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第3/3页)
道你说的地方在哪里,你最好去问本地人,或者去问警察,他们应该知道的。”
何国典无奈地看到这个人离开,消失在人流之中。在一张张过往的陌生脸孔中,他怎么才能区别出外地人和本地人来?上海这么大,就是连本地人也有可能不知道漕西支路的,那是一条很小的路,有很多破旧的老工房,住着社会最底层的人。
何国典对警察还是心存畏惧,仿佛自己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害怕被警察认出来,捉去枪毙。何国典强忍着饥寒交迫的折磨,对自己说:“何国典,你是一个希望获救的人,你只有找到妻子,别无选择,她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救星,你必须找到她。你不是罪犯,你是一个善良的人!”
他鼓起勇气,朝正在十字路口指挥着交通的警察走了过去。
那警察见他不顾一切地走过来,赶紧打着手势对他喊叫:“不要过来,站在那里别动——”
何国典听见了警察的话,惊慌地站在马路的中间,一动不动,许多汽车从他身体的两边呼啸而过。警察边让他不要乱动,边朝他走过来。他来到了何国典身边,拉住了他的手,另外一只手朝那些呼啸而来的车辆打着手势,他保护着何国典走回了路边。
警察有些恼怒地说:“你没有看见,现在是红灯吗?你找死呀!”
何国典讷讷地说:“警察同志,我只是想找你问路,我迷路了。”
警察审视着他的脸:“你迷路了?”
何国典点了点头。
警察的口气缓和了些:“你要到哪里去?”
何国典说:“漕西支路。”
警察想了想说:“漕西支路离这里很远,这个地方好像没有直达那里的公交车。这样吧,你到前面那个公交车的站点,乘22路车,到了终点换乘13路公交车,在中江路站下来,你再问问,那里离漕西支路就很近了,走十几分钟就可以到达。”
警察说完,就朝十字路口的中间走去。
何国典说了声:“谢谢!”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不知那个警察听到没有,反正他没有回过头来看何国典。
何国典朝前面的公交车站点走去。走到那里,才明白过来,自己身无分文,根本就没有办法坐公交车。他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沿着22路公交车的路线一直走下去,就能够找到13路的公交车路线,然后再沿着13路公交车的路线,就一定能够找到中江路,找到了中江路,他就可以找到漕西支路了。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十分明智的,心中有些窃喜。这无疑又是一次长征,只不过比在荒凉的旷野奔走要好多了,毕竟他可以看清脚下平坦的路,毕竟可以看到那么多人,不会显得那么孤独。何国典走了一会,问题马上又出现了。饥肠辘辘和膝盖的刺骨疼痛使得他举步维艰,他站在寒风中,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垃圾桶上面。
何国典想起了幻象中那个老头的话,冰冷的心收缩了一下。
他咬了咬牙,朝垃圾桶走了过去。何国典伸出手,揭开了垃圾桶的盖子,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何国典没有在意那股恶臭,而是俯下身,把双手伸进了垃圾桶里,不停地翻腾着垃圾,希望能够从中找到一点被人扔掉的食物。命运就是如此残酷地捉弄人,他翻遍了那个垃圾桶,连一点面包渣子都没有找到。他把脏污的手从垃圾桶里拿出来时,他发现自己的右手掌上粘着一个用过的松软的避孕套。他使劲地抖了一下右手,那个避孕套掉回垃圾桶里去了。何国典哀绵地长叹了一声,心里说:“茉莉,你在哪里?”
此时,他多么希望杜茉莉出现在自己面前,把他带走。这同样是他的幻想。无论如何,他还是往好的方向幻想了,而不是想到死亡或者绝望。何国典正要离开,有一只手朝他伸了过来,那是一只戴着手套的粗大手掌,上面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烤红薯。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对他说:“兄弟,拿着吧!”
何国典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这是个高大壮实的中年男子,他的脸上呈现出诚挚的笑容。何国典本能地摇了摇头。
那人说:“拿着吧,兄弟,谁都有难的事候,看得出来,你是饿极了,否则你不会去翻那个垃圾桶。拿着,这是我自己烤的,不信你看看,那个烤炉就是我的,我是卖烤红薯的。”
何国典顺着那人手指指的方向望去,在一个街角,的确放着一个烤炉,上面还摆着不少烤好的红薯。何国典小心翼翼地接过他手中的红薯,迟疑地看了他一眼。
那人诚恳地笑着说:“兄弟,快趁热吃吧,不够的话,那边还有。你不用难为情,就算我赊给你吃的,以后你有钱了,碰到我还给我就可以了。”
何国典的眼睛湿了。
他把红薯塞进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紧接着,他就狼吞虎咽起来。他吞咽着红薯,眼泪情不自禁地淌了下来。
那人说:“看来你真是饿急了,唉!想当初,我也有过这样的日子,人哪,活着真难!兄弟,你慢点吃,别噎着。我再去拿点过来,今晚,我干脆就让你吃个饱!”
5
张先生在这个深夜到来,杜茉莉觉得奇怪,他从来都是下午来做脚的,从来没有在晚上来过。杜茉莉感觉到他有阵子没来了,看上去,他瘦了许多,眼睛也深陷进去了。杜茉莉不清楚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不会去问他,只是觉得人世沧桑。
杜茉莉给一个客人做完脚,准备早点回去的,她还向老板娘请了一天假,打算明天去郊区的那个建筑工地看看何国典,如果他没有事情,她就放心了。老板娘宋丽答应了她,并且要开车把她送回家。她们正要走,满脸肃杀的张先生就推门进来了。张先生看到杜茉莉,有点意外,他笑了笑说:“23号,我真没有想到今天晚上能够碰到你,看来我们是有缘分。”
杜茉莉从他的笑容里看出了疲惫和某种无奈,她也笑了笑说:“是呀,我正准备走呢,你来得真巧。”
张先生说:“前几天来过一次,你不在,我就走了。晚上来,是碰碰运气,看你在不在,如果在,我就做个脚;如果不在,我就走了,也许就再也不会来了。”
杜茉莉觉得他话里有话,听上去十分伤感。
杜茉莉没有再问他什么,也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进入包房,杜茉莉就打开了电视,她知道张先生做脚的时候有看电视睡觉的习惯。张先生却把电视关了,叹了口气说:“今晚不看电视了,我只想好好地享受你给我做脚,也想和你说说心里话。”
张先生仿佛变了一个人,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他对杜茉莉不会如此客气,像个知心朋友,像有满腹的话要对她说。杜茉莉清楚,以前的张先生只是欣赏她的手艺和对客人负责任的认真态度,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张先生还是有点看不起她,也就是说看不起她这个职业的人,她们在他眼里是下等人。有时杜茉莉给他按摩完后,张先生就会伸出手去捏一下她的屁股,不怀好意地轻声说:“23号,你的身材真好!”杜茉莉就会逃走。时间长了,杜茉莉也就没有太多的想法了,能躲就躲,躲不过就让他占点小便宜,只要他不是太过分,她也就忍了。在这个世界上,需要忍耐和宽容,否则真的没有办法活下去。
张先生今天的话特别多,而且带着某种生离死别的情绪。
“能够在今天晚上见到你,我心里真的很欣慰,”张先生半躺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我真的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来的,没料到你真的在。上次我来找你做脚,老板娘说你辞职不干了,我还真不相信你会这样离开。”
杜茉莉说:“我还能走到哪里去,到哪里还不是赚口饭吃。”
杜茉莉不会把自己心中的悲伤向他吐露。
张先生凝视着她的脸,突然说了句杜茉莉听不懂的话:“如果我再也不会来找你按摩了,你会不会想我,很久以后你会不会记得还有我这样一个人?”
杜茉莉实在忍不住了,不解地问:“张先生,你今天怎么了?看上去特别地反常。”
张先生苦笑着说:“23号,你不问我,我也会告诉你的。我现在是快被推进火葬场的人了。”
火葬场这个词特别刺耳,杜茉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注视着张先生,心底涌起一股寒气,右眼的眼皮又跳起来。杜茉莉微笑着说:“张先生,你好好的,怎么说这样的话呢?”
张先生叹口气说:“好不了了!要是好好的,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你,你知道我不习惯在夜晚做按摩的,我就是要来,我老婆也不让我来,好像晚上来做按摩就是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现在我出来,她不管我了,就是我去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她也不会管我了,她不想让我不高兴,反正我时日不多了。”
杜茉莉的心一直悬着,张先生到底是怎么了?
张先生从杜茉莉的眼中看出了她的疑惑,他沮丧地说:“我也不卖关子了,还是快些告诉你吧,我得了癌症。医生说到了晚期了。我想是没救了,这些天发作起来,就痛得我自己都不想活了。我怎么就会得这样的病呢?我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哪!”
他说着,眼中淌出了泪水。
杜茉莉不敢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就像当初不敢相信儿子死了一样。她面对着这个伤心绝望的流着泪的男人,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噩运降临到某个人身上时,他能够想到的人一定是他信任的人,张先生想到了杜茉莉,杜茉莉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她如此地信任。
过了好大一会,杜茉莉才说:“张先生,我想你会没事的,你看你的脸色还是很不错的,尽管瘦了些,可看上去那么健康,不像是有病的人,以前我也见过得癌症的人,脸色是死灰死灰的。你不一样的,真的不一样。”
张先生听了杜茉莉的话,擦了擦眼泪,精神陡然一震:“你说的是真的?”
杜茉莉明明知道自己说的是安慰张先生的假话,可她还是点了点头说:“真的!张先生,你看上去真的不错。”
张先生说:“我自己照镜子发现脸色很难看的,怎么在你眼里不一样呢?”
杜茉莉笑了笑说:“那是你的错觉吧。”
张先生喃喃地说:“我老婆也这样说,可是我不相信她的话,现在你也这样说了,我有点相信了。我真的会没事吗?”
杜茉莉说:“你应该住院治疗,就是有点小毛病,也很快就会好的。任何时候都不要往绝路上想,那样没事也想出问题来了。哪怕就是有什么问题,也要开朗地面对,心情好了,病就好了一半,其实很多人是被自己吓死的,而不是病死的。”
张先生坐起来,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杜茉莉的膝盖上。杜茉莉没有像往常一样把他的手拿开,这次,她任凭他的手那样放着,张先生的手像他的脚底一样冰凉冰凉的,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杜茉莉心里十分同情眼前的这个男人,她真担心他会死去,再也不会来找她按摩了,算起来,她认识张先生已经快三年了,时间长了,总会产生感情的,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
张先生的眼睛里透出希望的亮光:“你说我的病能够治好的?我治好病后还是可以继续来找你做脚的?”
杜茉莉认真地点了点头:“一定的!”
张先生笑了:“那样就太好了,那我还可以来找你做脚了。你可知道,我这一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做足底按摩,而且就是喜欢你给我做。只要我坐在这里,我的心就会变得安宁,这个世界发生什么事情都和我没有关系。长久以来,我的股票一路下跌,我跳黄浦江的心都有了,但是只要坐在这里,我就不管那么多了,在你给我做脚的这两个小时里,我什么也不想,神仙般享受着。四川地震那段时间,你不在上海,我觉得很没意思,还担心你不会回来了!你给我做习惯了,别人给我做,我都觉得不舒服,我心理上对你有了一种依赖感。我心里一直在为你祈祷,希望你以及你的家人平安,那样你就可以早日回来了。我得知自己得了癌症后,我很绝望,今天晚上,我其实是来和你告别的,很感谢你这三年来带给我的快乐,我想如果有来生,我还是要找你给我做脚。”
杜茉莉的眼睛湿了,没想到平常话不多的张先生会向她说出如此推心置腹的话来,她心里十分感动。她真诚地对张先生说:“张先生,你会好的,一定会好的!我会在这里等你来做脚,好好地给你做。”
张先生说:“我明天就要住院做手术了,还是害怕——”
杜茉莉微笑着鼓励他:“张先生,不要怕!你就把它当成一个小手术,就像割掉阑尾一样的小手术,你很快就会好的,很快就会来找我做脚的。相信自己,也相信医生!”
杜茉莉说这些话的时候,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何国典苍白的脸,他也是个需要她安慰的男人,此时,他是否在安睡,或者噩梦缠身?