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 不去奋力挣扎,只有被人践踏

    曹植 不去奋力挣扎,只有被人践踏 (第3/3页)

以托付他的一腔热情,可以抚慰他的愤怒失意,与他在现实中碰见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他现在身堕泥沼了,但他也配得上这份纯洁高尚的爱慕。这就是后来有名的《洛神赋》。后来的书生落魄了,总爱给自己写一个女鬼红袖添香,曹植那会儿却流行女神。哪怕再崎岖,有一个美丽高贵善解人意的女性时时陪伴,都是他应当应分的人生安慰。后来的李善为《文选》做注,认为这是曹植隐晦抒发对曹丕那个苦命老婆甄氏的爱情。这是后人的热情想象。正如他们把八竿子打不着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搭配成“化蝶”的故事一样,好像两个苦命的人被混搭,就能有想象中的幸福。但曹植,他这么高傲、委屈和孤独,也只能留给神女。凡俗里的这些,他都不爱搭理。

    可惜曹植只能是发梦。女神驾着车从梦里远去,最理解他的父亲死了,最喜爱他的母亲不能为他说什么,因为他哥哥,已经认为他们从小一道读书习武的情分远没有防备他来得重要了。

    后来,他还是承担着在这个家庭里他从小就承担的责任——贺瑞、哀诔,歌功颂德,都是他的活儿。虽然曹丕改朝换代当皇帝那会儿他大哭一场,但该做的工作,他也还是做了,他写了词采华茂的《大魏篇》描述因为曹丕称帝而出现的灵符祥瑞。曹丕在洛阳听到这个消息,也不忘讽刺一下,状似无意地问左右,听说我顺应天命做了皇帝,有人大哭了一场,是为什么?再之后,曹植一次一次被监国使者恶意中伤,为了得到进京当面说清楚的机会,他只能对曹丕写“迟奉圣颜,如渴如饥”——不管他本性多高傲,此时也不得不一次次以卑微的语气剖白自己。

    他曾经有一把好牌——父亲的宠爱,天赋的才华,热情天真的个性,都是让人着迷的好东西。不过,他从没有对它们进行任何深谋远虑的规划,不耐烦,也不屑。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对那些费尽心机的占有和胜利感兴趣。但是现在,他年纪大了,他开始懂得,别人(比如他哥哥)也许同样不喜欢成为这样心思深沉表里不一的人,但人与人的关系是一张大网,生而为人,早已被粘在网中,不去奋力挣扎谋划,就只有被别人践踏。

    曹植明白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他能做的只有好好写文章表达他恭顺的态度。顺便,再不死心地问一问,是否还能给我一个做一点实事的机会?曹丕是看着他开司马门一路狂奔出去的,有一万个不再信任他的理由。不信任他,防备他,可毕竟曹植也还是他的兄弟,年纪越大,曹丕就越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小时候,杨修曾经送他一把王髦剑,很多年后,他又一次看见这把剑,杨修却死了。杨修是被父亲曹操赐死的,他不能对杨修的死表示什么,只好把铸剑人招来,赏赐一些粮食。再后来,他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在黄初六年的冬天,征讨孙权无功而返之后忽然想要去看一看曹植。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雍丘。这么多年针锋相对,哪怕促膝而谈,也不再能坦坦荡荡说彼平生。曹植小心翼翼地感谢曹丕愿意与他重修旧好,原谅他从前的错误。曹丕给他讲笑话他诚惶诚恐,陪他一起嗟叹少年过往他胆战心惊。曹丕最后只好说,我还记得父亲从前专门讲过,汉代的皇帝奢侈浪费,衣箱里积存的衣服从没穿过,最后都烂掉。父亲说他死后,要把自己的衣物都分掉。我带来一些,也许你用得上。于是留下衣服十三种,又带着鼓吹行仗,浩浩荡荡走了。

    转过年去没几个月,曹丕就死了。写诔文这活儿惯例又落在曹植头上。整个曹家,曹植是第一诔文专业户,他也手熟,提笔就有华丽夸张的吹捧。讲曹丕“才秀藻朗,如玉之莹。”——张口就来,吹得有点恶心。他甚至在末尾写了百来字的“自陈”,说自己袖子里藏着刀,也想一死了之。连后代很喜欢他的评论家刘勰都在《文心雕龙》里说,不知道他写这些不合体式的东西是什么意思。

    他侄子曹睿在黄初七年五月继位为皇帝,第二年正月改元太和。但曹植,他这年三十六岁,却有点老糊涂了。他写了一篇赋,赋名“慰情”。开头就说,“黄初八年正月,雨。而北风飘寒,果园堕冰,枝干摧折。”也不知道是他老糊涂,还是他有意为之——曹丕这个皇帝,从头到尾就一个年号,黄初,但黄初七年曹丕就死了,黄初八年是一个不存在的年份。在曹丕做皇帝的这七年,曹植经历了他人生最跌宕起伏的摔打、挫败,甚至侮辱。但他终于在残忍中获悉人生本来的真相。现在,不管是否愉快,与他分享他热情天真的少年时代,带给他痛苦挫折的中年时代的曹丕死了,他大半生的跌宕也一并被裹挟而去。对于他哥哥,对于他自己,曹植都该以私人的名义写点什么。

    但《慰情赋》失传,他究竟写了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