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多村秀美
喜多村秀美 (第2/3页)
次火,就感到不值得,三个人就商量:“咱们是卖力来的,又不是卖命来的。冒这个险干啥?听说红军对俘虏不错,干脆投降算了。哪里不是混饭吃?”在法国他们就听说过,红军是为工人阶级打仗的。三人钻出战壕,打上白旗跑到了红军那一边。红军听说是中国人,十分优待,没让他们进俘虏营,把他们直接编进西伯利亚兵团跟日本军去作战。可是不凑巧,西伯利亚兵团打了败仗。一个伙伴受了伤,两个伙伴抬着他。三个人全叫日本人抓了俘虏,押送到日本四国岛上去。战争结束后,要遣返战俘。俄国人全送走了,因为他们不是俄国公民,就只好在日本留了下来。这三人除了老孙念过几年私塾,那两人全不认字。想进工厂当工人也不够格。幸亏三人前后当过四个国家的工人和大兵,有一个始终在伙房打下手,学了一手作大兵西餐的手艺,就拿遣散费,摆个小摊卖起街头西餐来。卖了几年,多少攒下点钱,把饭摊搬进屋子,算是有个店面。有了钱,三个人也就有了矛盾,干厨师的那一位总觉着他那份分得少,一怒之下抽了股,到一个大使馆当厨子去了。剩下老李和老孙,两人觉得决不能再分开,就抱着团活下来。靠了省吃俭用,官面上打点得周到,买卖兴旺了一阵,就在这个小城又开了个分号。平时老李在这坐镇,隔三差五老孙也来瞧瞧,两人都没家口,在财产上、收入上也就不分,你谦我让,过得相当和气。眼下因为战争生意冷清了,只是对付着过日子。
我问:“你们不想回国了吗?”
他俩互相看了看。老孙低下头,擦了下眼说:“回去我们没有饭碗。在这儿混吧!哪块黄土不埋人呢?”
尽管给病友送饭占用的是我休息的时间,回去太晚也要挨打,说到这儿我就匆匆告别了。但从此以后,一有机会我就到落叶堂来小坐一会儿。旧历年,工厂放了两天假,并准许外出两小时,我又去了,恰好老孙也在,正在吃年酒。他们就留我吃酒。吃过几杯后,老李亲热地对我说:“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我攀个大辈,叫你声侄子,今天我对老侄说句体己话,要不合适你也别在意,我不知你家乡还有老人没有,也不知跟工厂订的是活合同还是死契?如果家乡还有老人,又订的活合同就算作罢。如果没有牵挂了,想在日本这地方混呢,我想把你从工厂赎出来。咱们合到一起过。你有个落脚处,我老了也有个依靠。也免得我两眼一闭,挣下点家当全便宜了外国人。”
我告诉他我家中还有一家人。工厂订的是两年合同。期满送我回国。虽不能遵命,对他的厚意还是感激的。
他们俩便用日语议论起来。我日语说不好,听还是能听懂大半。听老孙劝老李说:“不要三心二意了,就把那个女人娶下吧!入赘就入赘,改籍就改籍,姓丈人姓就姓丈人姓。成家立业是正经大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老孙大几岁,指望你照顾我;你老李老了,谁照顾你呢!”
他俩议论一阵,又劝我一杯酒。老李从衣柜里拿出件新衬衣叫我换上,说是表一表乡亲之情。那时日本纺织品奇缺,三年的配给票加在一起才能买一件人造丝衬衣。这礼物是很贵重的。我高兴得再三称谢。是否就在这一阵忙乱中把血型符号掉了,已记不清楚。
造反派听了,很不满意。他们说喜多村等三个人,明摆着是国际间谍。同时为德日两个法西斯服务,很可能还和苏联的克格勃有关系!他们请你吃饭,是拉你入伙,你接受了这个邀请,头一天就出卖了大量军事、政治、经济情报,连榛子面多少钱一斤都说了!那件衬衣,就是你出卖情报的报酬,你自己也说了,那是件贵重礼品。资产阶级唯利是图,会白送你贵重礼品?世界上有无缘无故的爱吗?你应当交代你回国后还跟他们有什么联系,拿白布条作联络记号是什么时候约定的?这一次喜多村秀美来找你是什么任务?
这件事给我带来的麻烦,没兴致细说它。奇怪的是章组长一边要我承认是特务,一边却去陪秀美他们串连,而且连一起吃饭的发票都拿来向我“报销”,说是替我招待了外宾。一个月后他给我送来一张照片:说秀美走了。照片是留给我作纪念的。这张照片也实在妙,确有纪念价值:喜多村秀美穿着红卫兵的假军装,戴着红袖标,高举红宝书作“三忠于”的姿态,日本妇女那副温良恭俭让派头,一个月功夫消磨得剩不下多少,确已是“不爱红装爱武装”了。只是仔细审视,比纯牌红卫兵们眉宇间尚少几分杀气。更妙的是,她还在照片后面题了字:“兄长!祝你继续革命不落伍。”我这里在交代怎样向她出卖情报,她那里却在表示要“三忠于”,已经有点牛唇不对马嘴了,这“特务联络员”竟然鼓励我继续革命,岂不古怪?我问章组长这该怎洋认识?他得意地说:“你看看,经过我们造反派耐心的工作,连她都在毛**革命路线的感召下觉悟了,你还坚持反动立场吗?彻底交代吧!想一想后果!”
一晃就过去了好几年。“狗打石头人咬狗”的局面也并没有维持多久。“***”垮台了,比他们上台所用的时间少得多。而在后期,章组长又忙于跟自己老婆离婚和追求一位香港来的打字员,对我放松了追问,这笔糊涂帐终于往“***”头上一推了事。
从牛棚出来之后,在待分配的闲暇中,翻看过时的“参考消息”,又想起了喜多村秀美。那时小报上,登了一些外国红卫兵武装闹革命的事。其中也有来自日本的消息。我虽不敢和外人议论,可心中颇有怀疑“枪杆子底下出政权”、“农村包围城市”这一套法宝。在地窄人密,通讯、交通很现代化的日本,当真也“放之四海而皆准”吗?一看到秀美那张穿绿军装、举红宝书的照片,我就忧虑:她会不会贸然参加那些扔炸弹、劫飞机之类的事去?会不会碰到什么意外的遭遇?她那年已七十岁的父亲又怎么样了?女儿会不会和他划清界线、一刀两断,像我们中国许多家庭那样演一出悲喜剧?
我注意阅读来自日本的每一行新闻。可是找不到有关她的消息。
一九七七年,我恢复了工作。有一天外事部门打来电话,说一个日本来访团体和翻译要见我,问我见不见。我急不可待地问:“是喜多村秀美吗?”
“对!”
“能马上见她吗?”
“马上可不行。她后天才有时间。到时候我们派车来接你吧!”
我答应了。可是这一天我心乱得什么也没干下去,急于想知道她近两年的情况。
从恢复工作以来,为了把我这半残的身体弄硬朗点,我坚持步行上班,起得相当早。早晨路静人稀,常会看到大白天不易见到的稀罕事。外事部门打电话来的第二天,是个有雾的清晨。我上班时经过天安门前,走过金水桥旁,听见有个女人的哭声。无意间向哭声起处望了一眼,发现坐在地上的竟是个穿墨绿色连衣裙,头发蓬乱的日本女人。是不是走错路找不到宾馆了?是不是钱包叫人偷走了?虽说忌讳仍然很多,心有余悸,但总还有一点中国公民的责任心,不能昧着良心假装不懂日本话。我就走过去问了一声:“您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事吗?”
女人抬起头,擦擦泪看了我一眼,随即叫了声:“兄长!”接着就拉着我的手大哭起来。竟然是喜多村秀美!真想不到,也真没办法,似乎她每次和我见面总要把我放到个尴尬境地上!上一次是那个样,这一次更蹊跷,天刚亮,在天安门广场,一个外国女人拉着你的手哭……我简直手足无措了,有点着急地问:“你怎么啦?说你明天才有时间见我,怎么今天倒有空在这里哭,你疯了?”
“幻灭了。哭我自己,可怜我自己!”
“说明白一点不行吗?”
“还用说吗?”她指指东西长安街说:“红海洋没有了!语录牌没有了!揪斗牛鬼蛇神的红卫兵队伍没有了!世界革命的中心在北京,可是北京不革命了……”
如果是中国人说这些话,我可能一句把就她顶回去,更可能一个耳光打得她头脑清醒些(我没真打过人,可是在想象中打过人,而且把人打倒了。这种想象直到近年才消失。它是从我挨章组长的第一个耳光时开始产生的)。
我说:“原来我以为你是个有志于革命的青年,是善于思索的人。没想到竟这么轻信。相信一件事十分轻易,否定一件事也十分简单。”这一句带责备的话,倒起了止哭的效果。她猛地站起来问我:“这是你说的吗?我是称呼你兄长的!”
“我就是以兄长的身份来指责你的!”见她没有说话,我又问:“你在中国能呆多久?”
“‘友好之船’要走沿海三四个城市,总共二十天。”
“你在这二十天里把你的眼睛转到普通中国老百姓身上去:工人,农民,老干部,知识分子,看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和你上次来时有什么变化!如果你愿意,也可以问问他们对现在党中央的政策是什么态度!你可以从我开始。你上次来时,为了嘱咐你自己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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