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阴与霾

    第五章 阴与霾 (第3/3页)

天很早就离开了家,很晚才回来,回来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然后他把他自己关进那个只属于他的房间。

    第四天,英子三婶杨玉来到了叶家。杨玉先见过了叶家祖母,然后又逗了逗弟弟妹妹,然后她准备把英子带出叶家。

    “你,你要带走英子?”叶祖母有点着急,就三天功夫她喜欢上了心灵手巧的英子,她心里真的不舍得英子离开。

    “大娘,俺侄女这几天打扰您了,等我们安置下来再来看您!”

    “一定来呀!”叶祖母垂着头抹眼泪。

    “祖母,以后俺一定来看你们!”英子心里酸酸的,泪珠滚到了她的嘴角。

    英子也不知道,她与叶家的缘分不只是这短短的四天。

    路上,杨玉告诉英子说,叶家祖母名字陈苏坤,也曾是叶家八抬大轿抬进门的大小姐,叶小姐叶静是她最小的女儿,也是叶家唯一留下来的根。十一年前在东北奉天,叶家上上下下三十多口都死在了日本人的炮火下,陈苏坤睁开眼时,满目是断壁残垣,她听到了上高中的女儿叶静站在院子里哭喊着“爹,娘,祖母,祖父,哥哥,姐姐~”

    女儿的一声声凄厉的呼唤,让陈苏坤知道,叶家只剩下了她们娘俩啦。1932年陈苏坤带着她的女儿叶静跟着逃荒人到了河北境界,在这儿,她们再次遇到了鬼子攻打古北口,叶静参加了抗联,认识了崔耀宏和扬玉,当时崔耀宏身边带着一个三岁的男孩,那个男孩就是新修。1934年,宋先生在河北境界收养了两位战死的战友的两个婴儿,这两个婴儿就是新丽新菊。

    崔耀宏把年幼的新修交给了叶静,崔耀宏告诉叶静,新修父母被日本的暗杀团杀害了,拜托叶静把新修好好养大成人。

    宋先生因为要去北平找他的两个儿子,他把新菊新丽交给了杨玉,杨玉为了留在古北口继续参加抗战,她把幼小的新丽新菊也交给了叶静,叶静把三个孩子同时交给了她母亲陈苏坤。党组织安排人把陈苏坤和一些抗联家属送到了天津,后来她们辗转到了青岛。

    陈苏坤带着三个孩子来到了青岛后,青岛的地下工作者给陈苏坤安排了住所,并且安排了一个保姆,这个保姆吃不了苦,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叶家。没办法,党组织安排叶静回到了青岛……叶静去崂山执行任务时又捡回一个幼儿,这个幼儿就是新新……杨玉把叶家的情况简单地告诉了英子。英子似乎在听故事,叶家的故事深深触动了她幼小的心灵。

    英子跟着杨玉来到了黄台路,他们七拐八拐到了一处渔民村,离着渔民村还有一段路就闻到了一股鱼腥味。“这儿条件不一定比叶家好,但,好歹是自己的家,这是你三叔托朋友租下来的房子,一间平房,很廉价,也很安全。”杨玉说。

    英子懂事地点点头。

    “明儿我带你去华阳路转转,华阳路20号就是颐中卷烟厂,每天上下班的人很多……如果,你愿意,你三叔的同学就给你找人进去上班,你看可以吗?”

    英子又点点头,“好!”英子心里想,只要每天能够让她见到三婶她就很满足。

    颐中卷烟厂在华阳路20号,华阳路初建时为砂土路,是日本1914年第一次侵占青岛建的,当时称为弥生町。在1922年中国北洋政府收回青岛,第二年改名华阳路。1938年日本军队再次侵入青岛后,霸占了颐中卷烟厂,对烟草实行军事统制,并且日本人规定卷烟仅供日本军用。烟厂里设总监理官(所长)和厂长各1人,并聘一名华人为经理,工人都是中国老百姓,大多是一些妇女和童工,工人的工作量很大,真是苦不堪言。同时烟厂工人更是遭受了百倍凌辱:下班时,必须排队等候搜身检查;厂里驻有日本宪兵,设有刑讯室,对工人动辄严型拷打;每天早上,日本人还要对工人进行“军事训练”,要求无论男女老少一律按时参加,若发现有动作不整齐的,就会肆意进行毒打、侮辱。

    1942年的冬天,英子进了颐中卷烟厂。杨玉给她准备了一个花布包,花布包里有一个铁饭盒,盒里装着一副竹筷子,一个馒头,还有两条小咸鱼,两条小咸鱼比手指头长不多少;还有一个桃子,比一个大枣大不多少。“别丢了花布包!”杨玉嘱咐英子。

    英子知道,她怀里的花布包是她三婶的一件衣服做的,三婶还特意嘱咐英子在花布包上面绣了一只漂亮的花猫。

    英子刚踏进卷烟厂,她刚刚把她手里的证件递给门口的守卫,一个手里握着刺刀的日本军人向英子走来,他伸出一只大爪子,像抓小鸡似的把英子从地上提起来,他嘴里不知喊着什么,英子有点害怕,她回头看着厂院门口外面,她看见三婶一边向她摆手,一边抹眼泪,英子想喊三婶,她没敢喊,她也不敢挣扎,她就这样被那个日本鬼子提着扔进了一队人群里。英子好不容易站直了身体,她看到她身边都是一些妇女和儿童,有的看着比英子大十多岁,有的看着比英子大不几岁,一个个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只有一脸的疲惫不堪,她们身上的棉袄不仅单薄又破旧,她们每个人的手都是黄蜡蜡的,那是洗不净的烟色,如同她们的脸色,一点血色都没有,只有行尸走肉般的痴呆。可是,她们的身体站的笔直,像马路边上的电线杆子那样直溜,似乎接受过训练或者吃过什么药物。

    正在这时,那个鬼子兵在队伍前面喊话,英子不知他喊的什么,她看到四周的工人一个个伸出右脚,她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伸出右脚挺直腰杆。接着,队伍往前走,英子想回头再看看厂院门口,看看她三婶杨玉是否还站在门口外面抹眼泪,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她身后的人一直往前推着她的小身体,她就这样被推“挤着”着迈进了一个大大的车间,车间里机器轰鸣,听不见说话声;头顶的灯很多,也很高,抬头看上去,却只看到一点点亮光,那点点亮光在烟雾里时隐时现,看不清每个人的脸,只有模糊的人影有序地按部就位。车间里到处是烟草味,让英子想起了她舅母刘氏手里的烟袋,英子调皮时也玩过她舅母的烟袋,那里装着稀碎的烟叶,轻轻闻一下,还有丝丝香气,而,此时四周所有的空气里都弥漫着厚厚的烟味,让人喘不动气,还有点恶心。前面一个人影悄悄拽了一下英子,压低声音说:“你是刚来的?你离我三尺距离站好了,你看看,看看,手下有一个盒子,这个盒子里是卷烟纸,转送带上是烟叶……”英子的确看到自己身子前面有一个长长的传送带,传送带上有一些稀碎的烟叶,那一些烟叶是从最前面那个轰鸣的机器里吐出来的,英子学着前面那个女孩的样子,她先抓起身旁铁盒里一张四厘米左右的纸条,又抓起烟叶……“还有,把它们装进盒子里,只装二十根……”女孩扭脸看着英子低低嘱咐。英子一愣,她顺着女孩的手往前看,另一个传送带送过来一些纸盒,纸盒外形还有图案,看不清画了什么,英子小心翼翼抓起那个比她巴掌还大的盒子,她把她刚刚卷好的烟卷小心翼翼放进去,正好放二十根……英子的一双小手不笨,真的很灵巧。

    监工手里拿着皮鞭在车间里走来走去,他大声地吼着,“不想活了!”“抬起头,瞌睡虫!”接着就听到了皮鞭带着风声扫过,其中夹着几个工友痛苦的惨叫,英子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监工从英子身后走过几趟,没有对英子说一个“不”字。英子第一天来,她满眼的新鲜与稀奇,她的一双小手紧张地忙碌着,她一点困意也没有,主要她怕身后监工手里的长鞭子。

    一天很快过去了,英子跟着下班的队伍走出车间时,她发现厂院里的灯都亮了,天黑了!厂门口的鬼子警卫兵换了人,他们依旧一脸恶毒,他们把走过门口的每个工人都检查了一遍,他们是在搜身。

    英子也被他们搜了身,他们还把英子怀里的布包翻开检查了一遍,把饭盒也打开看看,里面什么也没有,然后他们嘴里喊着“滚!”

    英子气愤地怒起脸,她心里突然感到说不上的难受,还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

    “英子!”是三婶杨玉的声音。英子抬起头,前面的角落里站着几个家长,好像他们是来接孩子放学的,如果是那样该多好呀!

    “英子,累吗?”杨玉走近英子,她一边抚摸着英子的头,一边弯下腰温和地看着英子的眼睛问。

    英子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有点困!”

    杨玉沉默地拉起英子的小手往前走。

    “监工打你了吗?”杨玉突然又停下脚步,认真打量着英子。英子急忙摇摇头,“三婶,您也知道监工打人?”

    “嗯,他们……”杨玉抬起双手抓紧英子瘦弱的肩膀,忧心忡忡,她声音犹豫:“英子,你能行吗?”

    英子点点头,“能!”

    “前几天有几个孩子被他们打死了,还有几个年老体衰的……英子,里面的任何东西咱们都不能带出来,知道吗?”杨玉认真盯着英子的眼睛,紧张地嘱咐,”一定记住三婶的话呀!”

    “俺知道!”英子点点头,“不属于俺的,任何东西俺都不会要,更不可能去拿,这个道理俺从小就知道,三婶,您放心吧!”

    英子咧咧嘴角,她抬头看看杨玉的眼睛,“小时候俺父亲就教育我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俺明白!”

    杨玉笑了,她感觉英子真的不是一般的聪明,她吊着的一颗心放下了。

    前面到了黄台路,杨玉站住脚步,她轻轻拍拍英子的头,她又弯下腰看着英子的眼睛,“英子,如果有事,烟厂里会有人联系你,你一定要用脑袋把他写的字或者说的话带出来!”杨玉又压低声音嘱咐,“注意安全!”

    “有人找我?今天没有人找我呀!”英子恍惚地摇摇头,英子总归还是孩子。

    杨玉把放下去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卷烟厂里的同志为什么没有联系小英子,他一定是对英子不放心,英子虽然已经十二岁了,个子不足一米五,清瘦的体型,精美的五官,粉白的肤色,一张典型的娃娃脸。

    “只要你保守秘密,不乱说话,不去相信别人,不害怕,一定会有人找你的!”杨玉轻声嘱咐英子,她又嘱咐她自己:不要太心急,毕竟这是英子第一天上班。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了,英子觉得过得那么慢,她每天像一个陀螺,每天累得睁不开眼,她常常走着路也能睡着了,她不敢睡,她怕,她怕卷烟厂监工手里的鞭子,她更怕站在车间门口外面手里攥着刺刀的鬼子,她更更害怕她会像其他工友一样被抓进鬼子的刑讯室。

    监工在吼,“困了就去刑讯室喝几口水!”听着是一句人话,这是监工翻译日本鬼子的话。被鬼子抓去刑讯室的工人没有一个平平安安回来,他们被鬼子摁着头塞进水缸里,直到鬼子累了,直到工人怕了,直到工人还能喘气,他们不可能让那一些工人死去,死了谁为他们干活?他们就这样毫无人性地折磨着、恐吓着卷烟厂的每个工人。

    中午吃饭的时候一个男人走过车间门口,他的目光在英子身上扫过,英子和几个工友蹲在墙角吃饭。英子一边啃一口橡子面馒头,她一边咬一口小鱼干,她没有发现有人正远远地注视着她。

    这个男人五十几岁的样子,不胖不瘦,不青不白的胡茬子,还有一张会笑的脸,他眯着眼睛,他甩着他手里的毛巾,他的工装上油泽泽的。“他是熏烤车间的单师傅!”有人小声地嘀咕。英子抬起头,她发现了工友嘴里嘀咕的那个男人,她觉得这个男人岁数和她父亲岁数差不多大,英子的目光和那个男人深沉的目光撞在一起,英子不好意思地向对方点点头。

    那个男人慢慢走近英子,他的眼睛盯在英子的花布包上,“好漂亮的小猫,活灵活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