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洛潜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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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从谷城回来以后,得知高桂英母女同刘芳亮平安脱险,李自成的心中大为宽慰,但是这种宽慰很快就被摆在眼前的困难压倒了。不管打粮也好,买粮也好,粮食来源愈来愈困难,而失散的人马却又陆续归来。附近县份里杆子众多,小盗如毛,不要说一般殷实户多被烧杀抢劫,连穷人们的鸡、羊和留着过年的一点杂粮也被抢光。老百姓不等荒春到来,已经有不少家开始吃草根树皮。李自成每天骑马出去,总看见一些路边和村边的榆树被饥民剥去了皮,露出来白光光的树身,还常常看见一些枯瘦如柴的男女饥民出外逃荒,心中着实难过,但也想不出多少救济办法。除非攻破几个富裕的山寨,开仓放赈,设法救此燃眉之急。可是一想到攻城破寨,就想到必然要死伤不少将士,这是在目前他极不情愿的。而且山寨的地势都很险要,防守严固,倘不施用奇计,损兵折将也未必一定能够攻破。

    一天上午,李自成心中烦闷,只带着一个亲兵出寨,也不骑马,信步在山脚下走走。他本来想在野外散散心,同时看看到底附近哪些地方可以开垦,不觉走出二三里外。他在一个高坡上站定,望望坡上的荒地,一回头看见路边的两棵榆树,不禁啧了一声。昨天他骑马从这里走过,看见这两棵树还不曾有人剥皮,今天一看,树身上差不多给剥光了。他正在感到问题严重,忽然听到几声鞭子响和一阵铃声从坡下上来,同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开始唱着延安府一带的民间小调,调子忧郁而无力。过了片刻,王长顺同十几个人押着一队毛驴儿走上坡来。相离十几丈远,李自成就注意到毛驴背上的布袋都是空的,而王长顺等也都是无精打采地坐在驴背上,有的在驴背上打盹。王长顺忽然看见了他,从驴背上跳下来,叫道:

    “闯王!”

    自成问:“怎么空着布袋回来了?”

    “唉,闯王,看起来我这个买卖是不行啦。”

    “难道一点粮食也买不到么?”

    王长顺走到闯王面前,正要禀明情况,恰好总管骑着马飞奔而来,在闯王的面前翻身下马。自成问:

    “有什么事?”

    总管已经看清楚所有二十几头驴子背上的布袋全是空的,也看见王长顺那一副沮丧神气,便回答说:

    “我没有多大要紧事,你先同老王说话吧。”

    李自成把眼光转向王长顺,催他快说。王长顺苦笑一下,说:

    “原来路上就不平稳,如今年关迫近,水更浑啦。沿路大杆子,小杆子,乱得如毛。咱又不能带多的人马打着过去;亮牌子吧,他们也不讲朋友,不看面子。上一次我们勉强走了百把里路,走不通,转回来啦。这次,他妈的,又走了百把里路,几乎把命丢啦。咱们一向吹口气儿刮大风,吐口唾沫河涨水,如今龙困沙滩,连小贼娃儿也敢欺负咱!有什么话说呢?这就叫强龙不压地头蛇!”

    自成问:“往西安的路不通,往汉中去的路怎么样?”

    “更不通。”停一停,王长顺又说:“还有,闯王,我听说西安和汉中都盘查得紧哩。有谣言说咱们的人马逃在商洛山中,所以只要是从商洛山出去的小商小贩,官军看见了都说是奸细,轻则把银钱东西没收,重则人财两失。”

    总管插言说:“听说近来西安因到处久旱,粮价飞涨,官府已经出告示严禁粮食外运。别说如今路上过不去,就是能过去,也不能把粮食运出。”

    这些情形,李自成近两三天也有所闻,所以他点点头,没有做声。总管接着说:

    “再说,咱们如今已经有一千多人,纵然王长顺的毛驴队出去买粮食能够买到,也济不了多大事儿。路程太远,买到了也只能是小补助。看起来,如今非想别的法子不可。”

    自成挥手叫王长顺带着他的毛驴队回老营休息,然后向总管问:

    “你找我有什么事?”

    “咱们原说今天中午向附近十来个村庄放赈,我来问问,还放不放?”

    “为什么不放?”

    “我昨晚算了算,咱们现有的存粮吃不到年底。虽然这次只拿出几十石粮食放赈,可是这么一放赈,咱们的粮食就只能吃到小年下。各处打粮都有困难,过年以前能打来多少粮食,没准儿。万一打来的粮食很少,弟兄们怎么过年?”

    “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暂时不放赈,等再弄到一批粮食再说。”

    “今天放赈的事,已经对各村老百姓说了么?”

    “还没有。”

    李自成低下头去,沉吟不语。如今离年下还有半个月,他本来打算今天放一次赈,到腊月底再放一次赈,让老百姓能够过年。可是如今粮食的来源如此困难,怎么好呢?目前将士们也是只能吃半饱,饿得黄皮刮瘦。倘若过年时再不让大家吃几顿饱饭,定会有许多怨言。俗话说,兵没粮草自散。难道能让弟兄们饿着肚子散伙么?可是如果不放赈,难道能眼巴巴地看着附近的百姓饿死和逃光么?

    “暂时不放行不行?”总管等不到闯王回答,小心地问。

    “你先回去,让我想想再说。”

    总管骑马走后,李自成又寻思片刻,决定去找刘宗敏商量一下,便吩咐亲兵跑回老营去牵马匹,独自留在高坡上等候。

    旷野寂静,一片荒年和残冬的萧条景象。自成走到一座破土庙前避避寒风,望着干燥的、万里无云的蓝天,长叹一口气。忽然他似乎听见有一个女人在呼唤他的乳名,使他十分诧异。仔细一听,果然有人在坡下边呼唤,很像他小时母亲唤他的声音:

    “黄来儿!黄来儿!……”

    声音拖得很长,微微打颤,十分凄惨。喊了几声就停下来,哭了两声,然后再喊。李自成的心弦被这呼唤声深深打动,暗想道:“多么像娘在叫我!”他迅速离开土地庙,走到可以望见坡下的地方,看见一个老婆着一只破荆条筐子,拄着一根棍子,正在艰难地往坡上爬,走两三步就站住回头呼唤,呼唤不应就坐下去哭。约摸半里外,小路旁边,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不回答,也不望她。自成的心中明白了,赶快走下高坡,要去搀扶这个老婆。当他下坡时候,忽然想起来他的父亲,心中一酸,眼眶里涌满热泪。父亲李守忠是一个庄稼人,为着养家糊口,每到农闲时候就自己做些瓦盆瓦罐放在土窑中烧熟,挑着走乡串村叫卖。他十三岁那年冬天,父亲已是五十多岁,一天下午,挑着没有卖完的瓦器回来,因为忍受饥饿,腿脚无力,在离家几里远的山坡上跌倒下去,死在那里。如今想起此事,好像脚下就是家乡的那个山坡,不远处就是父亲跌倒的地方,仿佛地上还散着摔碎的灰色瓦器。等他走到女人跟前,这一些幻象消失,他才看见她并不像他想的那么老,只有四十多岁,饿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脖颈很细,暴着一条条青筋。这个女人看见自成走到,也不害怕,只顾哀哀哭泣。自成问道:

    “大婶子,你是爬不上这个坡子么?”

    女人止住哭,抬起头来打量他一眼,哽咽说:“可不是?人都饿得跟纸糊的一样,风一吹就会倒,连站也站不稳,还说爬坡!可是过了这个坡,离家还有六七里,用屁股在地上挪也得挪回家去。家里还有三四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回去晚了都要饿死啦!”说毕,又用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自成又问她几句话,知道她的男人病在床上,家里还有一位婆母,一个小侄儿。那个坐在路边不动的是她的小儿子,已经有两天没吃东西,刚才才吃了几口谷糠。她的大儿子在十天前随着他的兄弟和村人们出外逃荒去了。自成看看她的筐里,知道那装在小口袋里的是二升谷糠、半升黑豆,四五斤豆饼,另外就是沿路剥的榆树皮和挖的草根。

    “大婶子,你这些东西从哪儿讨来的?”

    “从我娘家借来的。我爹娘也够可怜,可是他们不能看着我一家全饿死,借给这一点东西。”

    “这一点东西也不够一家人吃几天啊!”

    “挨一天是一天。在劫难逃,有什么法儿?只是可怜这孩子才十岁,是个嫩生生的人苗儿,也眼巴巴地看着饿死!”女人说毕,又忍不住啜泣起来。

    自成向自己的怀中摸了摸,偏偏今天身上没有带散碎银子,连零钱也没带。他望望女人,望望坐在路边的孩子,不由地想起来幼年时候随母亲逃荒的悲惨情形,于是他下定决心,不管有多大困难摆在他面前,今天也要放赈。他用一只手提起荆条筐子,一只手拾起棍子递给女人,说:

    “大婶子,来,我帮你提着筐子。你拄着棍子,爬上这个高坡。你家是哪村的?”

    “张家湾的。”

    “啊,路还好走,翻过这个高坡就是平地了。快回去,听说义军今天又要放赈啦。”

    一听说义军又要放赈,女人的眼睛亮了,赶快问:“副爷,你说这话可是真的?”

    “自然是千真万确。”

    “唉,我的天!咱这一带的穷百姓永远也感不尽你们义军大恩!可是今天就放赈么?”

    “今天就放赈。”

    女人急着要回村子去,又提高颤栗的悲声唤她的儿子。那小孩不但不理,反而倒在路边,不肯起来。闯王看这位大婶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又是揩泪,又是呼唤,便说道:

    “你不用叫他啦。马上就有几个弟兄来这里,我叫一个人把他带上来。这孩子是饿瘫了。”

    女人听了,重新把闯王浑身上下打量一眼,看相貌不是等闲之人,论打扮却看不出一点阔气,而待人又十分和善,随即说道:

    “副爷,你真是一个好人。你也是个小头儿吧?”

    闯王笑着说:“不是。我是个喂马的。”

    “你老别哄我。我看你不像是马夫,一定是一个小掌盘子的。”

    “我是个马夫头儿。”

    “也管十来个人吧?”

    自成微笑着点点头。

    “像你副爷这样好人,神会保佑你,迟早会升成掌盘子的。”女人说毕,又呼唤儿子,吩咐他等候片时,有人带他上坡,然后才拄着棍子,随在闯王背后,艰难地往上爬。

    “你的小儿子可叫做黄来儿?”自成一边走一边问道。

    “是叫华来儿,不是黄来儿。”

    “啊,我听成黄来儿了。”

    女人解释说:“他是他老子朝华山时求来的,所以就叫他华来儿。”停一下,又叹口气说,“只怪他自己投错了胎,那么多富家大户他不去投,偏投到俺这穷家小户来,跟随着爹妈受罪!”

    闯王笑着说:“我也是从华山求来的孩子。”

    “你也是?”

    “不是这西岳华山。俺县城东边有座小山,也叫华山,也有座华岳庙。有一年我爸爸去华岳庙烧香求子,第二年就生了我。”

    “副爷,你贵县是?”

    “小地方米脂。”

    女人怔了一下,随即说:“听说李闯王也是米脂人,你们可是同乡么?”

    “是同乡。”

    “你一定见过他吧?”

    “当然见过。”

    “有人说闯王在这里,有人说不在这里。你可知道闯王到底在哪儿?”

    “我也说不清楚,只听说闯王快来了。”

    “你们闯王的人马真好。自己吃不饱,还几次拨出粮食来救济穷人!”

    坡子越往上越陡。女人不住喘气,脚步十分艰难,不再说话了。自成有时不得不站住等她,搀她一把。等爬上高坡时,李强率领一群亲兵也骑着马奔到,在自成的面前跳下马来。女人吓了一跳,不敢做声。自成对亲兵头目吩咐:

    “李强,你快去把躺在路边的那个小孩子带上来,然后回老营去,叫总管赶快放赈,不得迟误。你就说我说啦,不要怕军中缺粮,天塌有我长汉顶着,我有法子弄来粮食。去!”

    “是!”

    见李强上马奔下高坡,闯王笑着对女人说:“大婶子,等你回到村里,就该放赈啦。”说毕,他跳上乌龙驹,带着亲兵们飞奔而去。女人简直吓得糊涂了。她还没有清醒过来,李强已经回到她面前,一俯身从马鞍上把华来儿放到地上。女人顾不得说感谢话,赶紧问:

    “副爷,刚才替我提筐子的那一位是什么人?”

    李强笑着回答说:“他么?……他是俺们的头头儿。”

    “也是个掌盘子的?”

    “是个大掌盘子的。”

    李强没有时间同这个女人多谈话,勒转马头,加了一鞭,向老营飞奔而去。女人恍然大悟,不由地大声叫道:

    “我的天!难道刚才的那一位就是闯王么?”

    李自成同刘宗敏商议之后,下午又把几位大将请到老营,一起计议。恰好这一天高一功也从蓝田交界的地方回来,赶上了这次会议。听了几位大将的发言,自成明白当前的情况比他原来所知道的更坏。在偏将和士兵中有不少人因粮草困难,对留在商洛山中练兵都有二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心发慌,操练个屌!”又说,“闯王不许往别处去,硬叫驻扎商洛山中,这才叫坐吃山空。倒是人家郝摇旗的想法对头。”弟兄们对于在目前情况下整肃军纪,对于分出粮食来救济饥民,都有一些闲言碎语,总之是希望自己稍微吃得饱一点,害怕困死在荒山穷谷里。至于对准备屯垦的事,那怪话就更难听了。有的说:“闯王想得倒美,可是种子在哪里?农具在哪里?别说这事办不成,即使办得成,老天爷不帮忙,继续旱下去,那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与其浪费种子,还是吃了好。”另有人说:“咱们闯王是看《三国演义》看邪了,如今打了大败仗,连脚跟还立不稳,却想学诸葛亮渭南屯垦的故事,真是虎瘦雄心在。”几位大将原来只把这些话当做笑话听,不放在心上,因为十年来习惯于人们所说的“流寇”生活,难免不有军纪松懈的时候,军中什么样的闲话没有?可是大家同闯王在一道一琢磨,才认为情况和往日不同。如果不赶快解决粮草问题,不但闯王的许多打算都会落空,连现在回来的这千把人也会离心。

    特别使闯王感到意外的是,在几个亲信大将里边也有人不同意继续停留在商洛山中。他们不是别人,竟是他的侄儿李过和袁宗第。他们不明白说出他们希望早离开商洛山中,却只说下边将士们如何急于想去河南,想赶快树起大旗来大干一番。开始时候,仍像往常议事的情形一样,自成总是默默地听几位大将说话,自己只在紧要地方说一两句话,倒是在心中盘算的时候多,但后来他再也忍耐不住,虎地站起来,在屋中走来走去,走了一阵,然后坐下去,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

    “兵要练,军纪要整饬,老百姓也要救济,至于屯垦,等过罢年,看情形再说。几个月内,决计留在此地练兵,哪儿也不去!”

    李过看见叔父的脸色严峻,口气坚决,吓得不敢做声。袁宗第嘻嘻笑着说:

    “李哥,下边将士们盼望早一天树起大旗,出山去大干一番,不也是好意么?”

    自成把口气放得和软一点,说:“老弟,虽然将士们也是好意,可是他们只看见一面,不明白我的宗旨。你怎么也拿不定主意了?”停顿一下,他看见宗第只是笑着不做声,随即接着说:“十年来,咱们总在打仗,跑路,很少能在一个地方盘上几个月。如今得到这个机会,为什么不练兵?连敬轩在谷城还日夜练兵,咱们岂不更该练兵么?别看咱们目前的人马很少,只要能够操练好,军纪整饬好,这就是真正本钱,是个正经根子。”他转向大家说:“咱们这一支起义人马,十年来路子是怎么走的,大家总不会忘记吧。我们这一队是崇祯二年春天起义的,人数不多,归到高闯王旗下编为第八队。虽说咱八队的人马不多,可是走的是一条正路,所以受到高闯王的看重,也被其他各营另眼相看。咱们走的路正,正在哪里?就正在咱们一开始就立下一个起义到底的大宗旨,不推倒明朝的江山决不罢休。我那时自称闯将,咱们的八队也称闯营。要是离开一个大宗旨,岂不是瞎闯?能够闯出个啥牌名?咱们立志灭亡无道明朝,救民水火,就是按照这个宗旨做事。从前十三家七十二营的大小头领,抱有这种大宗旨的人不多啊。咱们老八队因为抱定这个大宗旨,所以不管遇着多大困难,一不投降,二不扰害百姓。一支起义人马,倘若没有这样大宗旨,就是方向不明,没有奔头,胡混一场。从前十三家七十二营,人马可真不少,可是大都是军纪不严,宗旨不明,所以这两年才都走下坡路,有的投降了,有的完事了。咱们不须多久就要重新树起大旗,尽管朝廷还骂咱们是流贼,咱们可一定得成为仁义之师,还得成为百战百胜之师。今日我下狠心停留在商洛山中,就为的是想替日后的百万大军打个好根基。所以必须整顿军纪,必须加紧练兵。这件事关系重大,势在必行,你们万不可随风摇摆,三心二意。”

    袁宗第的脸上有点儿发热,心中认为自成所说的话确实在理,用巴掌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大声说:

    “妥啦,李哥,你不用多说啦。哪怕一天喝一顿稀糊涂,没有糊涂喝挖草根充饥,我姓袁的也要跟着你下劲儿练兵,整饬军纪!”

    自成半开玩笑说:“目前确实困难得很,可是你不要害怕。活人不会给尿憋死。困难能把咱们压扁么?只要咱们自己不泄气,挺起腰杆来,压不扁的,放心!”

    “看你说的!两军阵上,枪对枪,刀对刀,眨眼人头落地,我袁宗第从来没害怕过,会能够在困难前直不起腰杆?李哥,以后你倘若听见我说出一句害怕困难的话,就叫我头朝下走路!”

    大家都笑了起来。李自成轻轻地叹口气,意味深长地说:

    “像咱们这号从枪刀林里混出来的人,在沙场可以视死如归,毫不含糊,就是有人害怕过困难日子。摇旗在沙场上什么时候装过孬?可是一看商洛山中的日子困难,熬不住苦,带着自己的人马走了。在困难面前挺起腰杆不泄气,并不是容易的。这也是磨练啊!”

    这几句话说得大家点头。高一功望望闯王和刘宗敏,说:

    “目前既要养兵,也要养民,既要为目前着想,也要为明年荒春着想,光按照现在筹措粮食的办法是不行的。你们两位可想出来什么好的法儿没有?”

    刘宗敏用拳头在桌上猛一捶,大声说:“有!赶快攻破几个富裕山寨,不愁没有粮食!”

    闯王接着说:“只要咱们能攻破两三个防守坚固的山寨,其余的山寨就不敢不借给粮食。如今离年底只有半个月了。咱们必须在年底以前至少攻破一个山寨,好让将士们和老百姓快快活活地过年。”

    一听说要进攻山寨,袁宗第和李过的情绪立刻振奋起来,齐声说好。李过说:

    “近来弟兄们在背后嘀嘀咕咕,大家盼望的就是这件事。如果下令叫他们明天去攻寨,包管今晚上就高兴得不肯睡觉。”

    袁宗第说:“闯王,你决定先攻哪个山寨,把这个活儿交给我行不行?”

    自成笑着说:“你另有重要活干,这件事暂时不要你去。”

    “要我干什么活儿?”

    “剿匪。”

    “什么?”

    “剿匪!”自成带着气愤说。“这些大杆子,小杆子,零星刀客,小贼毛子,不能打富济贫,只会苦害良民。老百姓有几升粮食也给他们抢去,牛、驴都快给他们抢光啦。这样下去,老百姓如何能活得成?咱们也叫人劝说过几个大杆子头儿,他们不听话。咱们既然在此地驻扎,就不许他们在这一带动百姓一草一木。有本事的去攻山寨,没本事的趁早滚远一点。咱们遇见官兵就剿兵安民,遇见土匪就剿匪安民。总之要叫老百姓活下去,活下去!”

    李过说:“按说这些土匪确实该剿,只是,二爹,会不会有人说咱们是大鱼吃小鱼?”

    “这不是大鱼吃小鱼,是一正压百邪。”

    刘宗敏对宗第说:“老袁,给你三百人马,限你在年底前把方圆几十里以内的贼娃儿收拾干净,开年后再收拾远处的。近一个多月,咱们越是宽容大量,他们越是肆无忌惮。火星爷不放光,不知神灵。你要多砍几颗脑袋!”

    袁宗第向自成问:“派谁去攻打山寨?”

    自成回答说:“请玉峰哥去,捷轩和补之事情多,离不开,只有玉峰眼下没有多的事。”

    关于先攻哪个山寨,闯王近些天总在考虑,已经考虑成熟了。离老营不到二十里路有一个宋家寨,十分富裕,但一则因为寨子在山头上,地势险峻,并且每次向寨中借粮,寨主宋文富都小心应付,如期送到。所以虽然这个寨位置在“卧榻之侧”,相离很近,但闯王决定暂不攻打。从这里往西去大约有七十多里路,有一个山寨名叫张家寨,住有三百多户人家。寨主姓张,家有几百顷田地,在商州和西安还有当铺,富而不仁,鱼肉一方。另外还有几十家姓张的虽不似这家豪富,也都很殷实。近来有很多邻近富户,为避土匪,搬到这个寨里居住,使寨中增加到四百多户,男女老少人口在两千五百以上。寨的位置是在一座小山坡上,并不险峻,只是乡勇众多,防守严密,不是熟人谁也不能进去。寨主张守业自恃手下乡勇众多,时常派乡勇出来剿匪,同附近的大小杆子结成死仇。农民军两次送信借粮,他都置之不理。李自成决定先攻打这座山寨,不仅为着它富甲一方,也为的先攻下它有敲山震虎的作用,使别的山寨不敢再抗不借粮。但是以今天义军的力量要攻取这样的山寨,显然是十分困难,简直是没有谱儿。除刘宗敏已经知道自成的妙计外,其余的人都感到奇怪,用疑问的眼色望他。田见秀一直没说话,这时因为担子放在他身上,忍不住问:

    “你给我多少人马?”

    “也是三百人。”闯王笑着说。

    “只给我三百人?”田见秀吃惊地睁大眼睛,含着微笑问。“你估计守寨的有多少乡勇?”

    “我同捷轩估计了一下:原有住户加上四乡逃去的,寨里大约有四百户以上。平时寨中有三百名乡勇,守寨时家家男人都上寨,会有一千多人。倘若妇女儿童也上寨,那就更多了。”

    “自成,你常读孙子兵法,有一句‘十则围之’的话你大概忘啦。”田见秀拈着短胡子嘿嘿地笑了笑,又说:“你可有什么妙计?当然,对付这样的山寨,只可智取,不可强攻。”

    “你说的很是。当然只可智取。”自成暂时不把计策当着众人说出来,随即转向袁宗第,说:“汉举,你现在就带人出发。虽说剿匪必得杀人,可是能少杀就少杀,赶他们滚开就行。那些贼娃子,不是饿急也不会干这号买卖。事情很急,我不得不催你快走。等你把这个活儿干完,好腾出手来去帮助玉峰。”

    一听说剿完土匪以后还派他去帮助田见秀进攻山寨,袁宗第十分高兴,站起来说:

    “好,我现在就去点齐人马。”

    “去吧,临出发前你再来一下。”

    袁宗第走后,李自成命令李过赶快回去准备一下,连夜出发,往商县境内找黑虎星,一方面把剿灭附近土匪的原因对黑虎星说知,一方面请他在破张家寨这事上帮一把忙,并凑近李过的耳朵把要使用的计策简单告诉了他。李过笑着说:

    “二爹这个计策黑虎星一定赞成,他同张家寨一向有血仇。”

    “你现在就去准备,黄昏后出发。替我带点礼物去,就说我问候他那里全体兄弟。”

    田见秀已经大体明白了闯王的计策,觉得心上稍微轻松了。等刘宗敏和李过走后,闯王又留住田见秀谈了一阵,把办法详细地研究一下。田见秀临走时,闯王一直把他送出村外,又同他并马走了一段路。最后,闯王望着他说:

    “玉峰,咱们能不能在商洛山中住下去,老百姓能不能度过年关,就看咱们能不能在年关前攻破一两个富裕的山寨。如今千斤重担放在你的肩上。万一不成功,咱们只好离开这儿,一切打算都付之东流!”

    听了这话,田见秀又感到自己的担子过于沉重,深怕辜负了闯王的托付,但又不好推辞。踌躇片刻,说道:

    “这事干系重大,只怕我力不胜任。请一功和我同去怎样?”

    “一功今天才回来,有许多事需要同他谈谈。我想让他在老营休息一天,赶快回到原处。倘若他在年关以前也能攻破一个寨子,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可是在细心周到上我不如一功,在临机应变上我不如补之。”

    “你放心去吧,过几天我会悄悄地到你那里帮你一把。我曾考虑再三,认为只有你去合宜。你在咱们义军中是有名的忠厚长者,去同张家寨打交道他们会乐于跟你来往。再者,由你去主持攻寨,也可以少死一些无辜。”

    田见秀不好再说话,怀着略微沉重的心情,向闯王拱拱手,策马而去。

    第二天五更,田见秀率领着三百人马向张家寨方向出发,沿途剿匪,打跑了几个杆子,杀死了一些一贯奸掳烧杀的土匪,夺得了不少肉票。他把这些肉票问了问,其中大半是没有什么钱的小户,都放他们回家,只把那些比较有家产的票子留下来,通知他们的亲属来赎。但名义上不叫做赎,叫做随便送点礼物为弟兄犒劳。对于夺得的几个花票,都严禁弟兄们侮辱,也通知亲属领回。五六天内,田见秀只在离张家寨十里到二十里远近转来转去剿匪,一面派人给张家寨的寨主张守业送信,说明他要替地方剿匪安民,决不动老百姓一草一木。只有一次,他派出几十个骑兵突然到了离张家寨五里以内,但那是因为他探听出有一小股刀客窝藏在一座树林中,他派人去把他们赶跑。

    农民军派出袁宗第和田见秀两路剿匪,在商洛山中成为一件重大的新闻被人哄传。因为刀客们往往连穷百姓仅有的几升粮食、几只山羊,甚至连鸡、鸭都要抢去,弄得路断人稀,鸡犬不宁,所以大多数穷家小户对剿匪都很高兴。那些剿匪的义军还没有去到的地方,都等着义军快去;来向义军告状的、送消息的、反映各种情况的,每天不断。张家寨的人们对于田见秀的大名早已熟悉,并且知道他一贯行事都与别人不同,在“流贼”头领中有忠厚长者之称。起初接到田见秀的书子,张寨主还有疑心,置之不理,加紧守寨。几天之后,他们看见农民军确实是在剿匪安民,心中既感奇怪,又感欣慰。恰好在田见秀夺得的票子里边有几个人是张家寨的亲戚,这些人家近来也搬到寨中逃乱。还有一个花票就是寨中的姑娘,在婆家被土匪拉去。到了这时,寨主张守业不得不派人带着礼物,抬着猪、羊和烧酒,拿着他的大红帖子去拜见田见秀,帖子上按照当时士大夫阶层平辈交际的习惯,谦称“侍生”。

    张家寨派来的代表是寨主的远房哥哥张守敬,一个破落的地主和赌博光棍,一向同杆子打交道都由他出面。这种人既为地主办事,做寨主的腿子,但也不愿意得罪杆子,遇机会还想交几个江湖朋友。人们把这种人叫做两张皮。虽然双方都对他不完全信任,但遇事还不得不找他在中间说话。他自己也利用这种身份混水摸鱼,弄点儿外快,至少有机会吃喝几顿。田见秀对这位代表十分客气,走出村外相迎。张守敬跟本地的杆子打交道多年,见过许多大大小小的掌盘子的,熟悉他们的生活,甚至有些羡慕。在杆子中流行的两句话是“夜夜娶亲,天天过年”。他想,纵然传说李闯王的人马如何与杆子大不相同,但耳听是虚,眼见是实,他没有亲眼看见,总不肯十分相信。他想,说他们比杆子好是没有可疑的,但也不会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好法。等他一看见田见秀,简直感到意外。这个在李闯王麾下十分有名的人物却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尾巴棉布袄子,补着补丁,腰中束着一条布带子,棉裤的膝盖上也补着补丁,完全像普通的庄稼人打扮,只不过衣服还干净,也不是破烂得“鹑衣百结”。从他的相貌、神气和言谈、举止看,也很温文儒雅,不带一点儿草莽英雄模样。“嗨,李闯王手下的大头领竟是这样朴实!”张守敬不由地在肚里叫道。

    田见秀住在一家小地主的堂屋里,这家地主如今也逃到了张家寨住。同客人坐下以后,互相说了一些客套话,田见秀就说明义军在商洛山中不打算久住,到明年春天要往别处去,但既然住在这里,就不能看着老百姓受土匪残害不管,所以才剿匪安民。张守敬满口称颂,随即把礼单呈上,上边开列着纹银二百两、大红彩缎八匹、本色山绸二十匹、松江棉布二十匹、粗细粮食共十石、猪二口、羊四只、烧酒二百斤。田见秀接过礼单一看,笑着说:

    “敝军驻扎商洛一带,对地方多有骚扰,何敢受此重礼。可是完全不收也辜负贵寨主雅意,只好留下一两样,其余的还请老兄带回吧。”

    “哪里话!哪里话!”张守敬站起来说,“贵军剿匪安民,功在地方。区区薄意,何足挂齿。足下要是不肯全部收下,不是嫌礼太少,就是不给面子,小弟就不好回寨复命了。”

    “既然这样,只好全部收下。实在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抬送的礼物已经来到大门外,田见秀吩咐预备酒饭招待,随即向张守敬笑着说:

    “不瞒老兄说,敝军口粮欠缺,更无酒肉,今日只好用你们送来的东西款待你们,这也算借花献佛。”

    正谈笑间,有人来禀,说昨夜出去剿匪的一队人马已经回来,捉到了三个看票的,起出来五个票子和两个花票。田见秀立刻叫谷可成陪着客人,自己出去看看。张守敬向谷可成说道:

    “你们贵军的大小掌盘子的都很俭朴,我今天还没看见一个穿绸挂缎的。田将爷尤其俭朴。往年你们打胜仗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俭朴么?”

    “他永远是这样俭朴。在前两三年我们极盛时候,他手下有一万人,也是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吃的是粗茶淡饭。”

    “你们有时打开城池,得到许多绫罗绸缎,轻裘美服,金银珠宝,难道他全都送回家去么?”

    谷可成笑着说:“我们田爷没有家。每次打开城池,分给他的东西很多,可是他立刻都散给手下将士,自己不要。崇祯八年春天打开凤阳以后,全军十分富裕。在别的营里,许多做头领的人都把绸缎衣服穿在身上,可是我们闯营自来不兴这一套。连我们李闯王也只穿蓝布箭衣,下边都跟着学,成了风气。田爷比别人更喜欢俭朴,一年四季都是穿着粗布衣服,补着补丁。”

    “啊呀,真奇怪,我活了四十多岁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一支人马,这样做大头领的!田爷可喜欢喝酒么?”

    “不大喜欢饮酒。打开凤阳时候,连着几天军中摆筵作乐,他常常不去吃酒,不是到弟兄或老百姓堆中扯闲话,便是到庙里去同老和尚下棋。”

    “你刚才说他没有家,难道连一位压寨夫人也没有么?”

    可成笑着说:“我们不是山大王,用不着压寨夫人。”

    “啊啊,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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