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出关

    洪承畴出关 (第2/3页)

对山海关防御已经部署就绪,择定明日出关,迅赴宁远,力解锦州之围。中军副将拿起来两封公文,看见果然都已经封好,注了“蓟密”二字,盖了总督衙门的关防。他又将洪承畴已经写好的家书也拿起来,正要退出,洪承畴慢慢说道:

    “我吃过早饭要去城中,接见本地官绅,然后出关巡视几个要紧地方的防御部署。你火速再派张将军去红瓦店迎候刘先生,请刘先生在红瓦店稍事休息,打尖之后,径到城内同我相见,不必来澄海楼了。”

    “是!马上就派张将军骑马前去。”

    洪承畴心事沉重,背抄着手,闲看楼上的题壁诗词。在众多的名人题壁诗词中,他最喜爱一首署款“戎马余生”的《满江红》,不禁低声诵读:

    北望辽河,

    凝眸久,

    壮怀欲碎。

    沙场静,

    但闻悲雁,

    几声清唳。

    三十年间征伐事,

    潮来潮落楼前水。

    问荒原烈士未归魂,

    凭谁祭?

    封疆重,

    如儿戏。

    朝廷上,

    纷争炽。

    叹金瓯残缺,

    效忠无计。

    最痛九边传首后,

    英雄抆尽伤心泪。

    漫吟诗慷慨赋从军,

    君休矣!

    这首词,他每次诵读都觉得很有同感,其中有几句恰好写出了他的心事。遗憾的是,自从驻节澄海楼以来,他曾经问过见闻较广的几位幕僚和宾客,也询问过本地士绅,都不知道这个“戎马余生”是谁。

    他正在品味这首词中的意思,仆人来请他下楼早餐。洪承畴每次吃饭,总在楼下开三桌。同他一起吃饭的有他的重要幕僚、清客,前来求他写八行书荐举做官的一些赋闲的亲故和新识。虽然近来宾客中有人害怕出关,寻找借口离开的不少,但是另有人希望获得军功,升官较易,新从北京前来。洪承畴在吃饭时谈笑风生,谁也看不出他竟是心事沉重。早饭一毕,他就吩咐备马进城。

    洪承畴还没有走到山海关南门,忽然行辕中有飞骑追来,请他快回行辕接旨。洪承畴心中大惊,深怕皇上会为他未能早日出关震怒。他决定派一位知兵的幕僚和一位细心的将军代他巡视山海关近处的防御部署,并且命人去城中知会地方官绅都到行辕中等候接见,随即策马回澄海楼去。

    尽管洪承畴官居蓟辽总督,挂兵部尚书和都察院右都御史衔,分明深受崇祯皇帝的倚重,但每次听说要他接旨都不免心中疑惧,有时脊背上冒出冷汗。他没法预料什么时候皇上会对他猜疑,不满,暴怒,也不能料到什么时候皇上会听信哪个言官对他的攻讦或锦衣卫对他的密奏,使他突然获罪,下入诏狱。现在他怀着忐忑的心情赶回到澄海楼,竭力装得镇静,跪下接了旨,然后叩头起立,命幕僚们设酒宴招待送旨的太监。他自己捧着密旨走进私室。当他拆封时候,手指不禁轻轻打颤。这是皇上手谕,很短。他匆匆看了一遍,开始放下心来,然后又仔细看了一遍。那手谕上写道:

    谕蓟辽总督洪承畴:汝之兵饷已足,应星夜驰赴宁远,鼓舞将士,进解锦州之围,纵不能一举恢复辽沈,亦可纾朕北顾之忧。勿再逗留关门,负朕厚望。已简派兵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麒总监援锦之师,迅赴辽东军中,为汝一臂之助。如何进兵作战,应与张若麒和衷共济,斟酌决定,以期迅赴戎机,早奏肤功。

    此谕!

    洪承畴将上谕看了两遍,放在桌上,默默坐下。过了片刻,几位亲信幕僚进来,脸上都带着疑虑神色,询问上谕所言何事。

    洪承畴让大家看了上谕,一起分析。因皇上并未有谴责之词,众皆放心。

    关于张若麒的议论,前几天已经在行辕中开始了。但那时只是风传张若麒将来,尚未证实。今见上谕,已成事实,并且很快就要到达,大家的议论就更牵涉到一些实际问题。有人知道张若麒年轻,浮躁,喜欢谈兵,颇得兵部尚书陈新甲的信任。但历来这样的人坏事有余,成事不足。可是今天他既是钦奉敕谕,前来监军,就不可轻易对待。还有人已经预料张若麒来到以后,必定事事掣肘,使洪承畴战守都不能自己做主,不禁为援锦前途摇头。

    当大家议论的时候,洪承畴一言不发,既不阻止大家议论,也不表露他对张若麒的厌恶之情。他多年来得到的经验是,纵然跟亲信幕僚们一起谈话,有些话也尽可能不出于自己之口,免得万一被东厂或锦衣卫的探事人知道,报进宫去。这时他慢慢走出屋子,凭着栏杆,面对大海,想了一阵。忽然转回屋中,告诉幕僚和亲信将领们说:

    “你们各位都不要议论了。皇上对辽东军事至为焦急,我忝为大臣,总督援军,应当体谅圣衷,努力尽职;成败利钝,付之天命。我已决定不待明天,提前于今夜二更出发。”他转向中军副将说:“你传令行辕,做好准备,一更站队,听候号声一响,准在二更时候全部出关。”他又叫一位幕僚立即替他草拟奏稿,口授大意说:“微臣跪诵手诏,深感皇上寄望之殷,振奋无似。原择于明日出关,已有密本驰奏。现乃决定提前于今夜二更出关,驰赴宁远。”

    众人听了,尽皆诧异:仅仅提前一夜,何必更改行期?

    洪承畴想得很多,用意甚深,但他不便说出。等到大家散后,他对两三个最亲信的幕僚小声说道:

    “你们不知,皇上这一封密旨还没有对我见罪,如果再不出关,下一次密旨到来,学生就可能有大祸临头。现有圣旨催促出关,自不宜稍有违误。学生身为总督大臣,必须遵旨行事,为诸将树立表率。虽只提前一夜,也是为大臣尽忠王事应有的样子。”

    一位幕僚说:“张若麒至迟明日可到,不妨等他到了一起出关,岂不很好?”

    洪承畴笑一笑,轻轻地摇摇头,不愿说话。

    另一幕僚说:“这话很是。等一下张监军,也免得他说大人故意怠慢了他。我看这个意见颇佳,幸望大人采纳。”

    洪承畴望望左右,知道屋中并无别人,方才说道:“张若麒年轻得意,秉性浮躁,又是本兵大人心腹。皇上钦派他前来监军,当然他可以随时密奏。皇上本来多疑,所以他的密奏十分可怕。如果我等待他来到以后再起身出关,他很可能会密奏说是在他催促之下我才不得已出关的。为防他这一手,我应该先他起身,使他无话可说。我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说了以后,轻轻一笑,颇有苦恼之色。

    几个亲信都不觉心中恍然,佩服洪承畴思虑周密。有人轻轻叹息,说朝廷事就坏在各树门户,互相倾轧,不以大局为重。

    一个幕僚说:“多年如此,岂但今日?”

    又一个幕僚说:“大概是自古皆然,于今为烈。”

    洪承畴又轻轻笑了一声,说:“朝廷派张若麒前来监军,在学生已经感到十分幸运,更无别话可说。”

    一个幕僚惊问:“大人何以如此说话?多一个人监军,多一个人掣肘啊!”

    洪承畴说:“你们不知,张若麒毕竟不是太监。倘若派太监前来监军,更如何是好?张若麒比太监好得多啊。倘若不是高起潜监军,卢九台不会阵亡于蒿水桥畔。”

    大家听了这话,纷纷点头,都觉得本朝派太监监军,确是积弊甚深。张若麒毕竟不是太监,也许尚可共事。

    正说着,中军进来禀报:送旨的太监打算上午去山海关逛逛,午后即起身回京,不愿在此久留。洪承畴吩咐送他五百两银子作为程仪。一个幕僚说,这样一个小太监,出一回差,送一封圣旨,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见到皇上,送他二百两银子就差不多了。

    洪承畴笑一笑,摇摇头说:“你们见事不深。太监不论大小,都有一张向宫中说话的嘴。不要只看他的地位高低,须知可怕的是他有一张嘴。”

    这时,张游击将军从红瓦店飞马回来,禀报刘先生快要到了。洪承畴点点头,略停片刻,便站起来率领幕僚们下楼,迎上岸去。

    这位刘先生,名子政,河南人,已经有六十出头年纪。他的三绺长须已经花白,但精神仍很健旺,和他的年纪似不相称。多年的戎马生活在他的颧骨高耸、双目有神的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使他看上去显然是一个饱经忧患和意志坚强的人。看见洪承畴带着一群幕僚和亲信将领立在岸上,他赶紧下马,抢步上前,躬身作揖。洪承畴赶快还揖,然后一把抓住客人的手,说道:“可把你等来了啊!”说罢哈哈大笑。

    “我本来因偶感风寒,不愿离京,但知大人很快要出关杀敌,勉为前来一趟。我在这里也不多留,倾谈之后,即便回京,从此仍旧蛰居僧寮,闭户注书,不问世事。”

    “这些话待以后再谈,请先到澄海楼上休息。”

    洪承畴拉着客人在亲将和幕僚们的簇拥中进了澄海楼。但没有急于上楼。下面原来有个接官厅,就在那里将刘子政和大家一一介绍,互道寒暄,坐下叙话。过了一阵,洪承畴才将刘单独请上楼去。

    这时由幕僚代拟的奏疏已经缮清送来,洪承畴随即拜发了第二次急奏,然后挥退仆人,同刘谈心。

    他们好像有无数的话需要畅谈,但时间又是这样紧迫,一时不能细谈。洪告刘说,皇上今早来了密旨,催促出关,如果再有耽误,恐怕就要获罪。刘问道:

    “大人此次出关,有何克敌制胜方略?”

    洪承畴淡然苦笑,说:“今日局势,你我都很清楚。将骄兵惰,指挥不灵,已成多年积弊。学生身为总督,凭借皇上威灵,又有尚方剑在手,也难使大家努力作战。从万历末年以来,直至今天,出关的督师大臣没有一个有好的下场。学生此次奉命出关,只能讲尽心王事,不敢有必胜之念。除非能够在辽东宁远一带站稳脚跟,使士气慢慢恢复,胜利方有几分希望。此次出兵援锦,是学生一生成败关键,纵然战死沙场,亦无怨言,所耿耿于怀者是朝廷封疆安危耳。此次出关,前途若何,所系极重。学生一生成败不足惜,朝廷大事如果毁坏,学生将无面目见故国父老,无面目再见皇上,所以心中十分沉重,特请先生见教。”

    刘子政说:“大人所见极是。我们暂不谈关外局势,先从国家全局着眼。如今朝廷两面作战,内外交困,局势极其险恶。不光关外大局存亡关乎国家成败事大,就是关内又何尝不是如此?以愚见所及,三五年之内恐怕会见分晓。如今搜罗关内的兵马十余万众,全部开往辽东,关内就十分空虚。万一虏骑得逞,不惟辽东无兵固守,连关内也岌岌可危。可惜朝廷见不及此,只知催促出关,孤注一掷,而不顾及北京根本重地如何防守!”

    洪承畴叹息说:“皇上一向用心良苦,但事事焦急,顾前不能顾后,愈是困难,愈觉束手无策,也愈是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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