,有些俗气;纸是宋纸,墨是宋墨,难怪连韩先生也蒙过去了!”画儿韩爽朗地笑了两声说:“我这回作大头,可不是因为他手段高,实在是自己太自信,太冒失。今天我要劝诸位的就是人万不可艺高胆大,忘了谨慎二字。这画看来维妙维肖,其实只要细心审视,破绽还是挺明显的。比如说,画名《寒食图》,画的自然是清明时节。张择端久住汴梁,中州的清明该是穿夹袄的气候了,可你看这个小孩,居然还戴捂耳风帽!张择端能出这个笑话吗!你再细看,这个小孩像是在哪儿见过。在哪儿!《瑞雪图》上!《瑞雪图》画的年关景象,自然要戴风帽。所以单看小孩,是张择端画的。单看背景,也是张择端画的。这两放在一块,可就不是张择端画的了!再看这个女人:清明上坟,年轻寡妇自然是哭丈夫!夫字在中州韵里是闭口音,这女人却张着嘴!这个口形只能发出啊音来!宋朝女人能像三国的张飞似的哇呀哇地叫吗?大家都知道《审头刺汤》吧!连汤勤都知道张择端不会犯这种过失,可见这不是张择端所画……”
大家听了一片惊叹。甘子千心中也暗自佩服。他向画儿韩敬了一杯酒,向他讨教:“《审头刺汤》我也听了多少遍了。雷喜福的、马连良的、麒麟童的都听了,怎么不知道汤勤论画的典故?”画儿韩说:“明后天你上当铺来,我细讲给你听,今天不是时候,盛世元来给我祝寿,马上就开戏了。”
说罢,画儿韩往那画儿上泼了一杯酒,划了根火,当场把画点着。那画顿时忽忽响着,烧成一条火柱。画儿韩哈哈笑道:“把它烧了吧,省得留在世上害人!大家再干一杯,听戏去!”
画儿烧了,甘子千心定了,坐下来消消停停地听戏。盛世元是尽朋友义气来出堂会,格外地卖力气。画儿韩表示知音,大声喊好。甘子千忍不住也喊起好来。一出戏唱完,画儿韩到后台道辛苦,盛世元说:“总陪你一上一下喊好的这位,也有些天没上馆子去了。是哪一位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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