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寺

    白莲寺 (第2/3页)

”母亲在电灯下,没有停止做女红的手回答,“而且,你那时乖得几乎教人担心,很少和村子里的小朋友玩,所以我相信你不会记得任何人······大概只有东京的姑妈常常带来的贞二吧,每次来到,你都和他一块玩。说起来,贞二确实很白,眉清目秀的······不过这也可能是他太早就死了,才觉得那个样子。”

    据说他是四岁的时候就碰上了大地震,死了。这位表弟,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不过东京的姑妈,我倒记得很清楚。

    这位父亲的胞妹叫贝冢春,是母亲下嫁到清莲寺前一年,嫁给在东京的一位小公务员的。这小公务员是村子里的一个地主家的老

    二,和阿春姑妈青梅竹马,并且是双方家长默许的一对。

    母亲和这位姑妈要好得像亲姐妹,母亲来到庙里以后最倚持的,凡事都要去商量的,不是娘家的同胞兄姐,正是这位每逢正月与中元必回娘家的小姑。据说,母亲也常常带着还幼小的我到东京去。

    清莲寺烧掉以后,母亲不得不离开村子,而她第一个投靠的,也是这位姑妈,经姑妈介绍,母亲到一家小旅馆住下来,当上了一名下女。就在搬到东京后约莫过了一年光景,我的记忆才开始增加了鲜明度。每过一段日子,母亲就向女老板请假,到郊区的姑妈家去玩。也许是因为重逢不久,因而姑妈对我很是疼爱。那位公务员姑父是个钟馗那样蓄着络腮胡子的可怕男子,但对我和母亲却四时都漾着温柔的眼光——这些,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东京,不过姑妈倒每年必定来那么两三趟,带来东京的珍异土产。我想,那是因为清莲寺烧掉了,哥哥智周也不在了,姑妈不再有娘家亲人,所以才以回娘家的心情,到我们那个小小的家来看我们。母亲虽然说表弟贝冢贞二肤色很白,但姑妈却是个小黑炭,有着和照片里的父亲相像的厚唇,给人一种粗卑的感觉,不过很容易笑,一些小小的琐事,也可以让她朗朗地大笑起来,使我并不讨厌她。她也依然疼我,尤其每次她来到我们家,母亲便会发出罕有的笑声,故此,光从这一点来说,姑妈的来访是我所期待的。把我哄睡了以后,姑嫂着睡熟偷听,希望能够从她们的交谈里找到解开记忆里场面的线索。然而,她们不晓得是有意还是无意,始终绝口不提村子里或有关父亲的事。

    有一次,三个人一起吃饭时,姑妈十分有趣似的谈起了在东京看过的电影。

    “真有趣,那位医生太太,在药里加了毒,准备把那个男子毒死····…”

    姑妈好像察觉到自己说溜了嘴,忽然停止了笑,话也不再讲下去了,都往我这边看过来。母亲依然在夹菜,静静地吃着。姑妈在短暂的片刻里严肃地观察了我一前的话打消了。

    我可没有看漏了眼,虽然是短短的一瞬,可是她确实是担心她的话使小小年纪的我想起什么事。

    >三

    刚要上中学的一段期间,我开始怀疑在我记忆的景象里,母亲所砍杀的,是不是父亲呢?如果只根据我记忆里的感受,我无法辨别事情的孰先孰后,不过我倒觉得,母亲砍杀一个男子的画面,和庙焚烧的画面,在时间上很接近,像是接连发生的。而从母亲的样子,我觉得她似乎并没有去坐过牢。

    这么一来,母亲行凶的现场,该只有一个少不更事的我是目击证人了。那么母亲的罪行岂不是还没有被发觉吗?换一种说法,母亲不就是完成了现今所谓的“完全犯罪”吗?是不是母亲把父亲刺杀了,然后为了毁灭证据,在正殿放了一把火,使父亲的死成为葬身火窟?

    有时,我瞧着母亲握住小朋友的手教他们写字,或者坐在廊子上摇着团扇,看着身后院子里渐渐降落到草丛上的夕阳,还有洗澡后懒懒地抚摩着泛红的脖颈看着母亲那安详的脸,忽然会有疑云涌起,禁不住悚然而惊。不管母亲装着如何平静的脸,终究是隐藏着过去一桩罪行的女人的脸。母亲杀死了父亲,这是可怕的想象,可是我不能断定绝无此事。

    但是,不久发生了一件小事,把我的疑惑打消了。进了中学那一年夏季,我从学校回来,看到一个女人坐在廊檐下吸着香烟。华丽的衣服有些地方破了,油腻的头发胡乱地束成一把,年纪大约有四十了吧。

    “你就是阿末姐的儿子吗?”

    女人把微暴的圆眼瞪在我身上这么问。我点点头,她便又说:

    “我要在这里等她回来。”

    好像是感冒了吧,她的喉咙像缠着绷带,嗓音沙哑。母亲好像是出去了。

    我上去放了书包,在房里一角坐下来。那人又不客气地打量了我一会儿,突然开口:“你妈妈是凶手,你知道不?”

    接着又说:

    “她杀了我的老公。跟我老公干了好事,末了把人给杀死了。记得不?不是说,你从头到尾都看到的吗?村子里的人都说,你身上溅了好多血。那是我老公的血。”

    女人说着这么可怕的话,另一面若无其事地伸过一只手,抓了抓裸露出来的脚。当女人正要开口再说话时,母亲回来了。把晚餐所需的东西装在购物袋里,站在门后,看到那个女人,面色突变,却也没说什么就上去,面向那女人落座。“请问有什么事?”

    母亲凛然正色地说。

    女人微微扭歪了嘴,轻笑着说:

    “你呀,可真会躲,不过总算让我逮着了。你可以瞒过警察,我嘛,可没那么好骗。我问你,是不是怕我,才带着这孩子东躲西藏的?”

    “我为什么躲?我才没有必要躲。”

    “哎呀,杀了我的老公,还说这种话。”

    “那不是我的过错。警察早已调查清楚,证实过了。那种场合,只好那个样子。”

    “说得好听!”

    女的倏地起身,嗓门也大起来了。母亲微白着脸向我说:

    “史朗,你到外头去玩。”

    当母亲取出荷包想掏几个小钱时,女人好像更加被激怒了。把拖鞋一甩,冲到榻榻米上,顿抖着身子说:

    “就让这孩子也听听好了。不,问了他,不就可以真相大白了吗?他可是从头看到尾的证人呢。”

    “这孩子什么也没有看到。”只好那个样子。”

    “说得好听!”

    女的倏地起身,嗓门也大起来了。母亲微白着脸向我说:

    “史朗,你到外头去玩。”

    当母亲取出荷包想掏几个小钱时,女人好像更加被激怒了。把拖鞋一甩,冲到榻榻米上,顿抖着身子说:

    “就让这孩子也听听好了。不,问了他,不就可以真相大白了吗?他可是从头看到尾的证人呢。”

    “这孩子什么也没有看到。”女人就像要摸过来似的,母亲抱住我,避到纸门边重新坐好。

    “而且这孩子还那么小。”

    “看到的,全看到的。不是说警察来到庙里的时候,这孩子浑身是血吗?这就是啦,他看到了一切。母亲把男人拉进棉被里,乐够了,然后把人家——就是我的老公,干掉啦。”

    女人吼叫般地述说着,可是母亲没让对方说完,恍若从水里无声地浮上来般地,静静地起身。那手里已经握着一把剪刀。

    “请你回去。”

    就像回应母亲静静的嗓音般,剪刀闪露出一道冷光,切过了夕暗。

    “请回去,也请不要再来。”

    女人似乎没有料到母亲这一招,给震慑住了,立刻收敛了方才的气势,不过也还在嘴里唠叨了一阵,这才冷笑几声,用力地关上玻璃门急步离去。

    女人粗鲁的木屐声在巷子里消失后,刚才还站得比手中的剪刀更尖锐的母亲,无力地在榻榻米上瘫下去,并把我紧紧地抱进怀里。好像就在这时候,剪刀口划过了母亲的手指头,从食指渗下一滴鲜红的血,淌在我的眉毛上。母亲的眼光好像投到远方去了,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这才伸出那根食指,恰似用指头来描画墨水一样地描摹我脸上的血渍,自语般反反复复地说:

    “这样也好,史朗,这样也好。”

    这小小指头的动作,我也有个印象。我就坐在散落着一堆胭脂、白粉、眉墨一类东西的中间,母亲正在用黏黏的什么东西涂在我的脸上。化妆——母亲是在我这男孩的脸上化妆吗?母亲的眼睛挨得好近,它们蕴涵着一抹紧迫的光,定定地凝注在我的面庞上。我仿佛记得不止是一次,而是有过好多次同样的事。

    当我在深渊照见了自己脸的时候,也许就是看到涂上了白粉的血液在眉毛上黏黏的,一面想着这些。由于女人说了那样的话,所以我明白了母亲所杀的并不是父亲,这倒使我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没错,就在父亲葬身火场以前,母亲杀死了别的男人——虽然还少不更事,但却也感觉到那男人和母亲之间有着非比寻常的、污秽的关系,而血案也就是它的结果。这么一来,便可以察知母亲之所以并未身陷囹圄,乃因母亲的正当理由受到采纳,免去了刑罚。

    以后女人没有再出现,不过第二天却又发生了一件事。

    傍晚时分,玄关那边有了什么声有人影,可是廊檐下却搁着一束花。夏天的残阳红红地斜照在地板上。就在阴影下,白色的花朵好像是微微变弱的火焰,被裹在薄暗里。是睡莲花。白色的花瓣恍似一层层的火,互相簇拥在一起。似乎是刚刚出水的,有露珠在闪亮着。

    “怎么了?”

    母亲也出来了,看到花,大惊失色。前一天那个女人的样子还历历如在眼前,也是因为如此,所以眼前这一来不见人影,也未闻声响就留下来的花,才更像是无言地在诉说着什么奇异的话,令人觉得阴森可怖。后来才明白送来的,可是母亲当下就苍白着脸,不穿拖鞋就慌忙下去,张开双手把花扒过来,走到巷子里扔进前面的水沟。母亲绝少这么慌乱,因此着实使我吃了一惊,更值得一提的是就在这时掠过我脑际的记忆,牢牢地挟住了我的心思。

    直到十二岁时,我都从未想起过我幼小时有着有关花的一个奇异的记忆。原本完全忘怀的场面,因为母亲的这番样子,鲜明地复苏过来了。

    好像是地牢的地方。想不起是早上还是傍晚,红彤彤的阳光织成格子纹,给坐在里面的母亲的衣裳染上色彩。那像牢房的地方,下面是泥地,母亲蹲在一隅,把背朝向我。一绺发丝垂落在地上晃荡着,那是因为母亲在挖土的缘故。我微微地可以看到母亲的手在动。白白的手指沾上了许多泥污,而当手指停下来,便在袖口里隐去,取出白白的东西,扔进挖开的洞里。起初,我还以为那是人的手,猛然一惊,不过马上明白过来是花。不晓得母亲是不是在袖子里藏着好多好多的花,一次又一次反复着同样的动作,终于把那个坑洞填满,花瓣都出来了,这才像小孩在玩泥土般地,让手上的泥巴从指缝掉落,把花埋掉。花受了泥土的重量,窸窸窣窣地响着,像有生之物般地弹着,渐渐地沉入泥土下消失了。

    看到母亲把花扔进水沟,我觉得记忆里母亲掩埋的白花,可能也正是睡莲。

    那牢房样的地方,我想说不定就是庙里正殿的下面。

    我明白母亲是在埋葬花,并且还是不愿意让人家知道的,然而母亲为什么有这种举动呢?这是我百思不解的事。

    》四

    母亲自从搬到这小镇来,直到四十一岁那年过世,从未回去过邻县的娘家,外婆须美倒是平均每月大约有一次到这边来看我们。

    起初,我实在不敢相信这位约五十岁,有一头白发的美丽女人和母亲是同一血缘的母女,后来才知道,母亲出生后第三年生母就死了,这位须美则是母亲五岁时嫁进吉野家的,是母亲的继母。

    “史朗,血亲真是奇怪的事呢,同胞的亲兄弟从来都不肯对我说一句话,可是无缘无故的别人,倒成了血亲了。阿春姑妈和外婆对妈妈这种等于被赶出家门的人,可真是好到不能再好啦。“

    事实上,外祖母是偷偷地带了些布料,食物,老远地跑过来看我们,对我也像对待亲生外孙那样疼爱。外祖母总是拿听戏作借口出来,所以每到夕阳西斜的时候一定回去,而每当这时,送她老人家到火车站去便成了我的任务。

    某日,送外祖母到半路的时候,她忽然停住了脚说:

    “史朗,你看,好美是不是?”

    外祖母指的是水塘一角,从铺在水面的一片绿叶里、睡莲花像一支支头冠般绽放着。“还那样开着,老家那边,整个村子里的莲花都枯光了呢。”

    九月都到了尾声,外祖母细眯着慈祥的眼,看着在凉爽的飒飒秋风里绽放的花朵,对这样子的外祖母,我禁不住地想问了。

    “外婆,村子里也有睡莲吗?就是比这种莲花小些的。”

    “为什么问这个呢?”

    “没什么一

    我搪塞着,祖母点点头说:

    “你妈妈和我一样、最喜欢睡莲了,你爸爸还在的时候,从家里的水塘搬到庙里的水塘里来,差不多整个池子都给搬光了。”

    真是意外的话。

    “那是说,庙那边也有过水塘喽。”

    我想到,母亲撒了念珠的珠子,原来是在庙里的池子;还有,母亲在正殿下埋葬的,必是睡莲。

    “记得好像是东京发生大地震不久以后吧,隔了好久,阿末回娘家来了,说因为庙里的睡莲都枯死,所以对家里还有那么多的睡莲表示羡慕,结果移了不少过去,是庙失火前不久的事,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我猜想母亲埋花该是那前后的事。但是,老远地从娘家移过来的,母亲怎么又要埋掉呢?

    “史朗……”

    外祖母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你还记得阿末——就是你妈妈的那件事是吧?”

    “那件事是什么事呢?”

    “你妈妈把那个人·…·”

    外祖母把说到嘴边的话吞回去,慌乱地装出笑,就像上次姑妈那个样子说:

    “不,没什么啦,走吧。”

    说罢握起我的手,在云翳下往车站那边走去。

    》五

    母亲过世以前,从故乡那边还有另外一个人来过。

    外祖母开始到我家走动,是我进了中学那一年;其后又过了两三年的样子,该是我十四五岁的时候。

    是低沉的男人嗓音,我应了一声出到玄关口。

    “请问阿末小姐在不在?”

    这是位五十开外的男人,一身朴素的衣着,身材算得上魁梧吧,只是神色好像有一点怯怯的,我还没有喊叫,母亲就出来了,还是有点惊讶的样子。“请吧,请上来。”

    那男子进到屋里。

    “史朗,你出去一会儿,妈妈有要紧的事。”

    我正要转身,那人叫住我说:“你就是史朗少爷吗?哇,长这么大啦,都认不出来啦。”是有一点乡土的口吻。

    我绕到屋后,从木板墙的缝往里窥伺,院子过去的半间,纸门只推到一半,可以看到那个男人的半个脊背,声音也可以听清楚。“阿末小姐,真对不起你。”那人把腰背深深地弯下去,一次又一次地鞠躬。

    “是须美告诉我你住在这里,我连忙赶过来的。为什么不肯早些告诉我呢?庙烧掉了以后,直到现在都没有人管,差不多成了一所废庙了,早知道会这个样子,不该……”

    母亲一直没响,听到这里就起身,好像察觉到我在偷听似的,把纸门关上,我只好走开了,过了约莫两小时那么久,我回到家,那人已经不在了,只有母亲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那里。

    “刚才来的,是谁?”

    母亲只回答说:“是从前的熟人。”

    这个月外祖母来的时候,我告诉她那个男子的面相,问她村子里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我从那老人的腔调和僵黑的脸庞,猜想也许是村子里的人。

    “一定是清莲寺的信徒代表,叫宗田的人吧,前些时候他向我问过这里的详细地址。”

    我告诉外祖母,那人一直在向母亲道歉,她便又说:

    “那是因为清莲寺闹火灾的时候,宗田领头对你母亲很不客气的缘故,你妈妈只好带着你,逃一般地离开了村子。后来,庙里就没有继任的住持了。所以我想,一定是来请你们回去的,不过你妈妈绝对不会答应的。”

    外祖母虽然这么说,但是我从宗田的口吻里,觉出他的意思和外祖母说的好像不太一样。

    昭和十二年我进京都大学那年夏天,母亲死于肺疾,好像在等我回去似的,放了暑假我一回到家母亲就病倒了,并且暑假结束前一天,仿佛怕成了我返校的阻碍般,结束了短短四十一年的一生。

    夏日最后的雨,从窄窄的屋檐掉下,打在巷路上,发出吵人的声响。下午,我在后院看到蝉壳,正想捡起来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母亲把我叫住了。

    “史朗。”

    我挨到她旁边,在这一个月间,母亲消瘦得厉害,把那白得像即将消失的霞雾般的脸转向我说:

    “史朗,你还记得妈妈的罪过是不是?”

    声音细弱,说得好吃力的样子,连雨声都好像濡湿着,在这样的房间里听到那种叹息般的声音,使人觉得格外凄寂。

    我点点头。“那一次流的血,的确是妈妈的罪过,妈妈明明知道那是罪行,还是握起了刀子,妈妈本来就决定杀死他。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妈妈非杀人不可的原因,从来也没有人知道,这样就好,妈妈不想让人家知道。也不想让你——不,应该说尤其不想让你知道,妈妈就是为了这才杀的人。”

    那话语就像是呓语,越说越熟起来,嘴唇随之发白,眼神也变得空虚了,母亲从棉被里向我伸出开始变成透明的手,朦胧的眼光停在半空中,用手指头在我脸上茫然地抚摩了几下,最后碰到我的眉毛,而她好像也知道了,微微地浮现出笑意。那笑,简直像是忘了死亡,恰如孩童天真地在玩弄着什么。我的眉毛形状,她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手指头来记住的。这一刻,在漆暗里,她那么清楚地凝视着它。

    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她那种微笑都没有消失,一直用手指头抚摩着,然后那只手突然掉落在榻榻米上——就这么平静地死了。

    我没有能够马上就相信母亲过去了,还在凝神听着母亲的下一句话,坐着一动不动,而母亲也好像还有没说完的话,让那失色的双唇微启着。

    被薄暗染上了淡墨色的纸门仿佛渗上了雨水,一只蜉蝣投下孤零零的模糊影子,我就那样坐着,..直到浓浓的漆暗罩落下来,把母亲的脸完全覆盖住,我都没有动。

    》六

    母亲临终前说的话:杀人的理由,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尤其不希望你知道——这话里不想让我知道的真正理由,我好希望知道啊。

    葬礼的时候,不但外祖母和东京的姑妈,连我从未见过的舅舅、阿姨,加上信徒代表宗田以及以前的清莲寺信徒里的几个村民都来了,但就是没有一个人问我什么话。为了明了母亲说的行凶动机,首先必须了解事件的经过,可是我觉得在母亲遗骸旁边谈这样的事,实在是对死者灵魂的冒渎。其实,我有另外的途径。

    葬礼完后,我护着骨灰来到京都,我向春天进大学后结识的一个同学藤田说明了一切,请他帮我查查十四五年前在村子里发生的事件经过,认识了藤田不久我就知道他是跟我同一个村出身的人,当下我没有说出我的身世,不过心里却想到有一天我要向他打听打听。

    “原来你就是那个人,键野这个姓很罕见,所以我也一直记挂着,不料……”

    藤田好像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瞪了我一会儿才又说:“那件事,没啥好调查的,因为我从小就听我母亲讲过不少。”

    听那口气,事情发生后虽然过了十几年,好像还常常被提起,那么个小小的村子,这也难怪吧,尤其是那么小的我,正好在母亲行凶的现场看到了一切经过,这种特异的情形特别使村人们感兴趣。

    根据藤田的说法,事情发生是在我四岁的时候。

    ——当时,清莲寺除了我们一家人之外,还住着另一对夫妇。男的叫乃田满吉,年纪大约与当住持的父亲智周相仿,妻子结美年轻五岁左右,满吉是明治时期流落到村子里的外地人,在庙园里被丢下来的弃儿,上一代的住持把他捡起来,和儿子智周一起抚养。

    满吉长大后,娶了村子里的女孩,成了一名庙里的杂役,住在庙里的一幢房子里。后来,智周袭庙职,满吉便从幕后支持、帮助他。由于上一代住持有意让他也和智周一样,将来能入僧籍,所以从小授经文,因此有时代替智周跑跑信徒家,做一些佛事。他肤白端庄,一表人才,虽然是在村子里长大,却颇有不符本地水土的风貌,因此特别受村人注目,尤其在村子里的闺女们间,比智周更受欢迎,婚事还是由结美那边主动的。他为人寡默,四时都挺着背脊,给人一本正经的印象,但是白净的身子披上墨色僧衣,似乎又给人一种虚无的感觉。据村子里传闻说,他每过些日子就上街,为的是嫖妓。这个传闻在娶了结美之后还是不断,而每次他上街,结美就会一脸懊恼地回娘家。这结美做事动作快,却因不修边幅,加上一身黧黑,头发蓬乱,虽比满吉年轻五岁,看起来却老多了,两人之间一直膝下无子。后来,智周的妹妹阿春嫁到东京去了,智周也迎娶了阿末,约有六年间,平静无波。结美成了阿末的好帮手,在我诞生时,甚至也一手承担了“谢恩法会”一类工作。智周有了孩子以后,分量忽然增加,满吉则依然在幕后默默地苦守自己的职分过日子。

    六年后,也就是我四岁那年隆冬时节的一个晚上,事情发生了。

    那一晚下着雪雨,智周走访信徒代表宗田家,迟迟未归,满吉的妻子正好回娘家,事件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的。

    母亲正在哄我睡的时候,满吉从街上回来了,淋得一身湿,他没有回自己的住房,却蹑足走过廊子,打开了我们这边的纸门。母亲连呼叫的时间都没有,满吉已经一身水渍地扑向母亲。母亲这晚一直都在刻木头观音像,咄嗟间握起了搁在一旁的凿子,朝压住她下身的满吉胸口捅了过去。立刻血花四溅,不光是母亲而已,连睡在一旁的我也溅上一身的血红,这纠缠的当中,我被吵醒,才四岁的一双惺忪的睡眼里,看到了一切经过。

    证人不止我一个,刚好有个村民为了商量第二天的法会来到庙里。这个姓山内的村人从纸门上小灯所映出的影子察觉到异变。影子的动静加上物具碰撞声与人声,使得山内晓得了屋里所发生的事,连上前制止的时间都没有,几乎是一刹那间,一切都过去了。

    因为山内的证言,母亲的供词得到肯定,免去了刑责。结美返回娘家去了,父母和村人们表面上只当一场噩梦,好像把事情给忘了,有关母亲的魔性的无聊传言,在事件发生时也飞短流长过一番,被人们说得煞有介事,可是好像是父亲为母亲辩护吧,后来还是不了了之。

    然后,第二年秋间,庙烧掉了,父亲也被那一场大火带走了。

    有了藤田的话,我总算明白了记忆里的那个场面的流血事件的意义,被母亲杀死的是谁,还有母亲不得不杀死那个男子的理由——然而,过了十几年星霜,漆暗里的谜底揭晓了,我却还是不能释然。可以说,只是有了一项说明,而十几年来我茫然地抱在胸怀里的一团黑雾依然未见消失。我四岁时,靠身体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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