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2/3页)

悻地返回去了。

    晚上,大哥回来后,没告诉我右边袖口里的手上包着绷带,一如往常地向染上了女人香味的我伸过了手。

    次日,唐津组又来了人。

    “敝老板请你们用这个给指头送葬。”

    是前晚大哥给他们包指头的毛巾,包着一个红包。大哥接过来,一反把东西埋在土里的习俗,像扔垃圾般地扔进河里。

    唐津那边,算是给了一个面子,可是不可能就此罢休。果然,赌场里的那件事成了导火线,从那晚开始,接二连三地发生故意找磕儿的事情。

    这种情形持续了大约十天,一直说着“这一刻闹起来,定输,忍耐下去吧”这一类话的老板,终究也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这一天傍晚,大哥在染屋町家里的木板廊子上坐着,茫茫然地看着后院的当儿,忽然把熟悉的毛巾朝我一抛说:

    “这两三天里就可以,送过去吧!”又说:

    “还有阿次,有个人,请你去做

    掉····…“

    他背过身子,若无其事地说。那嗓音,和阿际在逆缘桥头擦身时的一模一样。终于来啦!陡地.阿际那白白的体肤掠过了我的脑际。

    “为什么不问我想杀的是谁?”

    “难道你晓得?”

    “不.......”

    大哥回过头,盯了我一阵。“你当然不会晓得啦!因为我要请你做掉的是老板。”

    “老板··…唐津的?”

    我太意外了,不禁反问了一句。我还一直以为目标是略原际。

    “才不是,把唐津的干掉,又有什么用?”

    大哥继续说出来的,更让人出乎意料。

    “是咱们的老板——萱场辰藏。唔,明天晚上就去下手好了。”好像要预卜明天的天气般,大哥抬头看着屋檐那边,好像就要下雪的鼠色的冷冷天空。第二天,傍晚起开始下雪。还是秋末,比往年早来的初雪,已把夜幕染成一片白色。当我在组里和五六个伙伴缩着肩膀玩骰子的时候,大哥过来说:

    “阿次,有点事,到荻绪町去跑一趟吧!”

    这种下雪天,到获绪町一个来回,大约要两个小时——换一种说法,“事情”将在我外出的时候发生。

    出了玄关不久,老板带着番代回来了。老板看不过这两三天来唐津的人的做法,到对方那边直接谈判去了。结果好像不尽如人意,老板的脸上透着疲惫。

    八点——好像和事件的发生有密切关系似的,雪忽然下大了。雪的白刃无声地切割着夜晩的街道。

    出去玩的小斯隆二飞奔进来大喊:

    “糟啦!唐津的家伙,在'岛'酒店.···..…”

    几天来,每到这个时辰就有人跑回来说同样的话,因此没有人再担忧什么。番代镇静地说:

    “全部跟过来。

    组里的伙伴们全部跟上去了。大哥也要去,却被番代阻止住。

    “贯田,你还是不要露脸吧!”

    不用说是考虑到了赌场里发生的事儿惹恼了唐津,才会有这样的安排。

    组里只剩下大哥和阿慎大姐头两人。大姐头想进里屋,大哥把她叫住,就在玄关站着聊了一会儿。

    等到整个屋子被雪封冻住,静寂结成冰,占领了所有的房间,我才在棺木里发出声响——我是在走出玄关以后,绕到屋后,从后门进到里屋,在老板回来前就躲进棺木里头的。平时这里不会有人来,所以正是最安全的藏匿地点。为了避免喷上一身血,我像盖棉被般地披着雨衣,一下又一下地敲响棺木。

    不晓得敲了多久,在邻房里的老板总算起来了。踏在榻榻米上的脚步声传过来。我用双手紧紧地握住从神坛上取下的守护刀。强压住的呼吸,在胸腔内奔腾,化成汗水喷涌而出。棺盖缓缓地被掀开,老板诧异的脸浮现出来。我胸腔内拼命压抑住的某种东西,在这当儿一下爆发了。我仿佛要从老板那张小小的脸侧开视线般地,对准喉咙戳过去——这可不是我自己的手。我这双手,只是代替了大哥的而已。就像替他擦火柴、洗身子那样,大哥的意志成了我的手,戳破了老板的脖子。

    大姐头阿慎最先发现了尸首。不用说,番代他们回来后,上上下下乱成一片。

    老板一身血淋淋,手握着家里的守护刀,方方整整地躺在棺木里,像是随时都可以运往火葬场。

    自杀——可能。与唐津的争执越来越严重,作为一个无法再守住一派的老板,负起责任自己了断,也是很有可能的。

    另一方面,也可以怀疑是唐津那边的人干的。唐津的下人故意在酒店惹事,组里的人全出动了,就在这空隙里,刺客被遣了过来……

    两种可能都有,却也不无可疑之处。虽然在走下坡,却也是一个自成一家的组,没有指定后继,没有一纸文书,突然自戕,这不太可能;说是唐津干的吧,现今的唐津正是如日中天,大可不必玩弄这等拙劣手段,随时可以取他的老命啊!

    不管是哪一种,人人都必定会想到唐津,这就是大哥的如意算盘。

    这个晚上十点过了,我来到阿际的住屋门口,让自己埋进雪与街灯的灯影下,等待阿际回来。我先到染屋町的住屋洗过了澡,可是血的腥臭却没法洗净。离开组时就开始的颤抖,越来越厉害。

    好不容易才盼到阿际出现,已近午夜了。我一身都是雪。

    “这个时候——哎哎,在干嘛呀!老板死了,你知道吗?我也刚刚过去看了。”

    阿际穿着一身以前穿过的墨黑色衣服,手中捧着一串念珠。

    “大哥要我把这个···…“

    我从怀里掏出了毛巾伸向她。我无法正视阿际的面孔。

    “这个时候?贯田叫你来的?”

    “是昨天。叫我这两三天内送过来的。”

    她好像有点害怕,从伞下窥了我半侧的身子说:

    “过来吧!”

    我们又走回去。

    来到逆缘桥上,阿际站住了。雪花切断了街灯的影子,落进河上的漆黑里。没有人影,只有雪花的窓翠声。

    我像一只狗般地跟着她,这时她把伞交给我,打开了毛巾。我从来也没偷看过大哥交给我的毛巾里的东西。不出所料,是一沓钞票。有一百元!她看了我一眼,这才做起了叫人料想不到的事。她用白白的手指头,把钞票撕成碎片,扔进河里。纸花夹在雪花里,一瞬间就散了。

    接着,阿际的手伸入胸口,取出了一件东西,是一把白扇子。她将它打开说:

    “借个火。’

    她从我颤抖的手上接过火柴,在扇子上点了火。

    “是鳴原的遗物,从来没离开身的,可是,如今这是最后一件了。”

    扇子倏地离开了阿际映红的手,被风一吹,往上飘了一下,在漆夜里开了一朵火花,在飘舞的雪流里飘荡了那么片刻,这才落进暗夜的底部。阿际一直在目送着那朵火焰,脸上静得就和上次在这里目送了原遗伞的大哥眼光里出现的平静一模一样。

    看完了最后的火光,阿际就向暗夜微微笑了笑问:

    “要抱我吗?”

    嗓音里好像有一抹空虚。我全身的颤抖,再也没法控制了。

    “可以哦!不是说,这样的时候,你们男人都想抱女人吗?你就是为了这才来的吧?就在这里也行,抱抱,抖会止住的。”

    我不由自主地拼命摇头,正想背

    过身子,却被她的手阻住。我好像被斥骂着,把低垂的头摇个没完。我还发觉到因为发抖而全身摇晃起来。

    “真的没关系······”

    我还是摇个不停。阿际的话一点没错,我好想好想抱。抱了那么多次的她的身体,那甘甜,那隐藏着奇异秘密般的香味,就像第一个碰到的女人般逼向我。可是,我还是摇头摇个没完。我想起了第一次碰到大哥时,摆在眼前的山珍海味。我饿得半死,却举不起筷子,情形竟是一样的。我拿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就在桥栏上,我突然哭起来。

    阿际让念珠缠着的手,裹住我震颤的手,塞进她的胸口里。当我的指头碰触到女人柔美的肌肤时,我的血流决堤了。手上的伞掉落,哇地大叫一声,我疯了一般地扑向女人。

    阿际的身子仰靠在栏杆上,像要承接雪一般地微启着双唇。泪水滑落在她的脸和脖子上。我不知那是阿际的泪水,还是我的。

    “傻瓜,你是个大傻瓜,干吗听贯田的······那种人的话,怎么也去听呢?”

    阿际激烈地喘息着,片片断断地,把这些话念咒般地说着。

    ——不错,阿际知道了。她知道我杀了老板。不可能光从我的到大哥会向我下这么个命令。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阿际告诉我贯田大哥是要杀她,而不是杀老板?

    “贯田不是杀我,便是杀老板,两条路中,他必须选一条。”

    回到长屋住居,在棉被里暖了被雪冻冷的身子后,阿际向我这么说。她把胳膊肘撑在枕头上,用手指头玩弄着骰子。

    “以前,他是一直打算杀我的,到了昨天,他忽然变卦,要杀老板。”

    “为什么呢?”可是要做掉老板,更叫我如坠入五里雾中。难道大哥想继位?不,老板死后,由番代继承,这一点大哥也明明知道。想和阿慎大姐头结成夫妇?这正是老板所希望的,而且老板最多也活不过这半年。连半年都等不及,弄这危险的手段,又是为什么呢?至于大哥和阿际间的关系,我依旧摸不着头绪。难道在大哥和老板之间,也同样有着我所不知道的某种关系吗?

    “那么大姐和大哥··…·”

    阿际根本就像没听到我的话似的,仍侧着脸,从茶杯里滚出骰子玩着。

    也许是当作回答吧,她自语般喃喃地说:

    “我说,把这一切都忘掉,跟我一起过日子吧!”

    一头乱发,埋在我这个弟弟的肩上。

    “是要把大哥也做了吗?”

    “嗯,把贯田杀掉,如果你喜欢我,那就可以杀吧!”

    突地,嗓音里有了一本正经的味道,但马上却又改成另一种口吻笑着说:

    “跟你说着玩的。我可不愿让你再重复一次这话,我以为是指我杀了老板以后再去杀另外一个人的意思,如今想想,便知那是另有意义的。

    两天后,丧礼顺利办完。警方认定是自杀,把案子结了。年轻的徒众们嚷个没完,可是根本就没有唐津涉嫌的证据,而且干起来也没有胜算。

    唐津老板率领十来个手下来烧香,大伙也只能怒目相向而已。番代正式继承了位子,可是组里好像泄了气,注定是要一蹶不振了。到头来人们不由得想,老板虽然不中用,却也有存在的意义啊。灰盒里回来了,里屋忽然变得空荡荡的,只有以前搁棺木的地方泛着一抹苍白。

    整个葬礼中间,大哥一言不发,我也照老样子,躲在大哥的肩后。

    葬礼里阿际也露了脸,可是她和大哥连一个眼光也不曾交换,碰上了也只是互相低低头而已。我则从大哥肩上,目送她避着人家的眼目,拣着没有人的小径,悄悄地离去。

    番代总是拿老板的话——不可以跟人家打架——来做挡箭牌,劝大家隐忍。然而以后的事我就不受征召入伍,被遣到国外。夏天打起来的中日战争变成了不可收拾的局面,组里被拉去的,我是

    第二名。

    开赴前线前夜,我去阿际家,可是她不在。我看到里头点着灯,所以也可能不想见我。阿际是不知道我被征召的。我只好另外找个女的,次日被组里的两三个小厮欢送着,开往战地去了。

    离家时,大哥好像有话要告诉我,可是结果还是什么也没说。我低下头,他就“唔”了一声,只从袖口取出了香烟。我替他划了一根火柴,再低一下头。大哥和我的关系到此就结束了。

    》八

    战地里,我看到好多尸首被搁在用木头架设起来的架子上烧掉。那些尸首仍穿着军服,被黑影罩住,然后变成灰。是火葬,在战场上当然不会有棺木。烧死尸是不必用棺木的——在异国的野地里看着燃烧起来的火光,我突然这么想:

    ——烧死尸是不必用棺木的。但是,烧棺木,却需要尸首呢!

    在战场上,我常常会想自己为什么会杀老板。这儿是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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