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棺
桐棺 (第2/3页)
后来我才知道,警方是有充分的理由来怀疑代书先生的。
事件发生后,警方清查旅馆,明白了在赤间神社被杀的人是乘那天下午六点半的火车到来,住进站前的“港屋”旅馆的。
这人七点钟离开旅馆,曾经问过掌柜:“镇上是不是有位代书先生?”
掌柜说:“如果要代笔,我可以帮帮小忙。”那人便说:“不,是有别的事。”可知这人是有某种特别的缘故才找代书先生去的。
警方还找到了一个证人,表示七点半左右,死者问过他代书先生的住处,而且确实进去过代书先生的屋子。
这还不算,连阿缝也说出了如下的话:
“先生,之后才忽然想起的,有一次我偶然看到代书先生手上都是血。他说不小心自己割伤了,慌慌张张缩回了手。那是不是五号那天的事呢?”
警方也从代书先生的衣橱里搜出了有血渍的衣服。
暮色渐浓的时分,巷子里忽然起了一阵喧哗,对面的木匠太太冲了进来。
“不得了啦,代书先生被警察抓走了,正要带走。快,快呀!”
阿缝和我木屐都来不及穿就跑到
外头。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聚拢的,巷子里挤满了人。警察的白色制服和代书先生熟悉的背影在小巷子里的暮色中消失了。
真是一瞬间的事,连吃惊的工夫都没有。可是那背影一直烧灼在我的胸口上,害得我上了床后久久不能入睡。
“先生,还是代书先生干的啊?”
我无话可答。
“明天,我还是去警局跑一趟吧。”
“干吗?”
“告诉他们,他不是凶手,还有,八点的时候我看到过他。”
我大吃一惊,侧过了身子。
“所以嘛,先生,请您不要再以为我跟您光是为了钱。我和以前老公的事,您也一点儿都不懂。”
她说着就伸过手来,把我拖过去。
“阿缝,我那是气话,别记在心上,而且代书先生的事,我们没办法了。”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
也不晓得什么缘故,那天晚上阿缝特别强烈地需求我,还流着眼泪反击了几次这句话。
阿缝最后还是没有上警所。
是无计可施了。
被捕的那个晚上,代书先生用拘留所里的铁格子吊颈自杀了。有遗书留下来,可不是给谁的。在遗书里,代书先生供认了全部罪行。
——我正是常夜坡上连续凶杀案的真凶。被杀的都是我过去受过他们欺压,好久以来就想去报复的人。
就只有这么简单的几行字。
是我到警所去表示想为那位没亲没故的死者处理善后的时候,他
们让我看的。
想来,那也正是代书先生的绝笔,就像往常那样,淡淡的墨迹、水上的枯枝般的笔迹。
这不像遗书般的遗书,好像对他也挺合适的。可是我总觉得他这样留下一纸遗书,事情未免显得有些蹊跷。
该怎么说呢?我是觉得,如果他是真凶,倒不如一句话也不留就自杀,这才更像那位沉默寡言的人的做法。
也许该说是直觉吧,我忽然想到,遗书上写的会不会是谎言呢?是不是在替什么人掩饰呢?当然,想归想,却没有任何根据。
尸首由我领出来,也办了个小小的葬礼,入晚前还从港尾雇了一叶小舟,把棺木送到岛上。
我打算在小岛上埋葬他。
因为是杀人凶手的葬礼,巷子里有些邻居不愿意露脸。但是那个晚上碰了面的阿民,还有常常去找代书先生写信的二三位女郎,倒也送到海边来,直到我和船家两人坐的小舟划远了,还在招手。
出到外海时,海上忽然起了风浪。
“看这样子,到岛大概还可以,不过恐怕回不来。还是回去吧。”
船家不愿前进了。
我忽然有了异想:反正没亲没故的,来个海葬,也许对死者更管用吧。船家也许是一心想早点回家,马上就同意了。
我们匆匆忙忙地在棺木上凿了几个透水的洞,然后把它抛进海里。怒浪一下子就把它吞噬了,可是用粗绳子缚牢的棺盖好像不太牢靠,棺木里的花竟然一朵朵浮上来,在浪涛间散开。可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很快就消失了。
我觉得仿佛是代书先生的生命化成了那些花散去。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岸边,在暮色四合中,两条光芒正向上空射去。
又一个花街之夜来临了。
在坡路两端并排的旅馆的灯光,如串珠点点,向天空伸去,我觉得那好像是一座桥,从海上架到天上去。
》四
第二天。
为了一点琐事,我回到邻镇的老家,这才明白了整件事。
我办完事,从屋里出来,信步走着的时候,有个女人过来问路,问的却是“田鹤屋”。
“田鹤屋?那是我的屋子呢。”
女人便又说:
“不,不是田鹤屋,是隔壁的一家。是人家要我问田鹤屋,便可以找到的。”原来如此。我移了两三步,这才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不是吗?这也是问路的一个好方法呢!
找代书先生的——被杀的男子不是向人家问了代书先生吗?
如果找代书先生只是问路,实际要找的是代书先生的隔壁呢?
我急忙赶回坡上,在小巷子拐了个弯。路两边是并排的细长屋宇。
事件发生的那天晚上,据说有人看见那男子从巷子一角进了代书先生的家。
但是,重新再从那个角落一看,巷子尽头的门口,窄窄的代书先生家和邻家几乎无法分辨。
如果假定看到的人是把那人进入有藤架上的叶子下垂的邻家误以为是进了代书先生家,事情又会如何呢?
阿缝不在屋里。
我着了魔一般地冲进去,找了个遍。
如果有谁来找过阿缝,那岂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吗?
而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不,我可还没有证实这个人确已死了,我只不过是瞥了一眼阿缝收到的信,还听她说“总算死了”。
好不容易,我才从衣橱里的绢织和服里找出了它。
托你的福,这回总算又保住了命。想到你吃的苦,觉得还不如那时候死了·····深深觉得对不起你。不过再过半个月光景,就该可以起来走动了,那时候药钱该可以想想办法……
漂亮的一手字,真不像个农人。
大概是久病之间,学学字打发时间吧。
怪不得阿缝要把此信深藏,不让我看到。
事实是:阿缝说她丈夫总算死了,其实他是活过来了。
——托你的福,这回总算又保住了命。
阿缝以为这回一定好不了,而接到的却是这么一封信。她必定感到被老公重生的生命背叛了。阿缝不再年轻,丈夫又只是名分上的而已,何况还长年卧病,什么事也不能做。为这么一位丈夫的医药费,她自沉花街,苦苦干了十几年活。原本就是年华不再,如今这样的牺牲还得继续下去,谁又能忍受这样的惨境呢?
加上如今有了我这样一个人。
阿缝喜欢我。她很可能希望下半辈子和我一块过安稳的日子,不受任何人的骚扰……
这样的希冀,翻转过来,便是那一番谎言。
想到这里,我忽然心中一愣。回头一看,阿缝不晓得什么时候进来了,正站在那儿。她那双眼,充满悲凄地看着我正在颤抖的手上拿着的信。
“阿缝·…··你老公没有死,对不对?”
阿缝手上的包叭的一声掉下。“不是的,先生,不是。”
阿缝冲到我的怀里。
我们在暮色渐浓的榻榻米上双双倒下。
是的,我确实弄错了。阿缝的老公的确死了。阿缝谎称丈夫已死,也许正是下了把丈夫杀害的决心。阿缝找了个借口,把丈夫叫来这个居所,然后又用另一个借口把他引到赤间神社谋害。
只因做老公的问到代书先生那儿去了,于是造成了小小的误会,结果代书先生被捕。为了证明代书先生受了冤枉,阿缝曾提议去做伪证。说不定阿缝是想借此暗中证明那个时刻她自己也在家。
我还是有不明了的地方。代书先生为什么写了那纸遗书承担罪行呢?赤间神社的凶案,和另外两桩又有什么关联?会不会那两桩只不过是疯子做的,阿缝利用了它们——后面一桩与前两桩时间上隔了那么久,就是这缘故吧。
晚上,阿缝什么也不说,只是呆呆地默坐着,我没有去管她,自个儿赶到店里,选了一个伙计,差到阿缝的故乡去。
次日傍晚时分,伙计回来了。不出所料,阿缝的丈夫大约一个礼拜前突然收拾行李外出,至今还没有回来。
我给了伙计些赏钱.要他严守秘密,入晚前来到常夜坡。
前天晚上,我起身准备离去时,阿缝抓住了我的衣裾,眼里漾着泪幽怨地看我。
“不用担心,明天就回来。”我说着,冷冷地拂开了她的手。她那白白的手,就像一朵花瓣似的落在榻榻米上的灯影下。
不觉间,五月过去了,正逢六月五号的祭礼。
夏天已近,夜风里潮水的味道浓了许多,把海岸边的咚咚鼓声吹送过来,烟火也在夜空里四散着火花。
坡上人潮汹涌。
我听着女郎和醉客的高昂嗓音,进了小巷。
就在这时——
阿缝家的门被推开,一个人影闪了出来。好像正是阿缝!
我仓促间在门边的角落里藏了身子。是的,我觉得她的样子非比寻常。
阿缝出了门口,左右瞧了瞧,像要把身子遮掩住似的用双手环抱住胸口,连走带跑地拔腿而去。
她从我跟前走过,却没有觉察到我,我看到她双手抱住的胸口间露着刀柄似的东西。
坡上各种人影接踵而来,阿缝的身子很快就溶进去了,我则从她背后偷偷跟上。
在坡路的中段,阿缝倏地拐进一个小弄,仍用那种急促的步子,从妓女户后面的阴暗小径往坡上走。
我感到一抹不祥的预兆。
我想起来了,今天正是赤间神社命案死者的初七。
阿缝是不是选中了这样的日子,在赤间神社了断自己——昨晚抓住我衣裾的那双白白的手,那个雨后早晨的话语——她把剩下的一串白藤花比作不死的宿命。她是在那串花里看到了自己半生的宿命。它也是阿缝埋葬自己生命的花朵。
跟阿缝在花街一角共同拥有过的一夜一夜,走马灯般地在我脑子里掠过。不晓得什么缘故,我觉得自己仿佛正在拼命地想抓住即将离我而去的东西,用同样的疾步追过去。
正如我所料。
阿缝走过了赤间神社的鸟居,被暗夜吸进去一般地消失在神社的院子里。
我压抑住胸口的猛跳与激烈的气息,躲在一棵杏树下,窥探阿缝的动静。
夜风抚过林子下的幽暗,并把鼓声与民众的喧哗声送来,夜空里不时爆出火花。
每一次火花爆开,都把阿缝的影子印在石板上。
我想不出阿缝为何站住,但是事情就要发生的紧张感牢牢地攫住我。我苦苦地等着。
过了好久好久。
我再也忍不住了,趁着夜色悄悄地移步走向社殿。
阿缝察觉到有人来了,她的影子突然凝住了。
“阿缝。”
我低声呼唤。
就在这个时候一
阿缝的影子一晃,一道闪光直往我这边射过来。我闪过身子。
刀尖和阿缝的手猛地戳进夜空。“死吧,请您死吧!”
压抑的低吼一阵阵地反复,刀子也发了狂似的一下又一下地砍过来。
暗夜里,两人的木屐声交缠在一块。
好不容易我才抱住了她,狠狠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锵的一声,刀子掉落在石板上。“阿缝!”
我大声再喊。这时,下面海边扬起了歌声,青色火花在海风里爆裂在整个天空上。
火花照出了阿缝冰冻的苍脸——是,是,阿缝这时才知道是我。
“先生……是您啊。”
阿缝猛地挣扎。
她的头发蓬乱了,有二三绺落在颈项上。其中一绺在苍白的火光里映出银白色。唉,阿缝也老了呢。
“阿缝,你以为我是你老公吗?今晚他会来看你吗?”
苍色火光掠过后再掩来的黑暗里,我没法看清阿缝听了我的话之后表现出的反应,可是下一瞬间,阿缝哇的一声叫着,把头撞在我怀里哭起来。
“傻瓜,你老公不是七天前从故乡出来,在这里被杀死的吗?”
——是,是,当阿缝错以为我是她的老公,举起刀子砍过来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阿缝看到的血,代书先生手上的血,该是代书先生自己流的吧。
在花街里,每个女郎都是从或远或近的乡间,以低廉的价格被买来的,为了帮助家计,甘受一分钱二分钱的束缚,让浓浓的妆容来污秽身子。在这条街上,最熟悉这些女郎的另一副面孔的,是代书先生。
以自己的文笔做媒介,从那些文盲女人要他写去故乡的言辞里,他明白她们与故乡的联系,也知道她们何以被卖,是家里的谁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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