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世与愿

    第十九章世与愿 (第3/3页)

身,他慢慢下楼,他慢慢把叶家祖母放进了院子里的棺材里。

    英子带着新丽和新菊新新跪在棺材旁边大声嚎啕。黄丫头很懂事,它也跪在英子身旁,它嘴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像个听话又懂事的孩子。

    正月初四的天气很混沌,天空就像被煤灰泡着,透不出一丝阳光,风不大,却很冷。天气好像知道人世间的伤痛,隐藏起它的色彩,云儿戴上了孝袖,一溜溜黑云旋转着它的哀乐,荡漾在青岛的上空;远处,传来火车的低鸣,声音也许太远,只听到了呜咽声;近处,啤酒厂的烟筒里冒着浓浓的烟,长长的煤烟伴着风飘得很远很远,就像一根长长的黑丝带;街道上行人依旧脚步匆匆,他们已经习惯了死人,听惯了哭声,这个世道饿死的满路躺,何况是年老病死的。

    柳巷子的四邻听到叶家院子里传出的哭声,他们明白了,那个叶老太太死了,他们也只是为叶家叹息,有的人还悄悄嘀咕,没想到叶家还有这么多亲戚?没想到叶家老太太还能有一副棺材入殓?

    灵子母亲也已经听到了从叶家传出来的哭涕声,她心里也很悲哀,她心里也知道,叶家老人本可以不这么匆匆离世,可以安度晚年,可是,老人在苦日子里挣扎,也在苦日子里抹眼泪,也在苦日子里饿肚子,这都是日本政府作孽呀,中国老百姓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为什么自己国家政府会做出这么违背天理的事情?老人活着时,因为要省下饭给四个孩子吃,就偷偷吃煤灰渣,她见过几次,她可怜老人,她偶尔给老人送点米饭,绿豆,老人知道感恩,中国新年还给她家送了十个饺子,今儿老人过世,她却拿不出任何东西,家里小粮缸已经见底,只有几块硬锅巴和几根酸白菜还要留给灵子和灵子哥哥吃。灵子哥哥白天不敢停留在家里,只有晚上才回家,这是什么世道呀?日本人也怕日本人。

    灵子母亲翻箱倒柜找出几块黑布,她把几块黑布剪了几剪子,简单地缝了缝,然后她踮着脚出了门,她的脚步慢慢靠近叶家,她在叶家门口徘徊。

    宋先生把英子喊到他身边,他看着英子哭肿的眼泡子,“英子,明儿你祖母出殡,你和弟弟妹妹留在家里,不准出门!”

    “不,不,俺要去送送叶祖母……”英子又开始流泪。

    “英子,本来想让你去,只是,日本鬼子见了女孩就抓,所以,你要听俺的话,暂时留在家里,以后有机会,宋先生带你们一起去为叶祖母和叶小姐上坟……”宋先生语气再次哽咽,他不知道他应许英子的话何时才能兑现,眼目前他也只能这么说。

    朱老头看到叶家栅栏门外一个女人在徘徊,他走近院门口,他把一双眼睛从栅栏门缝隙送出去,他认出了那个站在叶家门口的女人,是叶家的邻居,日本女人。朱老头抬起头,他狠狠瞪着那个日本女人,他声音沙哑,他没好气地吼着,“你,你有事吗?

    灵子母亲把几块黑布从门缝里塞了进来,她也不说话,她习惯了别人用这种口气与她喊话,她没有辩解的勇气,因为,毕竟是自己国家发起了侵略战争,毕竟是日本政府让中国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她惭愧,她更羞愧,她无脸面对中国老百姓。

    “这是什么?”朱老头的口气依然锋利。

    灵子母亲继续沉默,她面向着叶家院子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静悄悄地离开了。

    朱老头抓起那几块黑布看了看,他转身把手里的黑布交给了他儿子朱家瑞,朱家瑞从他父亲手里接过去递给了家云,“三哥,你看,这是那个日本女人送来的!他们在中国住时间长了,知道咱们的风俗!”

    宋先生三步两步迈到家云身旁,“我们正愁没有孝布呢。还有孝服不知从哪儿租借?”

    “宋先生,您就是开书店的宋先生,是吗?”家云直视着宋先生的脸,“我布包里准备了孝服!”

    “太好了!”宋先生点点头,“接到肖医生电话俺匆匆回了青岛,什么也没准备!”

    “老三,今儿咱们什么也不要说了,以后有机会再坐下慢慢聊,咱们进屋先研究一下出城的事情!”宋先生拉着家云和孔阅先进了內屋,院里剩下朱家瑞盯着院门口的动静,朱老头找来一个破盆,他引导着英子他们在火盆里烧纸钱。

    叶家祖母出殡这天,徐豪辰来了,他赶着马车来了,他不知从哪儿来的?风尘仆仆。

    两年没见,徐豪辰似乎苍老了许多,胡子拉碴的,不是徐豪辰喊了一声英子,英子几乎没有认出他。黄丫头记性很好,它听到一个熟悉声音喊英子,它一下从墙旮旯里跳了起来,它围着徐豪辰来回转了好几圈。

    “英子,俺是,俺是那天把你从掖县送来青岛的徐叔叔呀!”徐豪辰看着眼前像柴火棍一样干瘦的英子,他鼻子酸酸的,他真想把英子抱进怀里,他尽力克制自己,“英子想家吗?”徐豪辰想,只要英子说想家,他就马上把英子送回莱州掖县的崔家大院,谁也无法阻止他。

    英子摇摇头,她的眼泪再次止不住了,她轻轻喊了一声,“徐叔叔!”

    “是赶车的师傅吗?”宋先生走近徐豪辰。

    徐豪辰扭脸看看宋先生,宋先生正看着他摇头,意思是不让徐豪辰说话,徐豪辰有点生气,他没好气地喊了一声,“俺的马车不是白用的,不给好价钱,俺就不伺候!”

    徐豪辰心里有火,今儿看着眼前的英子与两年前有着天壤之别,英子脸上少了无忧无虑的快乐,多了一层凝重、生活的困苦与无奈……他真的很难过,更多的是他对英子的可怜。同时,徐豪辰也想起了崔耀宏和扬玉,毕竟他与崔耀宏在一起工作了十多年之久。

    “好说,好说,徐师傅咱们屋里聊!”宋先生把徐豪辰从院子里拉进了一楼客厅。

    “她不欠咱们的,那年俺从掖县把她拉到青岛,俺就觉得不应该呀,看看,看看两年多了,这个孩子不仅没有长个子,还瘦了好多,她母亲把她交给我们时,起码是白胖胖的……”徐豪辰声音里带着埋怨,他嘴里喊着,“崔耀宏,崔耀宏他们两口子,唉……这是做的什么事儿?”

    “崔耀宏开始已经想到了,他想到了青岛不是孩子的乐园……”宋先生摇摇头,“英子愿意留下来,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再说,她与叶家的感情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得清的……”

    “她还是一个孩子呀!”徐豪辰嘟囔着。

    “抗日游击队里十一二岁的孩子也有,他们吃的苦不比英子少!英子这样做也是为抗战尽一份她自己的力量,她只希望有一天新丽新菊新新能有学上,有饭吃,她愿意留下来!你以为她回掖县就会快乐吗?会自由吗?错了,掖县的情况更糟糕,日本鬼子已经封锁了所有街道和粮田,农民自己种的粮食无法收成,老百姓已经在吃树皮啦!为什么掖县乡民参加抗日游击队的多,只因为他们心里有一个希望,只要打跑日本鬼子,就会有粮田、有粮食、才能吃饱饭!”

    徐豪辰沉默。近段时间日本鬼子的猖狂他已经见过了,宋先生的话他无法辩解,更无法改变英子的窘况,也许宋先生的话有道理,那个家兴和英子同岁,他已经是一名抗日老战士了。

    “来,徐师傅,俺给您介绍一下,这是家兴三哥家云!”宋先生把站在窗户旁的家云介绍给徐豪辰,他又扭脸看着徐豪辰对家云说,“这是徐豪辰,是家兴的战友,更是朋友。”

    “奥,宋先生您不用介绍,俺们在年前已经匆匆见过了!”家云伸出双手握住徐豪辰伸过来的双手。

    徐豪辰使劲握着家云的一双大手,“听说您去了河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真不愧是神出鬼没的花和尚家云!”

    家云苦笑了一下,“前天夜里刚刚回来,昨儿孔大哥找到俺,把叶家事情告诉了俺,俺丢下手里的事情赶了过来,……徐师傅,俺四弟说您是神枪手,更是他和新修的师父,没想到您还是一个车把式。”

    徐豪辰摇摇头,“哪里?要说家兴和新修的师傅吗?俺只做了他们半个月师傅,那个,说起来那个孔阅先也是他们的师傅!一年多前,新修和家兴在烟台见过孔阅先,孔阅先在那儿待过一阵子,他教会两个孩子不少东西呢!唉,俺只是不知道孔师傅离着叶家这么近,如果俺早知道怎么也会把英子的事情告诉他,让他多照顾照顾这个小姑娘呀!”

    “这也不晚,自从除夕夜那天开始,孔大哥已经把英子当成了他的姑娘!”家云向徐豪辰点点头,“以后您就放心吧,有孔大哥照顾着叶家这几个孩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徐豪辰点点头。

    “大家……”宋先生看看家云,又看看徐豪辰。

    徐豪辰扭脸看着宋先生,“您说吧,一切行动听您指挥,这是上级领导的命令。”

    “好,这次出城,是一个机会,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并且,必须提高警惕,还要保证每个人的安全!”宋先生满脸严肃。

    “好,听您的!”徐豪辰和家云点点头。

    “肖医生不能参加这次行动,刚刚俺已经告诉了他,一旦咱们暴露,鬼子必定顺藤摸瓜找到叶家来,四个孩子先有朱家照看!一旦有事,肖医生马上想办法转移他们……不暴露是最好的,朱家老二和吴穷两个孩子给叶家祖母披麻戴孝扮做叶家小辈,老三家云和俺给老人举番……其他人扮做唢呐手有孔师傅带着夹杂在送殡的队伍里,城外有崔英昌带着家兴和新修他们做接应……咱们必须安全出城。”

    “好,俺听您的!”家云再次使劲点点头。

    “徐师傅,您是俺花钱雇的,您尽量保护好自己!”宋先生认真地看着徐豪辰的眼睛,“不能暴露,如果,如果真的不能避免双方交战,您必须及时赶回到这儿,与肖医生安全带走四个孩子。”

    徐豪辰一愣,少顷,他使劲点点头。

    宋先生皱皱眉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盯着徐豪辰,问,“徐师傅您没有其他话要说吗?”

    徐豪辰咂咂嘴巴,抬起大手拍拍他的额头,“有,俺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俺这次去平度带回一个女人,半路上她去了城阳,她说可能正月初五,也就是今儿赶到青岛叶家,她说她先去城阳上个坟!”

    “她没说她从哪儿来?”宋先生又问。

    “她没说,听口音像掖县人,俺似乎不知在哪儿见过她,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徐豪辰喃喃着。

    宋先生沉默了,他知道刘缵花同志到了,她去城阳上坟?没猜错她是去替崔家给崔耀宏和扬玉上坟。

    “嗯,就这样吧!大家好好准备一下,待会吹唢呐的就到了,咱们马上出城!”宋先生严肃地环视了屋里每个人一眼,然后他慢慢走出房间,他一抬头,他看见英子手里攥着一件白色衣服,英子一边哭着,她一边慢慢走到了棺材前。宋先生一愣。只见英子把她手里的衣服轻轻放进叶家祖母的棺柩里,她嘴里轻轻自言自语,“叶祖母,您喜欢俺编的凤凰扣子,这件衣服是俺自己的祖母出殡那天,俺嫂子给俺做的,前几天俺给它缝上了凤凰扣,用的线是新丽学手艺时用乱的线,不是很好看,您喜欢就带走吧!”英子的话里含着她的心酸,她脸上淌着痛苦的泪水,她眼前的棺柩里躺着陪伴了她两年的老人,这个老人没有等来抗日胜利就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