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扫宛叶

    横扫宛叶 (第2/3页)



    “遵令!”亲将迅速转身,退出大厅。

    刘国能对众人说道:“你们各位都走吧,传谕阖城百姓放心,贼兵不会再攻城了。我刘某不能为皇上守城尽忠,当以一身救百姓免遭屠戮。”

    大家默默退出。有的人心中暗暗称赞刘国能毕竟是一个慷慨忠义之人;有的人想到他今日被逼投降,可能仍然去作“贼”;有的猜想他见到闯王之后,会被闯王杀掉;也有人认为闯王会放走他。但这些想法,大家都没有说出来。

    知县张我翼正欲同大家一起退出,刘国能又把他叫住,嘱咐说:“明日贼兵进城,望乡前辈忍辱负重,不可辜负百姓。”

    张我翼听了此话,料定刘国能将在今夜自尽,便劝他说:“听说李闯王心胸宽大,况将军与他有金兰之谊,必然以优礼相待。只要将军一颗忠心不泯,日后再图报效朝廷不迟。”

    刘国能冷笑一声,没有说话,拱拱手,走回内宅。

    十月十二日早晨,阳光特别鲜艳,大地略有霜冻。

    早饭以后,刘宗敏立马城外,但见各处云梯都已经准备停当,十几尊大炮架在南关土城墙上和城外高处,对准砖城。

    将士们在等候刘国能出降。如不出降,就要开始攻城。

    辰时刚到,城头上出现一面白旗,连连挥动。随即刘国能带着他的十岁儿子缒下城来,越过干的壕沟,直往刘宗敏立马的地方走去。他远远地拱手一揖,问道:

    “可是捷轩么?自成在哪儿?”

    刘宗敏略展微笑,拱手还礼,随即跳下马来,说:“我正是宗敏,在此迎候。闯王在前边不远,请随我前去相见。”

    李自成昨天已经移驻离城二里多远的高阜上。这里军帐甚多,在方圆两三里以内星罗棋布。他坐在帐中,一边与宋献策商谈进攻南阳和接着去围攻开封的事,一边等候刘国能前来投降。他虽然料就刘国能必会前来,但也防备他耍一个花招,来一个缓兵之计,所以已经吩咐刘宗敏,如果到时候刘国能没有出城,就先用大炮猛轰一阵;如再不见他出城,就四面一起攻城。同时他也知道这城中百姓是愿意投降的,只是刘国能十分顽固,所以又一再嘱咐宗敏传令全军,入城之后,只杀刘国能一人,不许妄杀百姓;对刘国能手下将士,凡愿意投降者一概不杀,妥为安置。

    罗汝才断定闯王必杀刘国能,他既不愿救刘国能,也不愿落一个杀朋友之名,所以假称身体不适,留在他自己的帐中不来,同亲信们玩叶子戏消遣。李自成也不勉强他来。

    一个亲兵进来禀报说:“刘副将前来投降,已经走到帐外。”

    李自成用嘴角向双喜示意。双喜马上向亲兵吩咐:“请他进来。”登时大帐外一声吆喝:

    “请!”

    刘国能随着刘宗敏走进大帐,后边紧紧跟着他的十岁儿子。吴汝义奉命在营门外迎候,也一起进入大帐。

    李自成和宋献策起身相迎,同刘国能互相施礼。李自成走前一步,拉着刘国能的手,叫着他的字,说:

    “俊臣,与仁兄一别数年,没想到在此地重又相见。过去的事,一笔勾销,我决不记在心上,但愿与仁兄重新共事。”

    刘国能说:“自成,与你分别之后,各奔前程,不想今日兵败,在此相遇。愚兄前来受死,并无别的想法。”

    自成赶快说:“仁兄何出此言!快快坐下叙话。我确实不念旧恶,说与你共事,实是出自真心。坐下,坐下。”

    大家坐下以后,李自成又劝刘国能投降。刘国能说:“自成,我是对真人不讲假话,请你不要再劝啦。大丈夫敢作敢为,既然已经投降朝廷,就不能再做流贼。一切劝我的话都是白搭。我这次走进宝帐,只求速死,并不希望活着回去。”

    刘宗敏在旁说道:“俊臣,你说的算个屌!你本来也是受苦的人,一时糊涂,降了朝廷,如今回头就是。你又不是崇祯的孝子贤孙,犯不着为他去死。”

    刘国能不高兴地说:“捷轩,你怎能这么说呢?皇上是我的君,我是他的臣,为臣的尽忠,义所不辞。”

    刘宗敏轻蔑地哼了一声,看见闯王在对他使眼色,下边骂人的话没有说出。

    闯王说:“俊臣,你虽是愿意为明朝尽忠,但明朝气数已尽,何不另寻出路?”

    刘国能说:“愚兄奉母命受招安,今日如不尽忠,将何面目见先母于地下?”

    宋献策插话说:“请将军三思而行。刚才闯王已经说了,明朝气数已尽。将军如能与闯王共事,将来必为开国元勋。为新朝做开国元勋,比为桀纣做忠臣,好得多了。”

    刘国能说:“当今皇上并非桀纣,也无失德,只是群臣昏聩,才有今日。何况大明气数是否已尽,不得而知,请宋先生不要把话说得太早。”

    闯王知道刘国能不肯投降,叹口气说:“俊臣,我们既是同乡,又是结拜兄弟。你既要为明朝尽忠,我没法阻止,你还有什么话要嘱咐的,我一定尽力照办。”

    刘国能说:“但愿你进城之后,对官绅百姓不要妄杀一人。”

    李自成笑笑说:“这话何用你嘱咐呢?”说着,他将刘国能的儿子拉到面前,抱在膝上,爱抚了一番,对刘国能说:“俊臣,你自己不惜一死,难道不为这个孩子着想?”

    刘国能说:“我同你闯王原是八拜之交,后来虽然各行其是,却不曾有私人仇怨。倘若你果真宽厚,请你杀我之后,留下这个孩子,让我的妻子带他返回延安家乡,也不使我绝了后代。”

    李自成带着感情回答说:“如果你必定要死,后事请你放心。你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嫂子,你的儿子如同我的儿子。我一定派人护送他们离开叶县。你的亲兵亲将我都不杀,就让他们护送嫂子和侄儿返回延安,沿途旅费和他们以后谋生需要的钱,我都替你安排。”

    刘国能站起来深深一揖说:“这样我就死而瞑目了。”

    李自成望望左右,见刘宗敏怒形于色,宋献策也向他频频使眼色。他含着眼泪说道:

    “俊臣,我不能留你了。论私情我们是八拜之交;论军法我不能容你叛投朝廷,又不肯回头。请你出帐去吧。”

    他向吴汝义使个眼色。吴汝义带着一名亲兵将刘国能押出帐外。李自成又抚摸着刘国能儿子的头说:

    “这是公事,实不得已。你不用害怕,我会像父亲一样将你抚养成人。”

    说话之间,吴汝义转了回来,向闯王禀报说已经将叛将刘国能斩讫。刘国能的儿子一听说父亲已经被斩,大哭起来,从李自成的怀中跳下,奔出大帐。李自成命亲兵们随着这孩子出去看他父亲的尸首,并说,看过之后,要替刘将军装一棺木,好生埋葬。说罢又对一个亲兵说:

    “速唤张鼐进帐。”

    张鼐匆匆赶到,趋近闯王面前,问:“要炮兵进城么?”

    闯王还未回答,忽然一个亲兵跑进帐中,向他禀报说:“大元帅,那小孩出我们意外,已经在他父亲尸首旁自尽了。”

    闯王大惊,出帐去看,看见那小孩果然已用短剑割断喉咙自尽。闯王问:

    “怎么这孩子会自尽呢?”

    亲兵说:“他看了父亲尸首,哭了几声,乘大家不防,从腰间拔出短剑就往自己脖子抹去,一下子就割断了喉咙。”

    闯王连连顿脚,叹息几声,说:“想不到这小孩竟然像大人一样。”过了片刻,他又叹口气说:“唉,其实也不奇怪。必定是国能投降明朝以后,经常以忠君的话训教小孩,使小孩也同他一样迷了心窍。”

    他回到帐中,传令刘芳亮率二千人马进城,大军即日整军开赴南阳。又吩咐对刘国能的家眷要加意保护,由刘国能的亲随心腹护送回延安家乡。对待刘的将士,一个不许杀害,愿留的留下,不愿留的给银钱遣散。他略停一下,又想起来一件事,对刘芳亮说:

    “明远,知县张我翼虽是我们的陕西老乡,也愿意投降,可是他这个人在叶县两年,贪赃枉法,民怨很大。你进城后要将他抓起来,当众斩首,为民除害。军师同你一起进城安民。张我翼的重大罪款,军师全知。”

    刘芳亮走后,闯王转向张鼐,暂不说出正题,含笑问道:“这次攻破叶县城,杀了叛将刘国能,你的火器营打炮不多,也不叫你认真向城中打炮。听说你抱怨这一仗不够味道,可是真的?”

    张鼐笑着回答:“是的,闯王,带来十几尊大炮不曾好生使用,还故意打几次不炸开的炮弹。像这样打法,远不如在火烧店打得热闹。”

    李自成笑着说:“你得好生学习‘兵法’!‘兵法’上的道理,我对你和双喜讲过多次,你全没有吃进去。我们这一仗,就是‘兵法’上所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兵法’上说:‘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我们这个胜仗,不损伤一兵一卒,这才是真正有味!”他收起了脸上笑容,接着说:“我们正在准备一次大战,比围攻火烧店那一仗要大得不能比,猛烈得不能比。破叶县,只是一出大戏刚刚敲打锣鼓。现在我命你去南阳,立刻动身,在马上打盹休息。这里距南阳二百四十里,限你明天后半晌赶到,不可迟误!”

    张鼐说:“大炮拖运不会那么快。”

    闯王说:“我明白大炮拖运不会那么快。张鼐,你将火器营交给黑虎星率领,开赴南阳,准备攻城。你自己只率领二百轻骑,火速驰赴南阳附近,面见夫人,听她吩咐,不可耽误。”

    张鼐问道:“夫人现在南阳何处?”

    闯王说:“你玉峰伯现驻在新山铺指挥大军,见了他便知夫人何在。”

    张鼐又问:“为什么这样紧急?”

    闯王说:“你见到夫人便知,不必多问。猛如虎是一个很有经验的老将,我担心红娘子和慧梅会轻视了他,吃他的亏。你快走吧!”

    张鼐不知慧梅会遇到什么事儿,但不敢多问,转身便走,心中七上八下。

    第二十一章

    南阳是豫西南的军事重镇,城墙特别高厚,南边不远就是白河,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城的四面又有城壕,经常灌满了水。四门外边也有些不相连贯的土城,居住着从各州县逃来的百姓。

    如今这南阳城被战争气氛所笼罩,各城门白昼紧闭,只有西门每日开放几个时辰,也只开半边门,使柴禾担子能够进城。瓮城门口站着一群兵丁,随时都可以先将瓮城门关闭,然后关第二道城门。沙包就堆在瓮城门里边。一旦有警,关上城门,不仅要上腰杠,还要用沙包堵住。除非是用大炮,否则休想用人力将瓮城门撞开。然而瓮城门不对西关,斜向西南,大炮很难打中。何况第二道城门是主城门,更为坚固,纵然打毁瓮城门也是枉然。四面城头上准备了滚木、礌石、火器、石灰罐儿等防守的东西。

    白天夜间,街上都有步兵和骑兵巡逻。每到黄昏,除有官军上城之外,家家户户都有丁壮上城,彻夜梆子声敲个不停。

    大街上、十字路口、各衙署的照壁上、寺庙门前、酒饭馆中,到处张贴着镇守南阳的总兵官猛如虎的戒严告示。连日来已经查出了几个混进城中的奸细(是不是奸细,谁也不知道),在城中斩首,首级就挂在府衙门前。按照一般规矩,这首级应该挂在城门外边。但现在城门紧闭,百姓不能出城,也不能进城,所以首级就挂在府衙门门前的照壁两边,向城内示众,使城内家家户户不敢再窝藏坏人。尽管当时知府空缺,府衙门外边仍是城中比较热闹的中心。

    情况确实紧急,连日来闯、曹大军云集南阳附近。东边从博望到新山铺一带,直到白河东岸,北边到独山脚下,都有闯王的人马安营扎寨,游骑经常出没于离城四五里处,有时也突然进到离城二三里处侦察。从南阳去邓州、镇平和新野的道路都被闯营的游骑截断,所以虽然西门还可以通行,但是人们除非因有急事,万不得已,不敢走出城外。

    昨日下午,忽然盛传左良玉有一支人马到了新野,督师丁启睿也率领大军到了邓州,两支人马都要往南阳开来,在南阳同闯、曹义军会战。城中官绅军民对此事半信半疑。人们非常希望有官军前来援救,所以这消息使他们意外地欣慰。但因为连年战乱,加之他们也早已知道,官军对义军畏之如虎,所以虽然听说是来了,究竟是否属实,仍很难说。为着祈祷官军来到,许多人,特别是重要地方官绅都去府城隍庙烧香许愿,也到最著名的关帝庙烧香许愿。总兵猛如虎不断派人出城打探。据探子回来禀报,从卧龙岗直到离城三十里的潦河岸上,果然全无“流贼”踪影。当地的百姓说,官军确实到了邓州和新野,要来救南阳;因为官军来得很多,所以李闯王的人马全数退往白河东边,连离城十八里的独山一带也成了空营。可是还没有人敢往独山近处侦探,只是远远看见独山一带已经没有义军的旗帜了。

    城中居民,一时还不敢随便出城。慌乱年头,人心惊惶多疑。到底义军退走了没有,大家继续在等待消息。到了黄昏以后,又有探报,说是卧龙岗往西,确实平安无事,这样,才开始有人出西门往乡下躲避,也有人反而往城内送家小。从近乡送柴火和蔬菜进城的人更多一些。

    由于西城门门禁稍宽,南阳府的人心也开始稍稍放宽了,都认为左镇和丁督师的大军到达邓州和新野的消息大概不虚。但官府仍然十分警惕,继续清查户口,继续巡逻,继续捉拿奸细,继续严禁谣言,继续日夜守城不懈。据富有经验的猛如虎看来,闯、曹大军在白河东岸有增无减,攻城之事决难幸免,说不定一二天内等李自成本人从叶县来到,就会指挥大军突然来到城边,四面猛攻。为着利于固守,猛如虎准备禁止绅民再出城逃走,可是城中有一位客人使他心中为难:

    “难道也不让她趁这时赶快走么?”

    在南阳城西门内一所乡宦的大宅子中,分出一座三进的清静偏院,寄住着左良玉的养女左梦梅。她同乳母陈氏、两个贴身的丫环住在上房,还有四名丫头和两个粗使仆妇分住在东西厢房,李管家和二百名护卫住在前院。马匹拴在后院。轿夫和马夫也住在后院。

    这天,乳母陈妈妈带来了一个大好的消息,说街上纷纷传说,李自成的部队已从城西撤走,左军和丁大人的人马到了新野、邓州。左小姐听了,登时破愁为喜。她在这里几天来真是忧愁万分,度日如年。她一则急于到湖广和她的养父见面,二则怕万一落入义军手中,如何是好?现在知道有离开南阳的机会,她比任何人都要高兴。丫头们也都围了上来,有的继续向陈妈妈打听外面的消息,有的劝小姐赶快拿定主意,离开南阳。

    陈妈妈又说:“李管家已亲自去猛大人那里打听消息,请示猛大人,小姐是否可以乘此机会离开南阳,前往湖广。只要等李管家回来,便好做出决定。”

    左小姐站起来,走到堂屋中的关帝像挂轴前烧香许愿,要关帝保佑她主仆们平安离开南阳。陈妈妈和丫头们也跟着跪在地上磕头许愿。站起来以后,陈妈妈对左小姐说道:

    “小姐,自从崇祯十一年到如今,你已经有三年没有见到咱家老爷了。”

    这句话触动了左小姐的感情,不觉流下两行热泪,叹了口气,说道:“但愿上天和关帝爷保佑,明日一早能够平安离开南阳。”

    说话之间,李管家匆匆进来,向小姐禀报说:“镇台衙门得到确实探报,去新野的路上已无贼兵,猛镇大人劝小姐明早就动身前往襄阳,免得局势有变,再想走就迟了。”

    隔了一会儿,猛如虎的中军前来传达他的嘱咐,就在前院客房里与李管家坐下叙话。中军说,猛大人希望小姐速做准备,明日一早离开南阳,有什么困难,都由他去办。然后他们一起商量了如何护送、如何代觅轿子的事。左小姐自己原有二乘轿子,是她和乳母乘坐的。如今尚须八乘轿子,给她的丫头和仆妇乘坐。中军对此满口答应照办,说:

    “这好办,我着人传知姚知县,速雇八乘小轿今晚送来就是了。抬轿的人我自然会选老实可靠的。”

    至于护送的兵丁,中军说,只能派一百步兵护送,因为南阳守城的兵力不足,如果派多了,就会影响守城。经过李管家一再要求,才答应再加一百步兵。

    中军走后,又有一个总兵官刘光佐亲自来见李管家。他是十来天前路过南阳,被唐王留下帮助守城的,虽然有着总兵的职衔,实际手下却只有千把人。他本来要到湖广去,现在便想乘此机会向左小姐献点殷勤,为的是将来好让左良玉对他加意照顾。他修书一封,请左小姐带给左帅,并答应派五十名步兵护送。这样,连同左小姐原来的二百名亲军,共有四百五十人护送。既然义军已经撤到白河以东,往新野去并无大股土寇,有这四百五十人护送,完全可以平安到达。沿途万一仍有土寇出没,只要他们听说是平贼将军左大人的小姐经过,大约也没有谁敢出来拦截。

    刘光佐辞出之后,李管家向左小姐禀报了情况。左小姐感到十分欣慰,说道:“既然有四百多人护送,我看路上也不会有什么风险了。”

    可是陈妈妈仍很担心。她怕离开南阳城后,万一遇到闯兵,护送人马太少,临时各自逃生,会使小姐落入贼手。她把自己的顾虑说出后,左小姐想了一下,问道:

    “近处有没有算卦的先儿?”

    李管家听说,便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从知府衙门附近请了一个算卦的孙半仙来。他先向小姐禀明,随即将算卦先儿带进了内宅。左小姐隔着帘子问算卦先儿用什么来卜卦。孙半仙信口答道:

    “山人奇门遁甲,六壬风角,无所不通。小姐愿怎么卜卦都可以。不过以山人之意,拆字最为简单,不妨请小姐说出一字,让山人拆解拆解。”

    左小姐想了一下,说了一个“辰”字。

    孙半仙在帘外用右手食指在左掌心上画了几画,问道:“小姐要问何事?”

    左小姐说:“你不要向我打听,你自己拆解便是。”

    孙半仙眨眨眼睛,沉思片刻,说道:“我看小姐要问的是,是否可以离开南阳,走往别处。如果是问这件事,山人就好拆解了。”

    左小姐说:“算是被你猜到了。你看明天走,吉利不吉利?”

    孙半仙说:“走,十分吉利,而且要早走为好,日出时走最为吉利。”

    陈妈妈在一边问道:“今日早晨有雾。倘若明日早晨也有雾,怎么办?”

    孙半仙说:“有雾就吉,赶早就吉,雾散则不吉,晚走一时则龙化为蛇。”

    左小姐问:“这话怎讲?”

    孙半仙说:“这话好讲。辰在十二属相里是龙。常言道:云从龙,风从虎。龙离开云雾不行。在雾中出城,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好机会。雾散之后,就晚了一个时辰,变成巳时,巳在十二属相中是蛇。龙化为蛇,当然不如龙了。蛇在地上走,随时都有风险。所以山人说赶早则吉,迟则不吉。另外,‘辰’字上面加个‘日’字,便成早晨的‘晨’字,所以最好日出就走,清晨就走。山人在南阳城中是有名的孙半仙,无人不知。凡事我说吉就吉,我说不吉就不吉。我一向为人决疑,从不敢有半句谎言,请小姐不必犹疑。”

    左小姐感到宽慰,说:“只要我们能平安到达湖广,我一定派人来南阳找你,重重赏赐。”

    说罢,吩咐丫头送他二钱银子,打发他走了。

    这时唐王妃差两名女仆送来了礼物及路上点心。唐王先已致书左良玉,催他发兵来救,尚无回音。现在希望左小姐早日见到父亲,替他催促发兵来救,因此送了一份厚礼。

    晚饭以后,南阳知县姚运熙亲自送来八乘小轿,每一乘都是两班轿夫,全是本城的人。他也求托左小姐将一封由本城官绅联名呼救的书子转给平贼将军。

    夜间,左小姐早早就寝,以备明日一早登程,但因为陈妈妈和李管家同仆妇们忙着整理各种东西,她也迟迟地不能入睡。她想着从母亲左夫人病故以来,自己寄居开封,除奶妈和随侍身边的丫头之外,可算是举目无亲,而现在终于要回到湖广,同父亲见面了,不觉在枕上流出热泪。月光照在窗纸上。她用泪眼凝望月光,心事重重,越发难以入睡。

    天色麻麻亮的时候,左小姐一行人众已经到了西门。总兵猛如虎差遣一位中军前来送行,照料出城。中军叫开城门,将左小姐一行人众送过吊桥以后,对护送的军官和李管家一再嘱咐路上小心,随即退回城内。城门当即锁上,因为这时开始起雾了,驻守西门的千总便下令在雾散以前不开城门。

    他们顺着坎坷不平的道路走了八里,来到卧龙岗下。这时太阳已经升上城头,但是雾更浓了,朝东边望去,太阳只是淡白色的,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前面卧龙岗上也是雾气腾腾,只看见有一个石牌坊的影子横在路口。再往前去,树木屋脊都隐在雾中。从岗坡上传来钟磬声和木鱼声;再仔细听去,还有诵经的声音从雾中传来。岗势并不高。左小姐的轿子很快来到了卧龙岗半腰,那里离武侯祠不过一箭之地,房屋可以稍微看得清楚一些,横在路上的石牌坊就看得更清楚了。当轿子经过这里时,左小姐从轿窗中望去,看见这牌坊原来修得相当简单,但却相当高大,牌坊上边刻着“千古人龙”四个大字,在正面朝东的石柱上刻着一副对联,用的是杜甫的诗句:“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当轿子转弯穿过牌坊时,左小姐又从轿窗中望见这牌坊的后面,也就是朝西的方面,也刻着一副对联:“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

    左小姐很想去武侯祠看一看,但这念头只是在心上闪了一闪,没有做声,因为她知道情况很吃紧,不敢在此耽搁,而孙半仙所说的“龙非云雾不行”的话仍记在她的心上。

    轿子沿着武侯祠南面的大道继续上岗。武侯祠的大门朝东,一片瓦房从雾中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祠的西边和北边,是一片很大的树林,但究竟是松树,还是柏树,却看不清楚,只知道这树林望不到边。在石牌坊近处,有两个道童在路边放羊。这时已是初冬天气,草已枯黄,羊就吃着岗坡上的枯草,有时“咩咩”地叫几声。路旁已经有人在摆摊子。摊上除香表之外,还有纸扎的猪、羊,都是还愿的东西。山门前边也出现两个道童,正在扫路上的落叶。又走了几丈远,看见在庙左边的树林中有一些火光和人影。李管家是一个非常机警的人。他紧紧地跟在轿子后边,骑着一匹骏马。这时他向路旁的道童问道:

    “什么人在树林中?”

    道童回答说:“都是饥民。他们昨日不能进城,就住在树林中。”

    左小姐看见这个道童,眉目清秀,十分英俊,大约有十五六岁,但因为轿子走得很快,一下子就过去了。走了几步,左小姐忍不住,叫轿夫停一停,然后问李管家:

    “可不可以到武侯祠抽签许愿?”

    李管家恭敬地答道:“请小姐赶快赶路,趁着雾气未散,多走十里二十里路,就应了昨日孙半仙的话,是个吉兆。”

    左小姐听了也不坚持。轿子继续匆匆上岗。武侯祠所在的卧龙岗,是越往西去越高,十几里路尽是慢坡,道路坎坷。因为是黄土岗,多年来大车往返,大路被压成了深沟,这在河南就叫做大路沟,又经雨水冲刷,往往很深。在两道车迹中间,有一尺多宽的地面,被牛蹄踏得稍平,是人行路。而真正人行的路是在大路旁边的高处。仆人、轿子、骡驮子、左小姐的护卫亲军走在大路沟中。从南阳派来的步兵走在大路上边。走到离南阳城大约十五里处,正在岗脊上,有一段大路沟特别深,里边停着二三十副柴火担子,堵塞了道路。挑柴火的农民正在用干草弄成火堆,围着烤火。看见轿子和士兵前来,他们只顾烤火,也没有让路。士兵们吆喝辱骂,挑柴火的农民仍不理会,只是问:

    “城门今日开么?”

    士兵骂道:“什么城门开不开,快走,别挡路!”见农民仍不让路,他们就骂出粗话,动手就要打人。卖柴草的农人忽然都跳起来,抡起扁担还击。一个骑马的官军军官大叫:“反了!反了!”可是农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用扁担打来。因为大路较窄,人马不能够展开混战,登时前边的官军措手不及,已被农民打倒了好几个。

    正在这时,从路北边一里外的荒村中传来一阵紧急锣响,锣声中约有二百个穿“闯”字号衣的士兵从村中冲出,喊杀着向大路奔来。轿夫们一看是闯王的人马,早将轿子扔下,爬出大路沟,各自逃生。跑不出大路沟的,便被前边来的扁担打倒。护送的官兵虽有四五百之众,但一听说闯王的人马来了,刘光佐的士兵首先逃散。猛营的二百名将士还想抵抗,单救左小姐一人回城,不料从南边的茫茫白雾中也响起了呐喊声,传过来大声的呼叫:

    “我们是闯王的人马,留下轿子不杀!”

    猛营官兵不知道闯兵有多少,害怕被四面包围杀光,因此有一半人也随着刘营的溃兵落荒而逃。左小姐的两百名护卫都是左良玉平日豢养的亲军和家丁,十分忠心。在危急时刻,他们在侍卫官和李管家的督率下死不溃散,扔下丫头、仆妇和骡驮子,抬起被轿夫们扔下的小姐和奶妈所乘的两顶轿子,且战且退。他们的箭法很好,使义军不断伤亡,而他们自己都是身穿铁甲,头戴铜盔,所以义军的箭对他们伤害不大。李管家向全体左营、猛营官兵悬出重赏,要他们死保小姐退回南阳城中,说是只要左小姐能够平安退回城中,为官的官升三级,当兵的升成军官,每人赏纹银五十两。

    义军一则只有二三百人,二则都是步兵,三则怕伤了左小姐和奶妈,所以并不十分猛攻。那些在战斗开始时逃散的官兵,遇到在南边、西边埋伏的义军,有些被杀,有些被捉,大部分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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