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第2/3页)

是大人这般心思,这些话我们都不用说了。”

    高翰文:“不管怎样,有幸结识了沈先生,他日没有了公事牵缠,我倒真愿意与先生推谈琴理。至于刚才先生跟我说的这些宫里的事,我会好好去想,不会告诉任何人。”说到这里便站了起来。

    沈一石一笑:“照大人这样说我们明天开始也就不能再来往了。现在是酉时,大人能不能为在下耽误半个时辰?”

    高翰文似乎明白他要提什么,略想了想,还是问道:“沈先生要我做什么?”

    沈一石:“请大人为舍侄女指点一下《广陵散》中那个错处。”

    高翰文眼望沈一石,心里其实已经答应了,却仍有些犹豫。

    沈一石:“就半个时辰,悟与不悟,是她的缘分了。”

    高翰文把目光望向了窗外的天色:“高情雅致,沈先生真会难为人哪。”

    这便是答应了,沈一石赶紧深深一揖:“多谢大人。”

    沈一石领着高翰文再次走进琴房,芸娘这时已经不在“琴台”上,而是盈盈地站在屋子的中间,脚下摆着一个绣锦蒲团。

    沈一石:“也不知是我的面子还是你的福分,拜师吧。”

    芸娘在蒲团前慢慢跪下,拜了下去。

    高翰文倒有些慌乱了:“不敢,快请起来……”

    芸娘还是拜完了三拜,这才又轻轻站了起来,低头候在那里。

    沈一石这时竟也静默在那里,稍顷才说道:“只有半个时辰,请大人先弹一遍,然后给你指点错处,你要用心领会。经高大人指点以后,我的那点琴艺便教不了你了。”

    弦外之音恩断义绝!在高翰文听来是“琴艺”,在芸娘听来当然是指“情意”,但以沈一石之清高自负,这时竟搬来个让任何才女都可能一见倾心的才子让自己眼睁睁将人家毁了,这份怨毒,局外人如何能够理会?

    “知道了。”芸娘那一声轻声应答,喉头竟有些喑咽。

    沈一石倏地向她望去。

    芸娘的眼也顶着向沈一石望去。

    高翰文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望向沈一石。

    沈一石的目光立刻柔和了:“赶紧吧。我就在门外洗耳聆听。”说着走出门去,把门带上了。

    ——琴声从琴房那边遥遥传来。

    沈一石坐在账房里,两眼睁得好大,眼神却显然不在眼眶里,像是随着传来的琴声天上地下日月星辰八极神游!

    琴声弹到了极细处,像是从昊天深处传来的一丝天籁!

    沈一石屏住了呼吸,侧耳凝听。突然,他眉头一皱。

    门外传来了一阵零碎的脚步声。

    看院的管事正轻步带着四个织造局的太监来了!

    见账房门关着,琴房那边又传来琴声,那管事好像明白了什么,将一根指头竖在嘴上,示意四个太监不要出声。

    太监们可不耐烦,其中一个说话了:“又叫我们来,又叫我们在门外站着,怎么回事?”

    “我的公公!”那管事尽力压低着声音,“就忍一会儿……”

    他刚说到这里,门轻轻地开了,沈一石出现在门口。

    四个太监见了沈一石还是十分礼敬,同时称道:“沈老爷……”

    沈一石对他们也还客气,做了个轻声的手势,然后一让,把四个太监让进门去。

    四个太监配得倒好,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也有瘦的,这时一齐在椅子上坐下了。

    沈一石信手拿起四张银票,每人一张发了过去:“喝杯茶吧。”

    四个太监倒不太爱作假,同时拿起银票去看上面的数字。

    ——每张银票上都写着“凭票即兑库平银壹仟两。”

    四个太监都笑了,将银票掖进怀中。

    那个坐在第一位的胖太监望着沈一石:“现在就……”说到这里做了个抓人的手势。

    沈一石浅浅一笑:“不急。”说着自己也坐了下去,闭上眼又听了起来。

    那四个太监还是晓事,便都安静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琴声渐转高亢,传了过来。

    ——高翰文按弦的左手在疾速地移动,就像幻化成几只手在弦上倏忽迭现,但还能看得出手形;疾速抡动的右手五指却已经像雨点般有影无形!

    高翰文坐在那里像一座玉山,身上的绸衫随着身段的韵律在飘拂,就像绕着玉山的云!

    芸娘就坐跪在琴几前方的左侧,两眼痴痴地,也不像在看琴,也不像在看高翰文。

    高翰文这时好像也忘记了身旁这个女子的存在,一阵疾抡之后,双手都浮悬在琴弦约一寸高的上方,停在那里。

    芸娘的目光这时慢慢移望向他那两只手。

    果然,按弦的左手慢慢按向了角弦,右手的一指接着轻轻地一勾,发出了一声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告别的声音。接着,一段带着神往又带着凄苦的乐曲响起了。

    ——这就是高翰文所说嵇康临刑前向往魂归邙山的那段乐曲!

    路漫漫其修远!高翰文的两眼慢慢潮湿了,接着闪出了泪星!

    芸娘的泪珠却已经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四个太监有些诧愕了,都怪怪地望着沈一石。

    沈一石坐在那里,两只眼眶中也盈满了泪水!两只手却虚空抬着,左手作按弦状,右手作弹拨状!

    四个太监面面相觑。

    突然,琴声停了!

    沈一石一下子缓过神来,倏地站起。

    四个太监也紧跟着站了起来。

    为头的那个胖太监:“可以抓了?”

    沈一石停在那里,稍顷又坐了下去:“再等等吧。”

    四个太监也只得又坐了回去。

    ——从乐曲中出来,高翰文回过了神,望向芸娘,不禁心中怦然大动!

    芸娘跪坐在那里,深深地望着高翰文,泪流满面。

    所谓高山流水,高翰文这时望着她也不再回避目光:“你来弹吧。”

    芸娘却还是跪坐在那里,深望着高翰文,突然说道:“大人,快半个时辰了,你走吧。”

    高翰文一怔,心里冒出了一丝不快,但再看芸娘时,见她眼中满是真切,不像有别的意思,便报以一笑:“有事也不在耽误这片刻。我答应了你叔父,教你改过那一段。来弹吧。”说着,移坐到一边,空出了琴几前那个位子。

    芸娘开始还是跪坐在那里没动,也就一瞬间,她的目光闪出了毅然的神色,像是骤然间作出了一生的选择,深望着高翰文问道:“大人,人活百年终是一死,那时候你愿不愿意魂归邙山?”

    高翰文被她问得一愣,见她决然肃穆的神态,神情也肃穆起来,郑重答道:“吾从嵇康!”

    芸娘:“那我也从嵇康!”说完这句她移坐到琴几前,一指按在角弦上,另一指勾动琴弦,也发出了高翰文刚才弹出的那样一声!

    ——神往,凄苦,都酷似高翰文弹出的嵇康临刑前那种神韵;其间却另带有一种一往无前绝不回头的鸣响。似更传出了嵇康当时宁死也不与魏国权贵苟同的心境!

    高翰文惊了。

    ——沈一石似也从琴声中听出了什么,脸色一下子青了,从嘴里迸出两个字:“抓吧。”

    早就在候着这一刻了,四个太监倏地弹起,像出巢的蜂,向门口涌去。

    “慢着!”沈一石又喝住了他们。

    四个太监愣生生地刹住了脚步。

    沈一石:“叫他写下凭据就是,不要伤了他。”

    为首的胖太监:“晓得。抓去(音:ke)!”

    四个太监奔到琴房门口,撞开了琴房的门,涌了出去。

    高翰文愕然地看着冲进来的四名太监。

    胖太监乜高翰文一眼:“高大人真是多情才子啊!”

    瘦太监马上接过来:“不仅多情,而且胆大。竟然勾引杨公公的‘对食’。”

    高太监:“这可怎么办?杨公公面前我们可交不了差。”

    矮太监:“有一个办法,烦劳高大人写下个字据,证明这事与我等无关。高大人大仁大德,不会让我们为难的。”

    “什么杨公公?什么‘对食’?”高翰文这时似乎已经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精心布设的局里,却仍然难以相信,便不看那四个太监,望向芸娘。

    芸娘这时依然坐在琴几前,非常平静,望着高翰文:“杨公公就是织造局的监正,我是伺候他的人。宫里把我们这样的人叫做‘对食’。”

    高翰文的脸立时白了,气得声音也有些颤抖了:“那个沈先生呢,也不是你的叔父吧?”

    芸娘:“他是江南织造局最大的丝绸商。就是他花了钱从苏州买了我,送给了杨公公。”

    高翰文的胸口像被一个重物砰地狠击了一下,两眼紧紧地盯着芸娘。

    芸娘也深深地望着他,那目光毫不掩饰心中还有许多无法言表的诉说。

    高翰文:“告诉你背后那些主子,我高某不会写下任何东西!”说着,一转身又站住了:“还有,以后不要再弹《广陵散》,嵇公在天有灵会雷殛了你们!”

    芸娘颤抖了一下,眼中又闪出了泪花。

    高翰文这才大步向门口走去。

    “哎!”四个太监站成一排挡住了他。

    胖太监:“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你们是问我?”高翰文鄙夷地望着那几个太监。

    胖太监:“是呀。”

    高翰文:“那我给你们出个主意。”

    四个太监有些意外,碰了一下目光:

    “说!”

    “说呀!”

    高翰文:“拿出刀来,在这里把我杀了。”

    四个太监愣了一下,也就是一瞬间,立刻又都无聊起来:

    “他还讹我们?”

    “我们好怕。”

    “人家是知府嘛,杀人还不是经常的事。”

    “好了。”胖太监阻住了他们,对着高翰文,“杀不杀你不是我们的事。杀我们可是杨公公的事!我们四个是杨公公吩咐伺候芸娘的,现在她跑出来偷汉子,杨公公回来我们四个也是个死!高大人,你的命贵,我们的命贱,左右都是死,你要走,就先把我们杀了。”

    说到这里,那个胖太监倏地把衣服扯开了,露出了身前那一堆胖胖的白肉,在高翰文面前跪了下去。

    另外三个太监也都把衣服扯开了,敞着上身,一排跪在高翰文面前。

    高翰文气得满脸煞白,可被他们堵着又走不了,一时僵在那里……

    天渐渐黑了,海瑞与王用汲还静静地坐在知府衙门内,王用汲有些坐不住了,站起来走到堂口,望着天色。

    一个随从进来了,擦然了火绒,点亮了案边的蜡烛。

    王用汲又折了回来,问那随从:“劳烦再去问问,高大人下午去了哪里?”

    那随从:“上午是去了织造局作坊,中午过后从织造局作坊出来,便将随去的人都先叫回了。说是织造局有车马送我们家大人回来。因此去了哪里我们也不知道。要不,二位大人先回馆驿。我们家大人一回,我向他禀告?”

    王用汲望向了海瑞。

    海瑞望向那随从:“我们就在这里等。”

    那随从:“那小人给二位大人弄点吃的?”

    王用汲:“有劳。”

    那随从走了出去。

    王用汲又望向了海瑞:“刚峰兄,明天上午就要议那个议案了。你说他们对高大人会不会……”

    海瑞:“再等等。过了戌时不回,我们便去巡抚衙门。”

    正在这时,一个随从打着灯笼引着高翰文进来了。

    海瑞和王用汲同时站了起来。

    “你下去吧。”高翰文的声音有些嘶哑。

    那个随从立刻退了出去。

    高翰文却仍然站在那里。

    海瑞望向了他。

    王用汲也望向了他。

    高翰文立刻感觉到了自己有些失态,强笑了一下:“二位这么晚了还在这里等我?”

    海瑞:“明天便要再议那个议案了。我们等大人示下。”

    高翰文把目光移开了,也不坐下,还是站在那里:“上不愧天,下不愧地。明天就请二位多为淳安和建德的百姓争条活路吧。”

    王用汲有些诧异了,望向了海瑞。

    海瑞定定地审视着高翰文,两眼闪出了惊疑的光。

    改稻为桑的会议又恢复进行了。但一日之隔,一室之间,气氛已大不相同。

    郑泌昌依然坐在正中的大案前,满脸的肃穆,眼睛已不似前日那般半睁半闭,目光炯炯,笼罩着整个大堂,向坐在两侧案前的官员一一扫视过去。

    何茂才也一改前日那副拧着劲的神态,身子十分放松地斜靠在左排案首的椅子上,一只手搁在案上,几根手指还在轮番轻轻叩着案面。

    什么叫官场?一旦为官,出则排场,入则“气场”,此谓之官场。浙江那些与会官员虽不知道隔的这一天内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一个个都已经感受到大堂上的气场变了!今天的议案能通过?

    一双双目光都不禁望向仍坐在右排案首的高翰文。

    高翰文还是那个高翰文,身子直直地坐在那里。但稍一细看便能看出,也就一天,他的面容在前日是风尘,在今日却是憔悴。两眼虚望着前上方,也没有了上任时的神采,淡淡的显出茫然。

    海瑞和王用汲也还是分别坐在案末的板凳上。

    王用汲目光沉重地望着对面的海瑞。

    海瑞的目光却沉沉地望着斜对面案首的高翰文。

    “议事吧。”郑泌昌开口了,目光却不再看众人,望向前方的堂外。

    那些官员也都坐正了身子,眼观鼻,鼻观心,耳朵却都竖了起来。

    郑泌昌:“事非经历不知难。高府台昨天去了织造局,两个知县昨天去了粮市,应该都知道‘以改兼赈’该怎么改怎么赈了。”说到这里,他对身边的书吏:“把议案发下去吧。”

    “是。”那个书吏立刻从案上拿起了那一叠议案,先是何茂才,再是高翰文,呈“之”字形,两边走着,将议案每人一份,放在案上。

    到了海瑞面前,由于没有案桌,那书吏便将议案递了过去。

    那书吏又走到王用汲面前将议案递了过去。

    大堂上一片寂静,只有次第翻页的声音。

    都看完了,依然是两页六条二百余字,一字未改!

    大堂上更寂静了,一双双会意的目光互相望着,又都望向大堂正中的郑泌昌。

    郑泌昌的目光依然望着堂外。

    王用汲手里拿着那份议案,望向了海瑞。

    海瑞却不知何时已将那份议案放在了身旁的凳子上,闭上了眼睛。

    何茂才的目光一直盯着对面的高翰文,他发现高翰文案前那份议案还是那样摆着,他并没有揭开首页去看二页。

    何茂才:“高府台,你好像还没有看完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这句问话望向了高翰文。

    只有海瑞仍然闭着眼睛坐在那里。

    “一字未改,还要看吗?”高翰文倏地抬起了头,目光里终于又闪出了那种不堪屈服的神色,望向了何茂才。

    “是,一字未改。”何茂才见他依然倔抗,立刻摆出一副谈笑间灰飞烟灭的气势,身子又往后一靠,“高大人是翰林出身,应该知道,做文章讲究‘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说到这里他有意将“尽得风流”四字加重了语气。

    高翰文胸口立刻像被撞了一下,两眼却仍然不屈地望着他。

    何茂才:“我现在把这八个字改一下,叫做‘不改一字,两难自解’。”

    高翰文一震,两手扶着案沿想站起来,脑子一阵昏眩,终于没有能站起。

    郑泌昌却站了起来,目光徐徐扫向底下的官员:“昨天,本院和高府台就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还有如何在淳安建德以改兼赈的事宜作了深谈。官仓里赈灾的粮也就够发放三天了,灾情如火,桑苗也必须在六月赶种下去。我们倘若再议而不决,便上负朝廷,下误百姓!高府台明白了实情,同意了我们这个议案。现在没有了异议,大家都在议案上签字吧。”

    笔墨是早就准备在各人的案上,浙江的官员们纷纷拿起笔,在面前的议案上签字。

    高翰文却依然坐在那里,并没有去拿案上的笔。

    “高府台。”郑泌昌沉沉地望着高翰文。

    高翰文似是鼓起了最后一点勇气:“一字未改,我不能签字。”

    何茂才又准备站起了,郑泌昌的目光立刻向他扫去,接着依然平静地对着高翰文:“那你就再想想。”说完这句,向堂下喊了一声:“上茶!”

    也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还是前天上茶那个书办,托着一个装了八个茶碗的茶盘,一溜风走了进来,但走进大堂门便停下了。竟倒着顺序,先在海瑞和王用汲的板凳上放下两碗茶,然后也呈着“之”字形,从下到上在每个官员案桌上放下茶碗。

    托盘上只剩下一个茶碗了,那书办走到了高翰文案前,还是带着笑,将茶盘往他面前一举。

    高翰文没有去拿那碗茶,郁郁地:“放下吧。”

    那书办还是举着茶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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