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第2/3页)

坚持走回了家里。

    他全身早已血肉模糊。当他回到家时,谢家的门仆连问都不问,就将他抄起远远甩出五尺开外。

    然后他就昏了过去。

    他醒来时,是在深夜。

    又是深夜。

    一盏昏灯前。

    又是昏灯。

    他全身的伤口在他醒来的瞬间立刻发痛。他感到自己全身仿佛在被地狱的鬼火灼烧。

    他想喊,想大声呐喊。因这伤口实在太痛,痛得他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但他忍住了,紧紧咬住嘴里的肉忍住了。

    他虽只九岁,却已能忍受成年人也无法忍受的痛苦,甚至可以说是人类所无法忍受的痛苦。

    他能忍住,只因他看到了坐在床边的母亲。

    他从未见过母亲哭得这么厉害。

    虽然他只见过这一次,但他知道这一定是母亲哭得最伤心的一次。

    他看着母亲颤抖的身子,很久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

    他心里已暗暗发誓。

    他发誓从此绝不让母亲为了自己再流一滴眼泪。

    就在他醒来的第二天,谢老爷子的讣闻传遍了整个谢府。

    一片丧嚎声中,谢家也在此间易了主。

    换成了他的父亲。谢钟庭,“青柳剑客”谢钟庭。

    青柳,多么风雅,多么诗意。

    谢钟庭也的确是个风雅不俗的人。

    只有他们母子知道谢钟庭做的事有多么丑陋,多么肮脏,甚至十恶不赦。

    能对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做出这种事的男人,无论什么理由都罪无可赦。

    然而在这天,他竟看到了母亲久已黯淡的眼里流露出一丝罕见的光芒。

    此后的一整个月,他都躺在床上。只要轻轻一动,他就会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母亲每天除了对他的悉心照料外,这段时间还常离开这破烂的房子,有次竟然一整天都没回来。

    他不知母亲是去做什么,却也没有问。

    他觉得自己不配问。母亲为他而流的泪水,到现在他依旧历历在目。

    但他却还是不能不渴望,盼着母亲能早点回来。

    他虽比大多数孩子都成熟,但毕竟还只是孩子。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因为母亲回来时脸上看起来特别愉悦,他久未曾见过母亲有这般开心。

    母亲却没有告诉他,只是对他笑了笑。

    今夜他睡得特别早,比以往的日子都要早。

    因为他心情好。母亲心情好,他的心情也同样好。

    几天后,他的伤几乎已痊愈了。

    母亲却一夜未归。

    他不能不担心。于是他跳下床——一长只铺了层白布的木板,想去找他的母亲。

    他跳下床,门就开了。

    他看过去,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

    是母亲。

    他脸上一喜,喜悦却骤然消失,忙走过去搀住母亲。母亲仰起头看他,眼里散发出光芒,自他懂事以来看到母亲眼里散发出最明亮的一次光芒。

    “明天你不必住这了。”

    最明亮的一次光芒,也是最后一次光芒。

    然后母亲就倒在了地上。

    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母亲已倒了下去。他跪在地上,拼命呼唤,拼命摇晃。

    等他的理智逐渐恢复,他就去摸母亲的脉搏。

    然后他整个人就变成了块雕塑。

    他不信,绝不信。

    过了很久很久,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探母亲的心口。

    他已不能不信。

    他趴在母亲的尸体上,嚎啕大哭。

    纵然被三条柳条轮回鞭了半个时辰,他也没有落下一滴眼泪。但现在他整个人已接近崩溃。

    他抱着母亲的遗体,不住地哭泣。忽然他有了个很奇怪的想法,仿佛是感受到某种神秘的呼唤。他伸手,将母亲的衣服解开。

    然后他就怔住。

    母亲的胴体一如十年前般柔软、纤细、光滑、美丽,却已遍体鳞伤。

    各式各样的伤痕,遍布了全身,连利器划开的伤口都有。

    他的泪水于一瞬间止息,呼喊也于一瞬间止息。

    他紧紧攥住双拳,全身已因疯狂的悲痛与愤怒而颤抖。

    他的母亲已下葬。在死后当晚就下了葬,用的是谢家夫人的排场及身份。

    他终于明白母亲这一个月去做的究竟是什么事。

    母亲一直在向父亲求名分,求一个本就应该属于她的名分。

    她求这个名分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她的儿子,她这辈子唯一的挚爱。

    她求名分,只为了让儿子能够进入谢家,堂堂正正地进入谢家。

    当她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她所想要的,就再也支撑不住,向她的孩子永诀而去。

    她一生都没再去找过那个男人,只为了自己的孩子,她情愿再去面对这个魔鬼,去忍受非人的虐待与折磨。

    有谁知道她这一个月以来,所遭受的究竟是怎样的苦难?

    她连二十五岁都不到,就已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站在母亲坟前,久久站着,连一滴泪也没落。

    等到人尽散,夜尽暗,天地间的生灵仿佛都已止息时,他终于跪下,长长在母亲坟前跪下。

    他哭了整整一夜。

    他的名字也由楚雨楼改成了谢雨楼。

    为什么想得到原本就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付出的却是生命的代价?

    为什么?

    正式入了谢家,他的兄弟姐妹面对这位陌生的手足,都联合在一起欺负他。在他进入谢家的第一天,就已被完全孤立。

    因他的母亲只是个丫头,一个被男人抛弃了十年的小丫头。在他们眼里,他也只是个过了十年连狗都不如的生活的野小子。

    他却不在乎,全不在乎。他只做自己的事,练自己的武。无论别人怎么对他,怎么看他,他根本全不在乎。

    五年后,他已精通谢家所有武功,并在家族席会上击败了他的大哥。

    这不是侥幸,绝不是。

    从没有人练功练得有他这般刻苦,拼命,甚至不要命!

    当他看着自己的大哥跪在身前苦苦求饶时,他终于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感,为他母亲报复的快感。

    十七岁,他就开始一个人行走江湖。

    直到现在,他仍未败过一次,从未给谢家丢过一次脸。如今谢家新生一代在江湖的名誉,有一半是由他创造的。

    他不愿辜负了母亲,也绝不再让任何人敢轻视他!

    没有人知道他的这份荣耀是怎么来的。

    无尽的艰苦磨练,无尽的拼搏付出,才造就了如今的谢雨楼。

    他的剑法,当然也比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人都要强。

    当风逍舞毫无表情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扫过时,他想出手,他好想出手。

    可他偏偏没有出手。一种莫名的恐惧抑制着他,使他剑已在手,却迟迟不敢拔出。

    他在怕什么?

    谢雨楼死死盯着风逍舞,手心已渗出冷汗。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只是在面对风逍舞的那一刻起,这种奇怪的恐惧就已从他心里最深处蔓延开来,逐渐侵蚀他整个躯体,整个魂魄。

    另外三个人却仿佛没有他这般的恐惧,脸上的表情还是很平静,目光也很镇定,南宫公子的脸上也依旧带着他特有的讥诮与讽蔑。

    四人中,剑法最高的就是谢雨楼。所以他才能看出另外三人所看不到的一些事,一些足以令人坠入无尽深渊般恐慌的事。

    现在他自己仿佛就已堕入那无尽深渊,整个人已完全冷透。

    秋风悄然而过。他的衣袂翩起,看来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是风的缘故?

    风逍舞看向最后一人:“你是詹三千?”

    这少年道:“黄山雾派詹三千。”

    黄山詹三千。

    一剑刺出,仿佛有三千柄剑。

    这是他自己说的,也从没有人怀疑过。

    怀疑的人,都已死在他的剑下。

    曾有人怀疑,现在已没有人怀疑了。

    风逍舞仰起头,望向秋日的黄昏。

    天空的晚霞依旧如火烧般艳丽,秋意仿佛更浓。

    没有人说话。

    经过了简单的问答,风逍舞就不再说话。

    他们也不敢说话。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风逍舞,却也开始感觉有股莫名的气息压抑着他们的神经。

    他们虽不如谢雨楼那般恐惧,却也感受到了压力,南宫的冷笑也渐已从脸上消失。

    他们虽不及谢雨楼,却也是江湖一流好手。

    很久很久,都不再有人说话。

    天地更暗,黄昏渐逝。

    几片黄叶飘落,落在五人中。

    南宫叶终于忍不住开口:“我们知道粉蝎子,夜闻香这些采花贼,都是你杀了的,夜过百门孟不偷,河南丁氏兄弟,这些强盗恶人,还有长江下游河口的十三个黑帮也是你以一己之力捣毁的。”

    风逍舞仰望穹苍,好像并没听到南宫叶在说话,似已出了神。

    詹三千道:“我们知道你是用剑的,恰好我们也是用剑的,所以……”

    风逍舞打断了他的话:“恐怕这并不足以让你们四位一同找上我。”

    李长松道:“最主要的原因,当然不是这个。”

    南宫叶道:“峨眉掌门易风扬座下大弟子顾云松听说三月前曾败于你剑下。”

    风逍舞淡淡道:“他的剑法远不足以与我一战。”

    他们立刻闭上了嘴。

    若是别人说出这句话,他们甚至都不屑于去冷笑。但这句话从风逍舞口中说出。

    他们连呼吸都停顿了片刻。

    静默。一派静默。一派秋夕的静默。

    风逍舞还望着天空。

    他在看什么?

    抑或是想将目光穿透层层秋云暮霭,传递到那遥远的远方?

    远方天涯,天涯何方?

    良久的沉默后,谢雨楼才道:“之后的五天内,你又击败了海南派的三当家海集子。”

    风逍舞还是望着秋空:“所以你们来找我?”

    谢雨楼道:“是的。”

    风逍舞沉默片刻,缓缓道:“你们来迟了,迟了一刻钟。”

    他们都没接话,但脸色也都没有变。

    风逍舞道:“你们约我来,自己却先迟到了。”

    詹三千抢道:“那是因为……”

    风逍舞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那是因为你们想让我等,等到我心烦意乱时,剑法就难免疏漏。”

    风逍舞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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