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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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1/3页)明朝的水陆两驿都十分通达,但水有水路,陆有陆路。车马走的都是陆驿,舟船才走水驿。可锦衣卫那四骑马,却是沿着新安江岸边的河堤向这里驰来。六月中旬的下晌,往年正是骄阳晒穗的时候,马在流汗,人也在流汗。
恰好是一处江流的拐弯处,又有几株大树遮掩,从这里已经能望到远处的码头。锦衣卫的头勒住了马,另外三个锦衣卫也勒住了马。四顶尖顶斗笠下,四双鹰一样的眼立刻望向了码头的江面。
沈一石那几十船粮食留在这里已有几天了,这时依然一字排开在江面上,桅杆上“织造局”的灯笼和“赈灾”的招贴也还挂在那里。更奇怪的是一袋袋粮仍然满满地装在船上。护船的兵却没了,只有一些衙役和船工懒懒地守在那里。
四个人有些诧异,对望了一眼,又往岸上望去。
原来站在沿岸一线省里派来护粮的兵也不见了,却摆了十几张桌子。每张桌子前像是都竖着一块牌子,每张桌子后都坐着一个人,每人都是一手举着伞,一手挥着扇,蔫蔫的,忒没精神。
四个人又向岸边的田野望去。
荒废的田野里几天之间搭起了无数的窝棚。到处是灾民,有些在窝棚里,有些在窝棚外,有些静静地坐着,有些静静地躺着。离窝棚不远,约十丈一处,还搭有十几座粥棚,每座粥棚里都有一只忒大的千人锅。一些孩童正拿着碗在那些粥棚间追跑。一些衙役挥着鞭子在那里吆喝着。
“不是说那个姓沈的把粮都赈了吗?怎么粮食都还在船上?”一个锦衣卫说道。
“是有些怪。”另一个锦衣卫说道。
“难怪把万岁爷和老祖宗都搞昏了。看样子,浙江这鬼地方真有名堂。”又一个锦衣卫跟着说道。
正在这时码头那边响起了钟声,窝棚里的人都涌出来了,分别向那些粥棚跑去。
锦衣卫那头:“你们几个在这里放马吃些水草。我先过去问问。记住,照商量好的,不要露了身份。”
另外三个锦衣卫:“明白。”
四个人都下了马。锦衣卫那头下了堤,从田野的水草间徒步向那些窝棚走去。
灾民都拿着碗排队去领粥了,窝棚里都空着,只偶尔有些老病还躺在那里,大约是有家人帮他们去领粥。
锦衣卫那头带着斗笠,穿的也是粗布衫子,脚下蹬的又是草鞋,凭借奔忙领粥的人群挡着,一路走到了窝棚间,也就没人在意。穿过一些窝棚,两只眼在斗笠下睃巡着,他看到一个老者坐在一处窝棚前正闭着眼在那里似笑非笑,便走了过去。
“老丈,放粥了你老还不去领?”锦衣卫那头挨着老丈蹲了下去。
那老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慢慢睁开了眼,却不望他,目光中满是警觉:“你是谁?你不是本地人?”
锦衣卫那头一诧,仔细端详着那老丈,这才发现老人是个睁眼瞎。连忙赔着笑说道:“我是做丝绸的客商,从北边来,听说贵地遭了灾,生丝便宜,想来买些。”
那老丈听他这一番介绍反而更加警觉,大声说道:“我不管你说从哪里来,你要是倭寇趁早赶快走了,这里可到处是官兵。”
锦衣卫那头:“你老误会了。我不是倭寇。要是倭寇,这里离海那么远,又到处有兵,我跑来找死吗?”
那老丈兀自不肯全信,翻着两眼,一副要叫人的样子。
锦衣卫那头接着说道:“要不你老叫当兵的过来,让他们盘查我。”
那老丈这才有些信了,脸色也好看了些:“你要不是倭寇也趁早走。前不久就有倭寇假扮客商到我们这里卖粮换丝绸,把我们好几十个人都拖累了,现在还关在牢里。这一向凡是有外乡人来买丝绸,见一个抓一个。”
“有这样的事?”锦衣卫那头露出诧异的样子,“那官府也要问清楚,总不成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了好人。”
那老丈:“什么年头,还分青红皂白?我们被抓的那些人就都是老实巴交的桑户,也不问口供,也不过堂,省里一句话,第二天就要杀头。”
“你老刚才不是说关在牢里吗?”锦衣卫那头故意问道。
那老丈听他这样一问立刻来了精神:“也是老天有眼,来了个海老爷到我们淳安新任知县。那天是他老第一天上任,省里就叫他来监斩。来的时候还穿着便衣,几百个兵跟着,也不说话,也不搭理人,一来就在大堂上坐着。拖到午时三刻突然要看案卷口供。省里的人拿不出口供和案卷,海老爷发了威,拿着一本《大明律》,愣是不肯杀人,把这些人从鬼门关拖回来了。”
锦衣卫那头:“一个知县敢这样和省里顶着干?”
那老丈犹自兴奋:“你们外乡人不知道,这个海老爷是太子派来的人。”
“哦。”锦衣卫那头拖长了声音,装出一副赞赏的声调,“你老眼睛看不见,却什么事都知道。”
那老丈有些得色:“看不见还不会听?”
锦衣卫那头:“这倒也是。看不见的人心里更明白些。江上这么多粮船又是怎么回事?”
那老丈感慨起来:“皇上还是好的,太子爷也是好的。这才派了个海老爷来给我们作主。江南织造局一定是奉了皇上和太子的密旨,叫他们帮海老爷的忙,这才给我们送来了粮,借给我们度灾荒。”
锦衣卫那头听他如此胡乱琢磨真忍不住笑了。
那老丈:“你不相信?”
锦衣卫那头立刻答道:“不是。我是说织造局既然把粮运来了,为什么还装在船里,不借给你们?”
那老丈:“不是不借,是我们现在不愿借。”
锦衣卫那头:“你们不是等着粮救命吗?怎么又不愿借了?”
那老丈:“官府说了,借了粮以后要把田都改种桑苗,大家伙便不愿借。”
锦衣卫那头:“听说种桑产丝比种粮卖的钱还多,为什么改种桑苗你们反倒不愿借?”
那老丈:“都六月半了,现在种桑苗,今年也收不了多少丝。到时候官府叫我们还粮,还不起,把我们的田收了去怎么办?”
锦衣卫那头:“这粮不是皇上借你们的吗?皇上不催你们还,谁敢催你们还?”
那老丈:“说是皇上借的,其实是那个大老板沈一石和省里的人抵不过我们海老爷,这才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借的。皇上离得这么远,到时候海老爷要是升官调走了,谁给我们做主。”
锦衣卫那头:“总不成你们跟官府就这样耗着?”
那老丈:“只要官府不逼我们改种桑苗我们便借。借了粮赶插秧苗,到十月收了稻,还一半还有一半,这个灾年便过去了。几十船粮都在江上,一日两顿,到时候便有粥喝,总不成还有谁敢把皇上运来的粮又都运回去。”
“我明白了。”锦衣卫那头站了起来。转身走了。
“你明白什么呀?”锦衣卫都走远了,那老丈还在兀自问着。
这几天最苦的要数田有禄了。一场惊吓刚刚过去,蒋千户、徐千户走了,这么多灾民又来了。没有粮吃闹事,有了粮借给他们又不要。海知县偏叫自己在这里守着,一日两顿的施粥,下面什么结果也不知道。酷暑当头,忧急攻心,这时已然病了,一把大伞罩着,躺在竹椅上,眼是青的,脸是黑的。
那边正发着粥,一个衙头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张赈粮的单子:“二老爷,这是今天下晌一顿粥的粮数,你老签个字吧。”
田有禄:“一共吃了多少粮了?”
那衙头:“几天下来,已经吃了一船半了。”
“总这样吃下去,哪是个头!”田有禄十分焦躁起来,“拿粮买他们的田闹事,借粮给他们种桑也闹事。哪有这样的刁民!他们天天这样吃粮,吃空了罪名还不是我来担?从今天下午开始,这个字我不批了。要批,你们找海老爷批去。”
那衙头见他不肯签字,也不着急:“那我就拿给海老爷去批。他老问起来,我是不是说是你老要他批的?”
田有禄又气又急:“上面是恶官,下面是刁民,连你们这些当差的都来挤对我了!”
那衙头:“二老爷,时运不好也不是你老一个人走背字。连你老都不担担子了,我们这些人怎么当差?”
田有禄没话回了:“把单子拿来吧。”
那衙头捧着单子垫在手掌上,伸了过去。田有禄从衣襟里掏出一枚人名章,也没有现成的印泥,便把那颗章面伸到嘴里哈了一口大气,在单子上盖了个浅浅的印。
那衙头捧着单子看了看,兀自唠叨着:“这印可不太清楚……”
田有禄两眼一瞪:“你愣要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那衙头:“我也没有说什么。”这才揣着单子慢慢走开了。
衙头走了,一个衙役又提着一个食篮来了,走到了田有禄的伞下:“二老爷,夫人给你老炖了一只鸡,说叫你老赶紧吃了,补补身子。”
田有禄叹了口气:“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当着这么多灾民叫我吃炖鸡?”
那衙役:“要么你老到船舱里去吃?”
田有禄不耐烦了:“吃不下。你拿回去给老太爷吃吧。对了,老太爷接到府里去了吗?”
那衙役:“没有呢,夫人还是不愿意接老太爷过来住。”
田有禄倏地坐了起来:“她是想叫我死还是怎么?海老爷都点着名骂我不孝了,先前那么多烂事还得过关,回去跟她说,再不把老太爷接过来,就叫她回娘家去!”
那衙役:“二老爷,这个话小的怎么敢去说……”
“这个贱人哪!”田有禄一声长叹,“扶我起来,我去接老太爷。”
那衙役却没有扶他,反而俯下了身子,低声说道:“你老现在最好不要到城里去。”
田有禄:“怎么了?”
那衙役低声地:“按察使何大人来了,带了好些兵,在牢里找不到那些人犯,这时正在衙门里跟海老爷打擂台呢。”
田有禄一惊:“何大人来了!从哪条路来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那衙役:“见你老正烦着怕你老听了又要着急。何大人是中午来的,好像是从五狮山那边进的城。”
田有禄急得汗又出来了:“又要出事了,又要出事了……”
这时灾棚那边又起了喧闹声,又一个衙役跑过来了。
那衙役抹着汗对田有禄:“二老爷,又有几个灾民发瘟了!”
田有禄又躺到了竹椅上:“干脆,都死了算了……”
那衙役:“海老爷打了招呼,不能饿死一个人,也不能病死一个人……”
田有禄:“那还问我?抬到城里去呀!”
有规制,县衙从照壁到大堂院坪也就几丈见方,这时都站满了省里的兵,由蒋千户和徐千户带着,全挎着刀,一直站到了大堂的台阶上,望着大堂里的何茂才和海瑞,一副随时都要进去抓人的架势。
“那倭寇和那些通倭的人犯都弄到哪里去了!”何茂才抓起公案上的惊堂木使劲一拍,“你说!”
海瑞坐在侧旁的椅子上,既不接言,也不动气。
何茂才更气了,惊堂木也不拍了,抓起公案上的签筒朝地上一摔!
有规矩,各级公堂的公案上都有一个竹筒,筒里照例都装着十根竹签,堂官抽出竹签往大堂上一扔便是要打人。一根竹签打十杖,十根竹签便是一百杖。现在何茂才把整个竹筒都摔到了地上,十根竹签便撒了一地。那个签筒居然没摔破,一直朝大堂外滚去。
蒋千户、徐千户立刻带着几个兵闯进来了,望着一地的竹签。
蒋千户向那些兵大声喝道:“准备动刑!”
那些兵便都望向了何茂才,何茂才自己反倒有些懵了。
大明朝的规矩,只要是现任官,犯了再大的事,除非有诏命,上级才能动刑。何茂才是因为暴躁,摔了签筒,哪能真打海瑞?
蒋千户、徐千户等人本是恨海瑞入骨,这时便一门心思想借何茂才的气头来消心头之恨。蒋千户便大声撺掇道:“大人,通倭是不赦的罪。他现在私匿倭寇,杀也杀得,动几下刑错不到哪儿去!”
徐千户也火上浇油:“大人是一省的刑名,签都撒下了,总不成还捡回去!”
何茂才被他们逼住了,又知道不能打,便一口气憋在那里,狠狠地盯着海瑞。
海瑞慢慢站起来了,对着蒋千户和徐千户:“这里是淳安县大堂,我是现任官。我没叫你们进来,谁叫你们进来的?出去!”
蒋、徐在海瑞身上已经受够了气,这时仗着何茂才撑腰,哪还买他的账,立刻横了起来。
蒋千户:“大人您老都看见了,这个姓海的何等猖狂!您老要不好发话,到后堂歇着去,我们来收拾他!”
徐千户:“他私匿倭寇,我们治了他,到朝廷也有说法。”
何茂才本是个官场里的黑棍子,事情逼到绝路,脑子便也有些发昏了,对着海瑞吼道:“你都听到了!再不交出倭犯,打死你,这个罪我还担得起!”
海瑞却不理他,依然望着蒋、徐二人:“我叫你们下去,你们听到没有?”
蒋、徐二人几乎暴跳起来,望着何茂才:“大人,我们动手吧!”
“来人!”海瑞一声大吼。
总督署四个亲兵挎着刀立刻从大堂的屏风后面奔了出来,一边两个,站在海瑞身边。
总督署的亲兵穿戴都是特制的弁服,一眼便能认出。见他们突然现身,首先是何茂才一怔,接着蒋、徐二人也懵在那里。
海瑞:“给我将这两个人赶出堂去!”
四个亲兵立刻逼近蒋千户和徐千户:“下去!”
堂下一些蒋千户、徐千户亲信的兵,这时见状都跑了进来。
四个亲兵倏地拔出了刀,两人对付一个,刀都架在脖子上,将蒋千户和徐千户逼在那里。
何茂才终于有些清醒了,大声喝道:“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一个总督署的亲兵答道:“我们奉胡部堂的命令听海知县的调遣。”
何茂才气得脸都白了,向涌进大堂的兵们吼道:“下去!都给老子滚下去!”
他的那些兵开始退了出去。
何茂才又对着总督衙门那四个兵:“好,好。胡部堂那里总得给我一个说法。还不把刀放下。”
那四个亲兵慢慢把刀移开了,却依然紧盯着蒋、徐二人。
海瑞:“叫他们下去。”
四个亲兵又都对向蒋千户和徐千户:“请吧。”
蒋、徐二人被四把刀对着恨恨地向堂外走去。四个亲兵一直跟到堂口,在那里站住了,挎刀而立。
堂上只剩下了何茂才和海瑞。刚才还剑拔弩张,这时一片沉寂。
何茂才坐在大堂正中的椅子上喘了好一阵子气:“海……瑞,你这样做,到底要干什么?”
这一个回合过去,海瑞答话了:“大人要是以公事相问,卑职这就给大人回话。十天前卑职曾给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和按察使衙门上了呈报,齐大柱他们通倭的事有天大的冤情,请上司衙门共同审案。时至今日上司衙门依然未来审案。现在大人却要把人犯带走,依照《大明律》于审案程序不合。”
何茂才:“要审也要到省里去审,总不成把胡部堂、郑中丞都叫到你这个小小的县衙来审!”
海瑞:“卑职的呈报是上给三级衙门的,那就叫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共同出具公文把人犯带走。”
“海瑞!”何茂才被他左一个《大明律》右一个司法程序逼得无话可说了,气得直瞪着眼前这个怪人,“你一个举人出身,又四十多岁了,好不容易当了个知县,到官场这样到处结仇,到底图个什么!”
海瑞:“大人说我到处结仇,我跟谁有仇了?”
一句话又把何茂才顶在那里,那只手又气得发抖了,眼睛便又往公案上望去,一方印,一个笔架,一块惊堂木摆在那里,他不知摔什么东西好了。
海瑞走了过去,将头上的纱帽取了下来:“大人想摔东西,那就将我这顶纱帽摔了。”说着将纱帽往何茂才面前的公案上一放,又折了回去,光着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举人出身,四十多岁,好不容易当个知县,大人这话问得好,我现在就回答你。我是个举人出身,也有四十多岁了,本来在福建南平当一个小小的教谕,在任还有一年,我就可以辞职回家奉养老母了。可朝廷偏在这个时候要我到淳安来当这个知县,说是有几十万百姓遭了灾难要一个人来替他们做主。同时也明白告诉过我,这个知县当得不好就要掉脑袋。我也犹豫,也不想来,不是怕死,是因为高堂白发无人奉养。上面又答应了我,我要是殉了职,他们替我奉养老母。忠孝既能两全,我就来了。大人问我图的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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